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了……
注意听讲。
被几百双空洞的眼眶聚焦,万众瞩目的白舟犹豫了下,终究把这话咽了回去。
铁门前的石台,印着“听海市圆梦中学”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上面还写着建校时间和冗长的履历。
目光迅速扫过操场,从学生们的蓝白校服上,白舟找到了同样的字样——
确定过了,的确是方晓夏毕业照上的同款。
没等白舟思索更多。
学生们的嘴巴就都张成相同的O型:
“你……”
“你迟到了!”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过后——
整齐划一的脚步响起。
仿佛军训似的,几百名没有五官的学生,排着方阵,迈开正步,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态朝铁门外的白舟走来。
“踏!踏!踏!”
脚步震天响,每一步都像是重重踩在人的心脏。
眼见这些学生们就要爬着围墙和铁门出来,白舟扭头就跑。
“拿我当借口逃学是吧!”
他骂骂咧咧,“你们老师这都不管的吗?”
什么纪律,比他们晚城的少年训练团差远了!
可白舟不说还好。
一提起老师,接着就有一声闷哼从方阵中传来。
“哪里来的畜生,干扰了同学们的学习!”
方阵拉开,一名穿着条纹POLO衫、系着皮腰带、短裤灰袜配凉鞋的男人出现。
他头顶半秃,同样没有五官,却有个像是粘在眼眶上的方形大眼镜。
抬手推了下眼镜,黑色而没有瞳孔的眼眶对着正向远处逃窜的白舟,投来静默的死亡凝视。
“干扰教学秩序!”
“影响了我们班级的重点率……”
“你拿什么负责!”
下个瞬间——
他掏出一截教鞭,朝着半空甩出。
这教鞭在天上晃了一晃,便化做一道金光直冲黑猫。
“不好!”
黑猫炸了毛,悚然的感觉袭上心头。
“叮铃铃——”
一阵风吹过,仿佛吹响了风铃。
九尾的虚影出现在疾跑的黑猫身后。
从冒险者令牌中汲取一枚灵性,
白舟用它摇动最后一枚铃铛。
——梵高一战,白舟施放过一次【夜游】,使用了一枚铃铛。
——又施放过一次【窃命】,用了七枚铃铛。
合计八枚铃铛。
还剩一枚铃铛,不在冷却期内。
作为白舟受伤以后最大的底牌。
恰到好处,用在此刻。
“嗡……“
黑猫的身影融入夜色,消失在了原地。
【夜游】发动。
眼前像是越过无数层折迭的楼梯,两侧掠过一幅幅脱落的幻影,黑猫的身影于百米外落地。
同一时间,刚才白舟停留的地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金光抽了个空。
接着,教鞭在半空回旋折返,落回到那名班主任手上。
“怪猫……”
他慢悠悠地伸手扶了扶眼镜,露出廉价的老式腕表,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也就看不出任何情绪。
“继续!”
他大手一挥,仿佛是位神气的将军:
“百日誓师!”
于是,穿着蓝白校服的同学们又呆呆地走了回来,重新集合。
大雾涌起,重新将铁门后的操场笼罩。
一切都模糊了。
只有朗朗的宣誓声整齐传出——
“我要上重点!”
“我要上重点!”
“……”
声浪涌动开来,让隔壁文具店本就歪斜的招牌震动一下。
——似乎更歪了些。
……
疾跑的白舟,将学校朦胧的影子远远甩在了身后。
劫后余生,他的心脏扑通直跳。
再次施放秘技,即使灵性是从令牌中汲取,也让白舟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雪上加霜。
就像肺痨鬼去冰天雪地睡了一夜,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咳嗽,只是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的疼痛和恍惚。
原来不是没病了,只是要死了。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烂透了的身体,被任何一个非凡者看见都要摇头扼腕,问他到底是怎么折腾自己的,是真的不要未来了吗?
倘若仍将这具身体比作干涸的大地,那它是真的一点灵性都不能再榨出来了。
……好在,他已经拿到了“月神之泪”。
他的“未来”,就在手中。
不然,还真会有种回天无力、前途无亮的慌张。
也只有这样,生性谨慎的他,
才敢将最后一次【窃命】,这个一直留着没用的最后底牌,在治愈伤势的前夜用掉。
有点心痛,但好在还能接受。
那个学校……
也是异常的一种吗?
在异常里,他们的存在也算不同凡响,反正比什么垃圾桶大嘴猴之流强了不知多少。
以白舟现在的状态过去,靠近都等于在雷区起舞。
或许只有等到伤势痊愈,才有那么一点机会探索一二。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那个会捉人的班主任……
粗略估计,是相当于4级非凡者的存在。
可问题是,像这样的异常存在,在那座学校里还有许多!
光是白舟在队列里一眼看见的,装扮类似到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条纹衫中年,就已经不下六七个了。
如果可以,白舟不想越过那扇铁门半步。
太瘆人了点儿……
可是。
那身校服,又确实和方晓夏毕业照上的如出一辙。
这让白舟不免记挂在心。
算了……还是先去现世的“听海圆梦中学”,看看有什么线索吧。
万一,其实不需要他冒险多跑这一趟呢?
思虑着,调整着自身的状态,时间就在这中间悄然流逝。
街边的屋檐滴答留下一路水渍,白舟的脚步哒哒仿佛浪迹天涯。
倏地——
天边传来一声钟鸣。
“咚——”
钟波震荡传开,掠过倒影听海的上空。
36点,到了。
凌晨已至。
白舟讶异抬头。
因为他发现,这钟声和墟界深层那座倒悬之城的钟声,在气韵上颇为相似。
只是那里是破败的千钟齐鸣,而此处只有完整的一座……
循着钟声望去,白舟发现,果然是那座闪着蓝焰的钟塔。
巨大的时钟指向36点整。
蓝焰之下,那张生锈的“听海排挤你”的巨大招牌,倏地伴随钟声绽放幽蓝的光。
光芒扩散,笼罩整座倒影听海。
接着,就像真的被排挤了似的……
所有人都被这蓝光一脚踢走,狠狠踢出世界背面。
此刻,时间仿佛凝固,路边的屋檐不再滴水,血月的华光像是拉长——最终消失不见。
一切都变得恍惚了。
眼前再清晰时,窗边的屋檐流淌水滴,银色的月华静静流淌,巷中的野狗传来吠声。
灯红酒绿的霓虹照亮眼眸。
“听海欢迎你”的巨大灯牌,再次以鲜明的存在感闯入视线。
一股莫名的踏实感传至心头。
如释重负松懈的瞬间,仿佛天旋地转,白舟几乎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
终于……
回来了。
“欢迎回来……呃?”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语塞的鸦,正看着这只萎靡的黑猫陷入沉思。
前一秒,她才刚看着白舟消失在原地。
下一秒,就看见白舟以黑猫的姿态回归。
一副被掏空的模样。
强忍住撸猫的本能冲动,克制住抬手的动作,鸦垂下眼眸。
她带着些许疑惑出声:
“你似乎经历了……很多?”
只是去一趟倒影墟界,买一瓶不起眼的月亮水。
何至于大惊小怪?
“这个……”
白舟沉吟。
好久不见……对经历了许许多多、劫后余生终于与鸦重逢的白舟来说,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形容。
而这些对鸦来说,就只是连一秒都不到的一瞬间而已。
可就在一瞬间里,白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一切。
人生第一次进入倒影墟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遭遇的这些。
前有大嘴猴袭击,后和宝石魔女“结仇”。
接着是和某位财大气粗的拍卖者竞争,还因此引来街头杀人、鬼市复苏。
连律令厅那位浑身看着邪性、不似活人的监察使都给招来。
——最后,更是又差点栽在一座异常的学校里。
这么多事,随便拿出一件,都能当做谈资浓墨重彩的大书特书。
但当它们遇见了白舟,就只能沦为诸多经历的“之一”。
他们挤在一起纷至杳来,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
——发生在世界背面,那被隐藏起来的12个小时里。
“这些事,说来话长。”
缓缓长出口气,黑猫摇身一变。
白舟长身而起,出现在鸦的面前。
——但他的姿态,又让鸦的头顶冒出新的问号。
“您这是……?”
手提精致银箱,穿着破烂斗篷的神秘人,映入鸦的眼帘。
——如果这狗啃的模样也算斗篷的话。
要是少校看见这身斗篷,立刻就要惊呼,这斗篷不是穿在那只企鹅的身上?
但白舟是何许人也?
他连这斗篷都没舍得给出去。
直接就让那只擅长幻术伪装的企鹅连斗篷一块都幻化出来。
——大不了加钱。
一听加钱,企鹅立刻就两眼放光拍着胸脯保证,
他的幻术伪装,5级以下无人能辨,5级以上也得专业对口!
不过,这幅斗篷的辨识度确实太高了点,
对第一次看见它的人来说,会形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冲击……
就比如现在。
鸦的目光被斗篷上那一连串的广告标语深深吸引。
“城西乱葬岗,新房开发!百年名邸!升值无限,首付仅需七位数!”
不是……
我让你去鬼市,你在倒影墟界逛到售楼处去了?
还是说,这种狗啃阴间风,就是倒影墟界新流行起来的时尚?
默然了一会儿,鸦摇了摇头,由衷地感慨:
“你这个人……”
“还真是每去一次倒影墟界,都能让我惊讶。”
发现鸦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简陋的斗篷上,白舟对自己的手工感到不好意思:
“去鬼市,没有办法。”
“但也好在有这件斗篷,不然可能又要多个了不得的大仇家。”
闻言,鸦的表情肃然起来:“怎么回事?”
“都是鬼市上的事了。”
摘下斗篷的兜帽,白舟露出疲惫的脸庞。
他对此颇有些感慨:
“我现在理解人心如鬼这句话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鬼,毕竟都有神秘世界了怎么会没这种东西?”
“但相比非凡者这些妖魔鬼怪,就算鬼也可爱了许多。”
像宝箱怪,就很可爱。
说话间,白舟摇晃着,坐到了天台边上。
将银箱放在一边,扭头从大厦顶上俯瞰下去。
风吹起耳畔的碎发,白舟长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在剧烈的紧张过后,放下来的精神会恍惚,而忽然松懈下来的肌肉,则对周围的环境格外敏感。
像是这般晚风吹拂,混着城市的味道,就吹得人心里酥酥痒痒。
街道上车流的喧嚣传到这里,仿佛蒙了层雾,反而莫名凸显静谧。
吹着习习吹来的晚风,白舟略显惬意的眯起眼睛。
耳畔传来鸦的轻语:
“看来,你不只是去鬼市买了件东西那么简单。”
“但这些事情之后慢慢再讲,因为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你的身体一团糟糕的状态了……月亮水买了吗?”
看着萎靡而脸色苍白的白舟,鸦的眉头微微皱起。
“……没有。”
白舟挠了下头,老实回答。
“怎么会?”
鸦愣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白舟为何伤势加剧。
原来……
“是月亮水存量不足,有人争抢?”
“就是他让你变成这幅模样?”
“你有没有记下那人的特征?”
煞气在那双赤瞳中流转。
鸦一向不是好惹的性格。
可她随即又显得担忧,看向白舟欲言又止,与往日平静冰冷、杀伐果决的模样截然不同。
白舟的状态,肉眼可见的极度糟糕,甚至比去倒影墟界前还要糟糕得多。
这份伤势,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最后,沉默了会儿,她垂着眼眸低声说道:
“没有月亮水,确实会有些棘手。”
“但你先忍耐几天,或许还有办法……”
她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可能这中间会有些困难阻碍,但,你最终会好起来的。”
鸦认真地与白舟对视,一字一顿如是说道:
“不必担心,诸事有我。”
“……”
白舟眨了下眼睛,眼神带着些许迷茫。
这个人,怎么不听人说话,就忽然说了这一堆。
她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什么,产生了极大的误会。
但……
眼角的余光中,地面的街边,一盏盏路灯金光闪耀,把十字街头照得流金璀璨。
天上有一个皓月当空,地上却有千百个月亮。
路灯比月光更闪亮……
但它终究不是月光。
在晚城,有这样一个故事。
两个傻子对着天上的月亮争论,一个说是月亮,另一个却说是太阳。
正在他们争论得不可开交时,正巧来了个过路人,于是两个傻子问他:
天上到底是月亮还是太阳?
过路人答道:我不是这个村儿的,不太清楚。
白舟第一次对这个笑话般的蠢故事感同身受,是在那个身受重伤、独自坐在空调外机上吹风的夜晚。
抬起头皓月当空,可它是蓝星的月。
不是晚城的月亮。
和白舟这个“过路人”无关。
他和这儿的月亮,真不熟。
好在月亮不总是只有一个。
人们讲,月是故乡明,所以才说异乡的月亮不是月亮。
可还有一句话,叫做——
此心安处,既是吾乡。
默默看着鸦认真而不熟练的生硬安慰,白舟的嘴角无声咧开:
“没事,月亮水没有也没关系的……”
说着,他“咔吧”一声——
打开手边的银箱子里,从中取出一瓶魔药。
透明的试管小瓶上,上下都用白银封口,绛紫色的深邃液体,点点银白光芒流转其间,恍若星屑。
梦幻般的光泽,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发光。
抬起头,看向了鸦。
白舟举起了这瓶一眼就不同凡响、正在手上闪烁幽光的魔药。
仿佛月光就在手上。
面对少女担忧而疑惑的表情,白舟眨了下眼,忽然分不清月亮是在眼前,还是手上。
然后,他认真看着鸦,轻声说道:
“因为,我已经拿到更好的了。”
“——【月神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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