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晚照,流金熔铁。
夕阳的余晖泼洒在蜿蜒的山道上,给行进的队伍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空气里似弥漫着一种粘腻的燥热,混着山间草木蒸腾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蝉鸣嘶哑,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网。
石憨走在队伍前列,手中那根饱经风霜的青冈木棍成了探路的拐杖,每一次点在山石上,都发出笃笃的闷响,在过分安静的氛围里格外清晰。
他眉头微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每一个拐角、每一处树影。怀中的油布包裹紧贴着胸膛,那本《河北道诸州屯田清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心神。
安禄山在范阳厉兵秣马的铁证已然在手,而淮阳王这条潜伏在长安地下的毒蛇,其獠牙又将在何处亮出?这沉甸甸的册子,必须尽快呈达天听。
“这鬼天气,闷得喘不过气!”如兰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跟在石憨身后不远,步伐依旧矫健,但脸色比平日里苍白了些许,右肩胛下方被厚厚包扎的地方,随着每一次迈步,都牵扯出一阵钻心的疼痛。那是黄河龙门峡口,替石憨挡下那支夺命弩矢留下的印记。
是御医妙手,保住了她的命,可那贯穿的伤口和流失的鲜血,终究掏空了她的元气。此刻山道闷热,汗水浸湿了内衫,粘在伤口上,又痒又痛,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她强忍着,只是将腰间的短刃握得更紧了些。
李璃雪坐在队伍中间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上。车帘半卷,露出她沉静的侧脸。
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宫装常服,褪去了江湖行走的飒爽,显露出几分深宫内苑蕴养出的清贵。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深处,却沉淀着比山峦更重的忧思。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串被衣袖半掩的七宝璎珞,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
这串璎珞,曾是她身份的象征,如今,却更像一个沉重的枷锁。淮阳王——她的皇叔,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是足以倾覆整个大唐的野心与毒计。她必须回到权力的中心,回到那座巍峨的宫阙,才能撬动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
华清宫,便是她踏入长安前的第一站,也是她向父皇、向杨贵妃示警的关键所在。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闷热的空气中交织。
越靠近骊山高处,空气里那股独特的硫磺气息便越发浓郁起来,带着温泉水特有的湿润暖意,与山下的燥热截然不同。转过一道陡峭的山崖,眼前豁然开朗。
华清宫如同镶嵌在骊山翠幕中的一块璀璨美玉,骤然撞入眼帘。层叠的殿宇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夕阳下勾勒出繁复而庄严的轮廓。
洁白的汉白玉栏杆蜿蜒曲折,将大大小小数十个蒸腾着氤氲白气的温泉汤池环绕其间。巨大的楠木殿柱漆着朱红,琉璃瓦在斜阳下流淌着金紫色的光晕。
宫娥身着轻薄的宫纱,捧着金盆玉盏,在回廊间穿梭,步履轻盈,宛如画中仙人。
宫门处早已有内侍等候。
为首的老太监面白无须,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声音又尖又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鸟:“奴婢恭迎公主殿下回銮!贵妃娘娘已在飞霜殿备下香汤鲜果,静候殿下。”他的目光飞快地在石憨和如兰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尤其在石憨那根与周遭华美格格不入的青冈棍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完美的低眉顺眼。
踏入宫门,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界的燥热与喧嚣被厚重的宫墙彻底隔绝。空气清凉湿润,弥漫着清雅的檀香与温泉特有的矿物质气息。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倒映着穹顶上精美的彩绘藻井。
巨大的冰鉴摆放在回廊转角,散发出丝丝寒气,驱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暑意。
“好凉快!”如兰忍不住低呼一声,肩头的痛楚似乎都因这沁人的凉意减轻了几分。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这极致的富贵气象,让她这个多年习惯了江湖风霜的拳师感到一种新奇又略带拘谨的陌生。
石憨则始终保持着沉默,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根廊柱后的阴影,每一扇紧闭的雕花门扉。这看似宁静祥和的宫苑深处,不知潜藏着多少暗流。
飞霜殿侧殿,水汽氤氲,暖玉生烟。
杨贵妃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熊皮的贵妃榻上,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仅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挽住。她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淡紫色纱衣,隐约可见其下欺霜赛雪的肌肤。
殿内温泉水汽蒸腾,将她绝美的容颜熏染得如同雾中芍药,娇艳欲滴又朦胧不清。两名侍女跪坐在榻边,手持玉轮,小心翼翼地在她裸露的玉臂上轻轻滚动按摩。
“阿雪来了?”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泉浸泡后的酥软,尾音微微上扬,慵懒而妩媚。
她并未起身,只是抬起眼皮,那双含情目流转,落在被内侍引入殿内的李璃雪身上,带着几分长辈的宠溺和玩味,“听说你在外面玩疯了?连皇兄都差点抓不到你的影子。快过来,让本宫瞧瞧,是黑了还是瘦了?”
李璃雪敛衽行礼,姿态端庄娴雅:“璃雪见过贵妃娘娘。劳娘娘挂念,璃雪只是贪看些山水风光,误了些时辰。”她抬起头,目光清澈,与贵妃带笑的眼神一触。
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早已学会如何在这位宠冠后宫的绝代佳人面前收束锋芒,藏起所有心思。
“山水风光?”贵妃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怕不只是山水吧?瞧瞧你身后这两位……”她的目光终于越过李璃雪,落在石憨和如兰身上。当看到石憨手中那根黝黑的青冈棍时,她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随即又化作了然的笑意,“这位壮士,气宇不凡,这棍子……倒是有趣。还有这位姑娘,英气勃勃,只是脸色差了些,可是路上辛苦?”
她的目光在如兰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审视的意味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回禀娘娘,”李璃雪不动声色,微微侧身,“这位是石憨,一路护持璃雪周全的侠士。这位是如兰,我的贴身侍女,忠心耿耿,途中为护主受了些伤。”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切,“娘娘,璃雪此次归来,实有万分紧要之事,关乎社稷安危,需尽快面呈父皇。不知父皇……”
贵妃轻轻挥了挥手,打断了李璃雪的话。
她坐直了些身子,纱衣滑落,露出圆润的香肩。一名侍女立刻捧上一个缠枝莲纹的剔红漆盒,轻轻打开。
一股奇异的冷冽甜香瞬间在温暖湿润的殿内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檀香与硫磺气息,直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只见漆盒内铺着厚厚一层晶莹剔透的碎冰,冰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几颗荔枝。那荔枝果壳鲜红欲滴,如同最上等的玛瑙,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每一颗都饱满圆润,大小几乎一致,显然是万里挑一的珍品。
“社稷安危,自有皇兄与朝中诸公操心。你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贵妃伸出纤纤玉指,用染着蔻丹的指甲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盒中的荔枝,动作优雅而随意。她拈起一颗,饱满的果实在她雪白的指尖滚动,红白相映,美得惊心动魄。“瞧瞧,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还带着岭南枝头的露水呢。你父皇忙于国事,此刻在紫宸殿议事,晚些才得空。不如先尝尝这稀罕物儿?此物最能解乏,压惊。”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的安抚,仿佛李璃雪口中的“社稷安危”,不过是小女儿家在外受了惊吓后的呓语。
那盒鲜红欲滴的荔枝被推到李璃雪面前,冰凉的甜香丝丝缕缕,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璃雪的心猛地一沉。父皇不在华清宫!
淮阳王的毒计,很可能就在这瞬息之间发动!她看着眼前那盒象征着极致宠爱、却可能暗藏杀机的荔枝,指尖微微发凉。
石憨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他紧盯着那盒荔枝,又飞快地扫视殿内侍立的宫人,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异常的端倪。
如兰更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左肩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七品内侍服色、面白微胖的太监躬着身,碎步趋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意,声音又尖又细:“启禀娘娘,岭南贡使说了,此等仙品,离枝三日则色香味尽失。须得趁这冰气未散,鲜露未干,入口方为绝妙。娘娘千金之体,万不可误了时辰。”
他说话间,目光低垂,却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李璃雪的脸庞,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催促与冰冷。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温泉的氤氲水汽似乎也停滞了流动。
那太监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
杨贵妃似乎并未在意,她慵懒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李璃雪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阿雪,尝尝?这可比你在外面风餐露宿吃到的野果强多了。”她指尖微动,似乎要将那颗荔枝递给李璃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娘娘!”李璃雪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脆如玉石相击,瞬间打破了殿内凝滞的氛围。她猛地从袖中抽出一物,双手捧起,高举过眉!
那是一支簪子。
通体由莹润的螺钿镶嵌而成,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贝壳天然的虹彩折射出梦幻般的流光溢彩。簪首并非寻常的凤凰或花卉,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翎羽毕现,眼神锐利如电,仿佛随时要破空而去!
正是那日骊山温泉遇袭后,杨贵妃亲手赐予她的那支螺钿簪!
“此乃娘娘恩赐!”李璃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璃雪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只是……”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直刺向那盒鲜红的荔枝,“此等岭南仙果,冰肌玉骨,恐非凡俗能享!娘娘凤体尊贵,更需慎之又慎!璃雪斗胆,恳请娘娘稍待片刻,容……容璃雪身边这位石壮士,以江湖之法,先行试毒!”
“试毒”二字,如同惊雷,在静谧的飞霜殿内轰然炸响!
殿内侍立的宫娥内侍们,瞬间脸色煞白,有几个甚至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进献荔枝的胖太监猛地抬头,那张原本谄媚的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骤然聚焦,惊骇与难以置信如同真实般喷涌而出!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杨贵妃脸上的慵懒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她拈着荔枝的玉指停在半空,指尖的蔻丹红得刺眼。那双含情目微微眯起,目光从高举的螺钿簪,缓缓移到李璃雪那张写满决绝与恳求的脸上,最后,落在了那盒鲜红欲滴的荔枝之上。殿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重得令人窒息。
温泉的水汽依旧蒸腾,却带来一种诡异的冰冷感。
“试毒?”贵妃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浸骨的寒意。她缓缓坐直了身体,纱衣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美眸此刻深不见底,锐利如刀锋,一寸寸刮过李璃雪的脸,又扫向那盒荔枝。“阿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污蔑贡品,惊扰圣驾,可是……大不敬之罪。”最后几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威压。
那胖太监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惊恐:“娘娘明鉴!娘娘明鉴啊!奴婢就是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贡品上动手脚!这荔枝……这荔枝是岭南道上下几百条性命,昼夜不息才送到娘娘跟前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定是受了小人蒙蔽!奴婢冤枉啊!”他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青紫一片。
李璃雪毫不退缩,依旧高举着那支流光溢彩的螺钿簪,如同一尊凝固的玉像。“娘娘!”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璃雪绝非妄言!更不敢污蔑贡品!只是此物关系重大,璃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淮阳王勾结外敌,包藏祸心,无所不用其极!此果……此果恐非天赐仙品,实乃……实乃穿肠毒药!璃雪一片赤诚,只为娘娘凤体安康,绝无半分不敬之意!恳请娘娘,容石憨一试!”
“石憨?”贵妃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石憨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这个手持黑棍、沉默如山岳的男子,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护持周全的侠士”。
石憨在李璃雪喊出“试毒”二字的瞬间,全身的肌肉已然绷紧。他无需言语,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挡在李璃雪身前,手中的青冈木棍微微斜指地面,看似随意,却封死了所有可能来自荔枝方向的攻击角度。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没有任何恐惧或辩解,只有一种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专注。
他没有看任何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锁定了那盒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鲜红果实。
“哦?”杨贵妃的尾音拖长,目光在石憨、李璃雪和那盒荔枝之间来回逡巡。
殿内的空气紧绷起来,到了极致沉寂,落针可闻。胖太监的啜泣声也戛然而止,惊恐地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贵妃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玩味。她拈着荔枝的玉指,轻轻一松。
啪嗒。
那颗饱满鲜红的荔枝落回了冰鉴之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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