白舟恍然惊醒。
眼前仍旧是鸦的身影,两个人藏在校园隐秘的角落里,背对着天上的星光。
四下静谧,只有蝉鸣歇斯底里的喊叫。
那颗冒着森森寒气的水晶球仍旧躺在那里,内中翻涌的灰色迷雾渐渐聚合,几个凝实的字体浮现出来,龙飞凤舞雾气翻腾。
这是……
繁琐的字体,可能是占卜的专用文字,这方面的内容白舟没有学过。
鸦的一旁适时开口,低沉的声音语气严肃,咏唱的语调揭开命运的指引:
【群山之心!倒悬之女!
匆匆咬断脐带的恶魔就要降临、就要降临!
向神祈祷无有回应,因为答案不悬在天上!
太阳用脐带绞死恶魔,山中人的归处就在群山环绕!】
明明是咏唱的肃穆语调,可其中的内容,白舟却感到阴森的颤栗。
白舟不免想到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些,蠕动的“群山”与倒悬的神秘女人,全都让白舟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疯狂下降。
一种颤栗与混乱悄无声息的蔓延向白舟的全身,让他的思考速度愈加僵硬,当白舟感觉到不对的时候,他连忙本能似的催动【抚】字。
“嗡!”
伴随一阵涟漪般的波动席卷白舟全身,他这才长出口气,如脱离泥沼般如释重负。
“占卜的过程未必一帆风顺,因为窥探命运时可能会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而占卜会让你能看见的东西比现实更贴近本质。”
“——然而有些东西的本质,只是‘看见’,就会被‘影响’。”
一边说着,鸦一边从身旁的灌木丛上取来几滴夜间的露水,挪步来到白舟的身边,指尖沾着露水轻点,简易地做了次“SCE”。
即“净化”、“圣化”、“加持”。
清清凉凉的熟悉感觉袭遍全身,这时白舟的耳畔却听见一声“咔嚓”的碎裂声音。
愣了一下,白舟立刻转头看向地上的水晶球。
可水晶球上没有裂缝,只是内中流转的灰雾似乎少了一点儿……
鸦的表情变得格外凝重:“水晶球的灵性永久损失了一部分,这是相当少见的情况。”
“白舟,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就像预言开头说的那样……”斟酌着语言沉默片刻,白舟的声音带了点沙哑:“我看见血肉的群山和倒悬的女人,还有少校!”
简单地将自己“看见”的画面描述一变,鸦的脸色几乎是面沉如水:
“看起来,这位洛少校,不只是在搞钱,同时还在倒影墟界里谋划了极其禁忌的东西。”
“——这是毫无疑问的恶魔召唤!官方明令禁止的头号禁忌!”
“哪怕不涉及产业链,只要能找到少校涉身其中的相应证据,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救得了他!”
虽然乍一听像是好消息,但无论是白舟还是鸦,表情都没有半分好转。
因为这件事太“大”了一些,即使“证据”就摆在那里,魔潭鬼穴又有哪个敢闯?
“看来,此处的这些仪式,就是倒影墟界那个仪式的前置。”
鸦看着若有所思,“而那个倒悬的少女,显然就是被选中的恶魔载体。”
“毋庸置疑,就算是那个洛少校,想要图谋一场恶魔降临的仪式也绝不容易。”
说着,鸦推算起时间:
“三年的时间……根据你描述的画面,这场恶魔召唤的仪式距离彻底完成应该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不然,现在的少校根本就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做任何多余的行动,只要专心偷偷做这一件事就够了。”
声音在此停顿,鸦盯着白舟郑重警告:
“——但就算这样,那座学校,我也不建议你一个人闯入!”
“就算是六级的封号非凡者也未必能将这事处理得毫无隐患,任何恶魔召唤的仪式,无论成功与否,最后都会惊动更上层的存在。”
更上层……
白舟毫不迟疑的点头。
惜命如他,对此当然毫无异议。
最终,鸦和白舟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在水晶球给出的语言,认真思索咀嚼着每一段内容。
鸦的目光,在最后一行预言上停留最久。
【太阳用脐带绞死恶魔,山中人的归处就在群山环绕!】
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睛,鸦半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太阳’,可能指的就是你呢?”
【辰】,不就是太阳吗?
“我?绞死恶魔?”
白舟指着自己,哈哈一笑:“这个笑话连恶魔都能逗笑,唯独我自己觉得并不好笑。”
预言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在缺乏前置的情况下,预言往往象征一场故事的开端,可如果不亲身经历故事,只看预言便只能一头雾水。
在一切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故事的主角是谁,而占卜中提到的那些词汇又分别对应什么。
因为所谓的预言,从来不是铺设道路,而是点亮深渊。
非凡者只有亲身迈入深渊,才能用预言这一提灯照亮些许前路。
希腊歌剧中总说提前知晓预言反而更能促进预言的悲剧实现,并将这个悲观地称作宿命。
其实最好的预言,纵使提前一万年给出,也只能帮助人在事件发生前的几天、几分钟甚至几秒钟捕捉到一丝扭转终局的可能。
但就是这一丝的可能……仍需穷尽燃烧每位占星者与预言主角的全部努力。
说到这儿的时候,鸦的声音稍微停顿:
“著名的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占星术的集大成者,行星三大定律与天文历法的发明者,历史上被们普遍认为曾和星空来的神秘信使对话过的约翰尼斯·开普勒,说过这一句话——”
“每个占星者都是手举提灯战战兢兢与命运共舞的舞者,就像是在既定的旋律里面寻找即兴舞蹈的微小可能!”
正这样说着,鸦的声音倏地停下。
像是忽然听见了什么,她皱起眉头,侧着耳朵倾听。
“……怎么了吗?”
白舟什么都没听见,茫然四顾。
只有微小的风声,蝉鸣与四周枝叶摇动的声音。
摇了摇头,鸦转过神,伸手探向一旁的灌木丛。
“借用一下。”鸦的声音十分客气,像是能够听见灌木丛的簌簌抗议似的,然后手上干脆利落地掰了一截树枝下来。
还带着一大把绿油油的叶子,鸦就把这截树枝插在了水晶球上。
白舟这才注意到,在这颗占卜水晶球的旁边,还有个空槽。
伴随树枝插入,空槽自行收缩,箍住了枝干。
“这是……”白舟眨巴了两下眼睛。
寒气转眼就让深绿的枝叶打了层霜,但却有字正腔圆的广播声音从水晶球里朗诵传出:
“……重复!重复!”
“本频道是听海神秘新闻频道。”
“这里是东联邦听海市防灾响应调查机构!这里是东联邦防灾响应调查机构!现面向全体听海市非凡者插播一条紧急通告。”
“目前监测显示,位于倒影墟界的‘圆梦中学’,于今日下午18点35分,出现活性异常和暴动迹象。”
“该暴动目前尚在可控范围,并无出现现实侵蚀,情况评定为:E级危险。”
“我机构将在今晚出动防灾部队镇压暴动,控制与调查灾情,并计划于明晚展开对该学校的讨伐清缴。”
“但防灾机构人手不足,故此特面向听海市全体非凡者招募临时编外人员,各机构乃至非凡者个人都可报名参加讨伐,报酬丰厚,希望收听到该广播的非凡者们踊跃报名。”
“维护墟界稳定,是每个非凡者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有意者可在明晚24点,准时于圆梦中学校门口防灾临时指挥部集合,具体坐标为……”
“重复……”
白舟听着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声音是从地上这颗占卜水晶球里发出来的——
“不是……你这水晶球还能当做收音机啊?”
树枝能当天线用吗?
白舟看着树枝上摇晃着的绿叶,觉得这一幕相当违和。
“都2030年了,社会上没有哪个人是一座孤岛,即使独行的非凡者,也会通过每日的广播了解神秘世界的情况。”
鸦的回答不加思索,同时将水晶球上的树枝拔出来,放回到灌木丛上的断口上。
一个眨眼的功夫,这截断口消失不见,那截树枝还晃晃悠悠地长在灌木丛上,只有枝叶上的霜迹证明着它刚才经历了什么。
“早些年其实还有报纸,但那家报社三年前遇到了些麻烦,暂时停顿中……”
声音在这儿戛然而止。
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下午六点三十五分,是不是就是你送走方晓妍,仪式被破除的时间?”
皱起眉头,抬手看了下手表,白舟确认地点了下头:
“没错,就是这个时间。”
闻言,鸦的表情恍然,然后眼前一亮:
“看来,那座圆梦中学的暴动,和你脱不了干系——但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座魔窟的确不是你孤身一个能够深入的地方,然而现在,官方被惊动下场!”
“或许,这是一个浑水摸鱼、搜集证据的机会……”
说着,鸦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只是,有个难点。”
“据我了解,防灾机构每次广播招募,虽然名义上是面向全体非凡者,可其实主要挑选来自其他官方机构的志愿者,对民间非凡者的考核极其严格,而且要求身世必需清白。”
“你的话……”
打量着白舟,鸦欲言又止。
剩下的话不用鸦说,白舟也知道会是什么展开。
就他这样“穷凶极恶”的大通缉犯,要是真按照广播说的那样去报名参加招募,一旦被发现身份,恐怕当场就要被众人按在地上。
都不用讨伐学校了,活生生的功劳找上门来,立功迫切的志愿者们一定会感谢白舟的大恩大德!
然而——
“或许,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白舟眨巴了下眼睛,把校服从怀中掏了出来,在鸦的面前抖落展开:
“你帮我看看,如果我穿上这个,会不会被倒影墟界和圆梦中学判定为自己人?”
“……如果不够,就再加上这个?”
说着,白舟又掏出了笔记本,“啪”的一下拍在了校服上面。
“这是……”
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瞳孔微缩看向白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理论上可行!但要小心校服和倒影墟界的同化与侵蚀,避免永久沉沦在那儿。”
“但……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了!“
既然没有办法混入讨伐队伍,那白舟就成为“被讨伐”的土著npc。
的确是天才的想法。
鸦见多识广,知道从倒影墟界中侵蚀到现世的“异常”,死后化作的本体,即使再回到倒影墟界也不会被世界回收。
算是半个没有身份证的黑户。
穿上校服覆盖全身的白舟,极大概率会被一部分灵智低下的异常当做自己人。
“异常中学生”白舟,就此堂堂参上!
听防灾机构的广播就能知晓,他们对倒影墟界那座圆梦中学一无所知。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忽然暴动的“异常”,而是被刻意喂养出来的魔窟!
天知道在魔窟深处的恶魔降临载体,目前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到时还不一定是谁讨伐谁了,因此提前选好站队就变得相当重要。
白舟并不看好防灾机构和他招募的队伍,好在人家同样也看不上他。
现在,白舟也只需要防灾机构把局势搅乱,方便自己浑水摸鱼。
唯独让白舟有点担心的是,希望自己别在学校里倒霉地遇见哪只不开眼的讨伐队伍……
“但即使这样,危险也仍旧不容小觑。”
弯腰将水晶球捡起,鸦认真地提醒着白舟。
“校服只能让整座学校将你忽视,但具体到每个小的异常,你就只能骗过大部分灵智低下的异常。”
“如果是那种很恐怖的异常发现了你,你可就要麻烦了。”
水晶球上映照着星光,鸦郑重其事地与白舟对视:
“虽然这是一次机会,但其实可以不去的。”
“扳倒少校的办法,以后还能再慢慢寻找……”
闻言,白舟哑然了下。
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他最终遗憾摇头:
“但是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指向那里了。”
“如果错过了这次,谁都不知道何时才有下次机会。”
“面对永无止境的通缉,或许我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
他摆了摆手。
一向惜命而谨慎的他,却偏偏能够在这种时候下定决定,眼神中带了几分少有的狠劲:
“龙潭虎穴也只能去闯,人生不总是这样?”
其实人生所有成长最快的时候,总是那些“妈的,实在没招只能迎着头皮上了”的“关键时刻”。
最后练成铁头功的少年横空出世,纵然既不聪明也没别人优秀,但仍旧带着一腔孤勇堂堂登场世界的舞台。
“冒险哪有不危险的呢?日复一日的逃亡固然刺激,但我也总该有个结束这一切的盼头。”
说着,白舟缓缓握住拳头。
在占卜未来的水晶球面前,【冒险者】白舟仿佛在尝试着将命运中那一丝不可能的可能攥在手中。
“如果……”
鸦轻声询问,像是要确定白舟的决心,让白舟试想一下某种未来:
“如果真的陷入无法挽回的险境呢?你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吗?”
“即使没有抓住这次机会,活着就总还有翻盘的一丝可能。”
“但要是陷在了倒影墟界,那可真就一了百了了。”
鸦提醒着白舟:
“恶魔召唤的仪式中,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我必须再次提醒你做好对应的觉悟。”
白舟也知道鸦为什么如此郑重其事。
他不是小孩子了,但在鸦的眼里他也只是个非凡道路上的初学者,对很多事情还把握不清。
恶魔召唤……对鸦来说也需要慎之又慎。
所以白舟没有意气用事,而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认真地给出答复:
“……想过的,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害怕到睡不着觉了。”
回答的话是这么说,但白舟的表情却很平静。
少年皮糙肉厚,总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再来一道也无妨,所有踏过去的苦难都不叫苦难,而是成长。至于说踏不过去的……
“真要是输到一败涂地无可挽回,反而没什么好怕了。”
“——看见那个了没,鸦?”
说着,白舟抬手指向一旁的昏黄路灯,
“在那个灯泡里面,你看见了什么?”
“……灯丝?”
鸦确定地回答。
“没错。”白舟欣然点头。
昏黄的路灯灯光,照在他的侧脸。
“我是怕死的,而输了就只能等死。”
“但别人家的小朋友怕输可以回家种地找妈妈炒碗鸡蛋炒饭吃吃,我却没有妈妈没有地也没鸡蛋炒饭吃。”
“怕输是没有用的,即使没有伞,在屋檐下躲雨到天黑也还是没人会接我回家……所以就只能把衣服盖在头顶,下雨下雪下流星都要闷头猛冲。”
“——我早就习惯这种事了。”
平静地碎碎念着许多,白舟从隐秘的校园角落走出,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是被那什么恶魔杀死,还是被少校砍掉脑袋,其实对我来说都没差别,最坏的结果一直都在身后追我。”
“从晚城出来的日子每天都在等死,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庆幸不已。”
说着,白舟迈开脚步,步履匆匆:
“……好了,鸦,留给我们犹豫的时间可不算多。”
一边走着,一边转头看了鸦。
少年被路灯拉长的背影,抬起手朝她招呼。
那身影带了一点点疲惫,但更多的,是面对人生大事时的决断与洒脱。
——一如当初,面对鸦的邀请时,白舟的毫不犹豫。
“在那之前,还要应付少校今晚的追杀。”
他说:
“——我们,得赶紧上路了!”
他仿佛着急去赶下一场盛大的表演。
而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只是导演主角全都是他,就连搭建舞台这种苦力也要白舟自己去做。
月上中天,腕表上的指针,已然指向20:01!
距离少校的青铜罗盘再次定位白舟,只差了不到三个小时!
那个连恶魔都敢喂养的疯子少校,又会在今晚,在白舟搭建的舞台上准备什么样的助兴节目?
毋庸置疑,今时今日的少校,绝对不会再轻视白舟半分。
说不定,根本就见不到校园深处的恶魔降临,只是今晚的追杀就够白舟喝一大壶的。
就算是看见【美术社】的5级杀手也不值得震惊,又或者少校带着一群黑武士开着直升飞机对他狂轰滥炸……
——越是看见黎明的曙光,在那之前的黑夜就越难熬。
白舟明白这个道理。
他为此紧张,却不害怕。
……有人说生活就是没有地图的冒险,每个人都是无头苍蝇。
白舟觉得,确实。
但值得庆幸的是——
少年从来不是一个人走在冒险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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