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中学,岀四级部。
贾婷婷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
她就是小方班长口中,被“考试王”迫害着的人。
作为距离东联邦听海市中考仅剩281天的准毕业生……
曾经她是父母和老师的骄傲,但最近一年多,她的成绩直线下滑,连老师都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每个人见了贾婷婷都敦敦教诲耳提面命,说时不我待你必须奋斗起来,听海中学的重点率不能因为你打破100%的金身呀!
其实她真的努力过了,上课眼睛瞪得老大,下课就闷头刷题。
但也不知道怎么了,越努力就越不幸运,明明刷了好多题,可一考试成绩就莫名倒退。
班主任说你要懂得灵活调整学习,于是贾婷婷就问到底什么才算灵活,如果不学的话落下的功课该怎么补。
再问时那班主任就眉头紧锁,说着你没有悟性之类莫测高深的话,其实贾婷婷已经看出老师也是对她没招可使了。
果然,班主任最后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早干什么去了”。
陨落的天才,大概就是这样。
但她自己也找不到原因。
……压力越大,人就越懒,晚自习和晨读时的发呆就成了贾婷婷最享受的时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
焦虑让贾婷婷的大脑莫名开始幻听。
耳朵里灌满了另一种声音。
“……这个点,该睡了吗?数学压轴大题的思路理清了吗?别人家的同学可都学到凌晨一两点才睡呢。”
“……羞不羞?嗯?知不知羞?对得起谁?”
黏腻又尖锐的声音,像是在她的脑子里搅拌,让她的太阳穴砰砰直跳隐隐作痛。让贾婷婷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于是打开台灯,彻夜学习。
这一幕被她妈妈看见,既觉得疑惑又觉惊喜,但还是不免出声提醒了下:
“婷婷,不要学到太晚,注意休息。”
“不就是中考,实在不行的话……也没关系的。”
“嗯,知道了。”
可遥遥站在卧室入口,妈妈看不见,贾婷婷的双目隐约泛着猩红的血丝,表情痛苦而狰狞。
“……”
通宵学习以后的第二天,暑假结束,新学期正式开学。
为了争取更多的学习时间,她们年级的开学,在八月下旬,要比其他同学早一周左右,
还是那些熟悉的同学,还是那些熟悉的老师。
可她总觉得老师看自己的眼色古怪,其他七八个同学也常望着她交头接耳地议论,眼神冷漠中带点幸灾乐祸的嘲弄,还有居高临下的歧视。
只有极少数只言片语的窃窃私语,像虫子一样钻进大脑,与夜间听见的那些幻听混在一起。
“……看,她又走神了。”
“……果然不行了吧……”
“——哗啦!”
忽远忽近的朦胧声音,像是在耳边呵气,却又在大脑深处嗡嗡作响,
贾婷婷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忍不住大声说:“你们在说什么呢!”
她猛地抬头四顾,却只看见错愕惊呆的同学们,齐刷刷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讲台上,忽然被打断讲课的数学老师,也正呆愣愣地看着她。
“——贾、贾婷婷同学,你对老师的课有什么意见吗?”
班级里,黑压压的头顶,像乌云似的压了过来。
贾婷婷的脸色变得僵硬,一股凉气从头直冷到脚跟。
对啊,现在是上课时间,大家专心听讲都还来不及。
……那她听见的讨论声,又是从哪来的?
事后,班主任忧心忡忡地将她的父母找来,然后三个人一起看着她叹气,怜悯的姿态让贾婷婷很不自在。
“学校的心理医生最近请假了。”
“这边建议去医院查一查。”
听着班主任的建议。
贾婷婷才知道,自己“病”了。
而且病得不轻。
难怪,老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了。
虽然开了一堆的药,可学校的功课却不能落下,还要继续正常上课。
贾婷婷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们冲自己笑,可笑却非真笑,他们对自己礼貌,可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
——这也是幻觉吗?
但即便每天坚持吃药,光是把一堆不知道做什么的药剂吃下去就要喝两三杯水,吃到恐惧,吃到快要呕吐……
她的幻听症状也完全没有减轻的迹象。
“你的学习态度有问题。”
“你的价值是什么?”
“考不上重点,你的人生就完了。”
“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你不行?”
“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学习,只有学习!其他的一切都是杂事,画画班也不要去了……学了没用!”
“——都是为了你好!”
各种各样的幻听,无时无刻包围着贾婷婷。
在她洗漱的时候,在她做错题目的时候,在她想要休息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
面容日渐憔悴,她照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却看见一个穿着的校服、没有五官的人。
渐渐的,镜中人的五官生了出来。
是“贾婷婷”的模样。
“贾婷婷”对贾婷婷说:
“这点压力你就受不了了吗?”
“什么?”
“人生最没有压力的阶段,可就是上学的时候了,这点压力都扛不住的话……你就没有资格面对以后的人生!”
镜中的一角,倒映了贾婷婷身后的墙壁。
墙上满满挂着的,密密麻麻都是贾婷婷从前获得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奖状。
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她也曾是神气的少女。
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好像是从去年分班,转到压力暴增的精英班以后吧。
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天才,将她的信心打击到体无完肤。
如果没有进入那个班级,她现在的人生是否会完全不同……
“……为什么?”
镜中的“自己”,冷冷询问,却又带着混声。
那混声里,有妈妈殷切的叮嘱,有同学冰冷的窃窃低语,有老师失望的催促——
最终这些都变成“她自己”对自己的质问:
“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
“圆梦中学的100%重点率,难道真要因你打破吗?”
“别人都在前进,只有你……停滞不前!可耻!”
“可耻……”“贾婷婷”呆滞在了原地。
一种莫名的滚烫的羞愤涌上心头,她下意识退后两步,撞上满墙的奖状。
“接下来几天,你无论如何都要拼命学习。”
“开学考试,你必须进步到班级前三十,哪怕是作弊!”
“不然的话……”
冷冷的声音给出最后的督促。
后面的内容,它没有再说下去。
但在下个瞬间,这个镜中的“贾婷婷”,双眼就流出两行漆黑的泪水。
像是黑色的血,但更像墨水。
画面异常惊悚,可不知怎的,贾婷婷只觉得冰冷和窒息,没有恐惧。
“我会一直看着你,督促着你——”
最后留下这样的话语。
它消失在了贾婷婷的视线里面。
……此后,这个“自己”就无处不在。
它在每一本书里,和教科书封面上的人物一起冷冷监督;它在老师身后的黑板上显出阴影,一直注视着贾婷婷。
就像个最严厉的老师,监督着贾婷婷的学习。
就好像……
它不是要害贾婷婷什么,它只是在对贾婷婷“好”。
但这反而让贾婷婷的学习压力更大、效率也更低了。
时间到了九月,学校为学生们准备了一场测试。
测试过后,大家在对答案,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
望着满卷子上的红叉,贾婷婷的心几乎死掉。
她的视线变得恍惚,耳边来自“自己”的幻听愈加响亮,却不再是那些闲谈碎语,也不再是什么质问。
而是用急促的语气进行着预言。
那是没有价值的、被淘汰的未来,它预言着贾婷婷,以后注定要像垃圾一样被扫进某个阴暗的角落,腐烂发臭。
“不要……”
那声音说——
这就是你,贾婷婷,这就是你的结局。
“不要说了!”
于重压下,贾婷婷的崩溃终于到了边缘。
她再次失态。
好在,她的声音被下课铃声淹没。
“一二一!”
“一二一!”
“扬帆起航!斗志昂扬!爱我三班!共创辉煌!”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
震天响的口号,从操场传出,伴随着广播欢快的鼓点和节奏。
学生们正在跑操。
神情恍惚的贾婷婷躲到了校园角落的老旧厕所。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和风吹起厚重塑胶帘时的啪啪声。
“你……到底是谁?”
在厕所的镜子前,贾婷婷看着镜中的自己,哪里还有过去那个神气的女孩模样,眼眶里慢慢都是血丝。
“我就是你啊。”
镜中的“贾婷婷”,朝着镜子外面绽放狰狞的微笑。
“还记得你以前的骄傲吗?还记得你以前的神气吗?还记得你丢下的所有吗?”
“看看你现在这幅可怜的模样,如果被过去的自己知道,该有多么失望?”
“人人都可以是第一,凭什么第一不是你?”
“——还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你对得起辛辛苦苦供你上学的父母吗?”
“你对得起对你失望的老师吗”
“你对得起过去心怀大志的自己吗?”
“——你对得起我吗?”
质问的怒吼,于此停顿。
镜中的贾婷婷,再次失去了五官。
穿着校服的无面人,在贾婷婷呆滞恍惚的注视下,一步步从镜子里走了出来。
它走到贾婷婷的身边,贴着耳朵低声呢喃,声音仿佛恶魔的蛊惑:
“我给过你机会了。”
“成绩倒数的失败者,只配成为强者的踏脚石和养料。”
“成绩不够好的人,影响圆梦中学重点率的人——”
“这样的人,不配呼吸世上的空气!”
“不配……”
贾婷婷呆愣愣的,只是重复着对方的话语。
无与伦比的羞愧感、负罪感和巨大的悲伤将她淹没。
她已几乎失去了所有理智,沉浸在这些负面的感情中无法自拔。
“你的父母,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一定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耳边的呢喃,仍在继续:
“你是他们的耻辱,你是他们羞于和人提及的垃圾……你拖了所有人的后腿,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来自众人的指责,重新涌现在贾婷婷的脑海。
她感受到了那些失望,也感受到了那些沉重……沉重的爱。
冷。
有一种单纯的、刺骨的寒冷。
贾婷婷的校服,已经不知何时湿透了。
穿上冷,脱下也冷。
——正如她体会到的那些背负在身上的沉重的东西。
如果……
如果没有我的话,大家是不是就都高兴了?
圆梦中学没人拖后腿,同桌会有个成绩更好的人带他,老师不会失望,父母不会羞耻。
似乎,皆大欢喜。
“是啊……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贾婷婷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倒还真不如解脱了一了百了。
不是有句话叫,早去早回吗?
——说不定,因为在圆梦中学的苦学经历,已经相当于服完地狱的刑期,可以直接上天堂了呢?
无面人也欣然点头:
“那么——你就去死吧!”
“……去死?”
贾婷婷忽然呆住。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无面人在耳边的低语,化作无数回声荡漾,像是所有人都在催促着贾婷婷——
去死!
“就在那里,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死去吧。”
“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无面人抬手指向厕所的最里端位置。
一扇紧闭的窄门缓缓打开,里面有条悬挂在房梁上的白色绳索,晃晃悠悠。
跟随穿着圆梦校服的屋面人,亦步亦趋,贾婷婷缓缓走了过去。
“……!”
抬手触上绳索的瞬间,贾婷婷如同遭到雷击,整个人激灵了下。
连日来的幻听,像是退潮的潮水般退去。
她听见些许不一样的声音。
“那是……”
“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报一个绘画集训营,如果走特长生应该也能上一个不错的高中。”
“当然,报不报都看你,只要努力学习,最后无论考多少分,你都是老师的骄傲。”
“人生的尺度很长,不争朝夕,只要不放弃自己,早晚都有出头那天。”
——这是班主任为她提出的建议。
“婷婷,如果真的学不下去,妈妈就给你办理休学,咱们回家好好休息,好不好?”
“你不是想要那个黄兔子的公仔好久了,看这是啥,爸给你买回来了,超大号的!”
——这是父母在她面前的慈眉善目。
“婷婷,你没事吧?”
“这是我的数学笔记,借给你看,或许对你会有帮助。”
——这是对她十分关切的同学的话语。
怎么……
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呢?
催促呢?
逼迫呢?
大家的歧视、冷漠、和以她为耻呢?
贾婷婷迷茫了。
难道,其实大家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只是她自己多想,是她自己在给自己上压力?
——哪个是她自己的幻听,哪个又是真实存在?
“那些,当然都是不存在的!”
伴随一声狰狞的尖啸。
这些画面都消失不见,无面人占据了贾婷婷的全部视线。
他逼近贾婷婷,声音格外急促:
“你只是太累了,太想获得大家的认可了。”
“但残酷的现实,是不容更改的!”
一边说着,无面人一边用锋利的指甲挠着胸口,挠着脖颈。
仔细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锋利的指尖……
分明就是一根根与手掌的血肉长在一起的黑色中性笔!
锋利的笔尖,划过血肉。
皮肤被撕裂,血管被撕开。
却没有血流出来。
从胸前、脖子上、脸上流淌下来的,是黏稠的、幽幽反光的漆黑墨水。
“滴滴答答……”
墨水落在白瓷地面,溅开一朵朵被水晕染开的花瓣。
它们并没有流淌散去,而是在地上蜿蜒蠕动,自动勾勒出一道复杂的图案,在图案的夹缝里塞满了晦涩的咒语。
仿佛献祭。
而站在图案中间的,被献祭的那个失败品——当然就是面容恍惚的贾婷婷。
无面人站在了贾婷婷的身后,两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对着贾婷婷低声耳语。
肃穆的声音,仿佛盛典上的唱诗:
“笼中的鸟啊,何时飞翔?”
它询问着贾婷婷。
不等贾婷婷回答,它就再次出声,声调抬高:
“若不能飞——毋辈宁死!”
宁死!
仿佛牵线的木偶般,贾婷婷的大脑僵住了。
她的双手,不受控制般地抬起,伸向悬在半空的白色绳索。
于此同时,双脚点起,上身前倾,她将脑袋探了过去——
好累……
发自内心的疲惫感让她完全抬不起眼眸。
十一岁时的贾婷婷,发誓要考上听海大学。
但现在的她,就只想好好请一个假,睡上一觉。
只是……
“我不配活着。”
本来,这样的想法贯穿着她的大脑,支配着他的所有行动。
但在心底的最深处,却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微不可查的这样回想着。
“不……”
“不……想……死……”
只是,这声音被数不清的情绪覆盖住了,没有办法被贾婷婷本人的大脑收到。
“救……救……我……”
“我不想死……”
纯属巧合,但又仿佛命中注定——
在她的脚下,厕所的白瓷地砖上,有一段无论是她还是考试王都看不见的猩红“遗言”。
这“遗言”正发着光,与此刻的贾婷婷达成了高度一致的共鸣。
但又无人知晓,无人察觉。
脖颈中已经套上绳索。
贾婷婷的所有动作都如同牵线的木偶,被身旁那人彻头彻尾的支配着,然后……一心求死。
氧气渐渐吐出,窒息的感觉涌上来。
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力气正在快速流逝,异常痛苦的感觉让贾婷婷的双腿在半空挣扎。
“谁……谁来救救我……”
脑袋里异常清醒,却只是最后的意识。
只有无面人满意的站在一旁,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它的身形渐渐变得高大起来,脚下墨水绘成的祭祀图案隐隐发光,口中再次咏唱起那句询问:
“笼中的鸟啊,何时飞翔?”
下个瞬间——
“哐当”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
仿佛雷光闪光,从天而降。
旋转的铁器,划过半空的瞬间,将白色的绳索切断。
贾婷婷坠落下来,涨红的脸咳嗽不停。
“什么人!”
无面人立刻尖啸一声,空气振动的同时,它定睛去看。
却发现回旋着斩断绳索的,只是一根……
某人随手从不知道哪个教室或者办公室里掰下来的板凳腿?!
这时,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厕所外面响起。
“亲手把人的翅膀折断,把鸟关进笼子里,还问人家何时飞翔?”
“——这是什么鸟道理!”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被无面人锁上的厕所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倒下的大门带起木屑和烟尘。
两个破门的不速之客联袂闯入。
“突击检查!我是老师!”
“看看是哪个小混蛋藏在这里逃跑操呢!”
白舟举起胸前的工牌,扫视着厕所,一眼就看见了穿着校服的无面人,和跌坐在地大声咳嗽的贾婷婷。
然后,他放下工牌,抬起手指着两人大喝一声:
“贾婷婷!学校公厕不准荡秋千!”
“还有那边那个不要脸的——”
“违反校规,你俩的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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