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嗯,知道了。”
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扫过云明,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次寻常的家宴:
“传咱的旨意。”
“秦王朱樉,车马劳顿,让他先去孝陵给祖宗磕个头,静静心。”
“磕完头,就安置在宗人府旁边的思过院,没有咱的旨意,不得外出,也不得见任何人。让他好好想想,他在陕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晋王朱棡……”
老朱顿了顿,眼神微冷:
“他不是一向以‘贤王’自居,喜好读书吗?就让他去大本堂!把《祖训》、《资治通鉴》给咱找出来,让他好好温习温习,什么是为臣、为子之道!”
“同样,没有咱的旨意,不得离开大本堂半步。”
“周王朱橚!”
老朱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性子软,胆子小,就别吓着他了。”
“让他回他原先在京城的旧王府住着。告诉他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但是……”
老朱话锋一转,目光锐利:
“王府内外,给咱派重兵‘保护’起来,一只外面的鸟儿也不准飞进去!他要是问起,就说京城最近不太平,咱这是为他好。”
云明垂首恭听,心中凛然。
皇上这安排,看似寻常,实则狠辣至极。
去孝陵?那是让暴躁的秦王在祖宗面前心虚、压抑怒火!
去大本堂?那是让自诩聪明的晋王在圣贤书面前无所遁形!
回旧王府软禁?那是让胆小的周王在熟悉的环境里独自煎熬!
最关键的是,将三人完全隔离开来,分置三处,派兵看守,彻底杜绝了他们之间串供、统一口径的任何可能!
这是要把他们各自的心理防线逐个击破!
“奴婢明白!即刻去办!”
云明躬身领命。
“还有!”
老朱补充道,声音低沉:
“告诉蒋瓛,他手下的人,给咱把眼睛瞪大点!”
“三位王爷身边伺候的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甚至吃饭睡觉的神情,都给咱记下来,一字不漏地报给咱!”
“是!”
云明退下后,老朱重新拿起朱笔,但目光却并未落在奏疏上,而是望向了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老二、老三、老五……】
【咱倒要看看,你们哥仨,谁先撑不住……】
【谁的心里有鬼,谁就能给咱一个‘惊喜’……】
……
另一边,依旧是那座无人知晓的黑暗房间内。
“王爷!不好了!”
一名身穿黑袍的下属,仓皇来报,声音带着惊恐:
“皇上……皇上没有理会‘万民请愿’,反而下旨……下旨在午门设了鸣冤鼓,登闻鼓,借此鼓励天下人告御状,直指陕西和东宫旧事!”
“现在午门外挤满了各色人等,鱼龙混杂!”
“我们好几个暗中扶持的官员都被牵扯进去了!”
“还有……我们在五军都督府的一条线,也被一个告老还乡的千户给捅了出来!损失惨重!”
“啪!”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捏碎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王爷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保持着镇定:“哦?是吗?有点意思!”
他的话语虽然轻松,但那份慵懒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和一丝被意外打乱节奏的恼怒。
【好……好得很……我的爹啊……你还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你这是要让大明彻底乱起来吗?!你当真疯了!】
【不!你一直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没料到老朱会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破局。
这完全打乱了他借助‘大势’快速了结此事的部署。
【鸣冤鼓……这是要把所有的陈年烂账、阴私勾当都翻出来晒啊?!】
【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你要把活着的江山都搅得天翻地覆吗?!】
一股冰寒彻骨的危机感,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他瞬间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很明显,他低估了老朱的决心,也低估了那个‘疯子’张飙。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不去管张飙,不去管张飙的手下,或许就没有这些事了。
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水太浑,就算想灭口,都未必能找到正确的目标……】
【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
【任何试图拦截、补救、甚至打探的行为,在父皇如今高度警惕和盛怒的状态下,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都是在明确告诉父皇,我心里有鬼!我与老大之死有关!】
“做多,错多!”
王爷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猛地闭上眼睛,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那丝罕见的恐慌。
片刻之后,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理智和残酷。
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等待指示的下属,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不带一丝烟火气:
“传令:所有计划,即刻终止。所有人,进入最深度的静默。非我亲临,永不启动。”
下属一愣:“王爷,那万民书和鸣冤鼓……”
“不必再管。”
王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那已是弃子之争,与我等无关。”
“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断尾’。彻彻底底的断尾。”
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第一,让我们在秦王府的那颗钉子,王氏,‘病逝’。要像意外,像积郁成疾。”
“第二,宫内司药局那个老宦官,让他‘失足’,落井。”
“第三,晋王府长史身边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影子,给他安排一场‘急症’,暴毙。”
“第四,陕西都司那个签事,他知道的太多,让他‘殉职’于剿匪。”
他每说一句,下属的身体就不易察觉地颤抖一下。
这些人,都是经营多年、埋藏极深的暗桩,如今却要被毫不犹豫地彻底清除。
“记住!”
王爷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
“要干净,要自然,要像是他们自己运气不好,或是被这场风波无意间卷进去的。绝不能留下任何指向我们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你自己也暂时离开应天,去南直隶老家‘休养’一段时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回来,不许与任何旧人联系。”
“可是王爷……”
下属声音发颤,这意味着他们多年经营的力量将被彻底斩断一大半。
“执行命令。”
王爷的语气不容置疑:“断尾,是为了求生。尾巴断了,还能长出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是……属下明白!”
下属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悲凉和决绝。
然而,王爷的话还没有说完。
却听房间内忽地响起一道叹息,隔了片刻,才语气郑重地道:
“提醒我母妃,让她少烧香念佛,多保重身体。”
下属愣了一下,旋即应了声“是”,便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王爷一人。
他缓缓坐回阴影里,整个人仿佛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再无半点声息。
【父皇……张飙……】
【你们就去斗吧,去查吧。】
【所有的线,都已经断了。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抹平。】
【就算那铁盒里真有什么,也只能查到一些无主的孤魂野鬼,或者……指向我那些好兄弟们的‘罪证’。】
他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冰冷而虚无的弧度。
【而我,只是一个可能被波及的、无辜的、安分守己的藩王罢了。】
【看戏?】
【不,从现在起,连戏都不看了。】
真正高明的隐匿,不是隐藏于幕后,而是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和猜想之中。
王爷,选择了最彻底、也是最危险的方式。
他将自己变成一片虚无,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风暴过去,或者等待着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
翌日,清晨。
通往应天府的官道上,尘烟滚滚。
秦王朱樉的车驾最为张扬,护卫精悍,旌旗招展,但他本人却脸色阴沉地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烦躁地灌着酒。
离开西安时,冯胜那老家伙皮笑肉不笑地‘恭送’,让他感到极大的羞辱和不安。
他知道,自己的封地被控制了,这次进京,凶多吉少。
晋王朱棡的车驾则显得低调许多,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他不断回忆着离开太原前与幕僚的密议,推敲着进京后该如何应对,如何将祸水引向别人,尤其是那个暴躁的老二。
周王朱橚的车驾走得最慢,他几乎是一路磨蹭,脸色苍白,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休憩’,仿佛京城是龙潭虎穴。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收藏的那些珍本医书和植物图谱,只盼着这场无妄之灾能快点过去。
尽管老朱的旨意是让他们分别进城、直接前往指定地点,但进城前的短暂交汇在所难免。
从接到旨意那一刻起,朱樉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更是看什么都不顺眼。
就在他的队伍即将拐向通往孝陵的道路时,恰好与另一支规模稍小、但仪仗更为精致肃穆的队伍相遇。
那是晋王朱棡的车驾。
朱棡坐在一辆装饰典雅的马车里,车帘掀起一角。
他面容清瘦,眼神深邃,看似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很快,他就看到了朱樉,似乎是在故意等他,两道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刹那间,兄弟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和疏离。
朱樉冷哼一声,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仿佛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朱棡则只是微微颔首,眼神淡漠,随即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界。
他的心思更深,想的更多。
【老二的进贡……老五的‘仙丹’……父皇的用意……】
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
两支队伍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猜忌。
而更远处,周王朱橚的车驾则显得低调甚至有些仓促。
他几乎是蜷缩在马车里,脸色苍白,手里下意识地捻着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
他远远看到两位兄长的队伍,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催促车夫加快速度,仿佛生怕被卷入兄长们的漩涡之中。
他对即将面对的父皇,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
不多时,朱樉就来到了孝陵思过院。
这是一处紧邻皇陵、环境清幽但格外肃穆的院落。
朱樉一脚踹开房门,环顾着这间除了床榻、书案、祖宗牌位外别无长物的屋子,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思过?思个屁的过!”
他低声咆哮,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蒲团:
“老子在陕西镇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像犯人一样被关在这里?”
他烦躁地来回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
陕西的事,他确实有些手脚不干净,纵容下属的事也不少,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跟大哥的死扯上关系!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捅刀子?是老三?还是老四?或者是那个疯子张飙?】
这种被隔离、被审问、却又无人可商议的状态,让他这种暴躁性格几乎要爆炸。
看守的士兵如同木桩,对他的任何问话都只有一句‘王爷恕罪,末将只听皇上旨意’。
而另一边的大本堂。
这是朱棡他们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这里充满了朱棡的回忆。
大本堂书香依旧,但此刻却像一座华丽的监狱。
朱棡坐在曾经读书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祖训》,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冷静得可怕。
父皇的意图,他猜到了七八分。
【隔离,审问,攻心.】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仔细复盘着自己可能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与傅友文等人的联系?清理得很干净。
陕西那边贪腐、结党营私?主要是老二在做。
东宫?看老二刚才那样子,似乎不像是害死大哥应有的恐惧和害怕。
【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铁盒,还有张飙那张嘴……】
【他到底知道多少秘辛?】
朱棡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直接涉案,而是被朱樉或者朱橚那些蠢事牵连,或者被他父皇借机削弱势力。
他必须表现得无比恭顺、无比坦诚,甚至……可以适时地、‘无奈地’透露一些关于老二的不痛不痒的问题,来转移视线?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
而周王朱橚。
他回到了熟悉的旧王府,却没有丝毫安心。
看着庭院内外那些明显增加的、面无表情的守卫,他感觉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在审视他。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坐立难安。
他对权谋争斗一向避之不及,只喜欢钻研医药花草,可偏偏他的爱好,此刻却成了最大的嫌疑。
那‘仙丹’的事……他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保证,是否有人会借此做文章诬陷他?
“怎么办……怎么办……”
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他想去求助燕王府……又怕牵连亲哥。
他想去找父皇解释……又怕言多必失。
这种极度的恐惧和孤立无援,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坚决推掉就藩,留在京城当个闲散王爷。
……
诏狱,刑讯室。
宋忠得到老朱新的命令,再次胆战心惊的开始了彻查。
因为有老朱提供的彻查方向,他将目标锁定在了太子朱标去陕西考察的随行官员身上。
通过这些官员的描述,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原来朱标在考察陕西的途中,旧病复发,疼痛难忍,不得不在秦王府小住,修养身体。
而朱标得的这个病,叫‘背痈‘。
其实就是一种细菌感染,放在现代,吃几粒抗生素药就能治好,但是在古代,那就是顽疾、不治之症。
明末清初的史学家谈迁私人编撰的《国榷》中记载了这么个事情。
这里面记载,在朱标出巡陕西之前,得了背疮恶疾,一度出现生命垂危。
原文是:“庚午夏六月,懿文背痈痛甚,号呼不绝口,含泪抚摩,日夕不暂离,闻号呼惶惶若不生,亲吮吸之,逾旬而愈。”
从这个描述看,朱标的背疮还是非常严重的,疼痛的喊声甚至惊动了老朱。
朱允炆亲自给父亲吮吸浓疮,使父亲恶疾痊愈,因而得到了老朱的看重。
所以,宋忠得到这个惊人消息,立刻马不停蹄的回去找太医院院判刘纯,询问他朱标的治疗情况。
如果换做平时,这种高度机密的事,别说询问,连打听都是死罪。
但现在不一样,他奉了皇命,要彻查此事。
“刘纯!我问你!太子殿下的背痈,历来是如何诊治的?都用的哪些药?!”
宋忠死死盯着刘纯,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急切。
“太子殿下的背痈?”
刘纯被问得一愣,茫然道:
“向来由太医院悉心调治,多以清热解毒、活血化瘀之方外敷内服,如黄连、金银花、乳香、没药……”
“这些药效果如何?”
宋忠打断他:“太子殿下疼痛剧烈时当如何?”
“这……”
刘纯面露难色,不由道:
“背痈之痛,甚为酷烈,虽用药,亦难完全遏制。疼痛剧烈时……殿下多是强忍……有时……有时也会用些安神之香辅助入睡……”
“安神之香?”
宋忠的心脏猛地一缩,立刻上前追问:
“除了宫中例份,可有使用……其他东西?比如……比如秦王、晋王、或其他藩王进献的那些?!”
“啊?”
刘纯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不敢回答。
“说!”
宋忠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此刻所言,若有一字虚假,立毙当场!”
刘纯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颤声道:
“大人……大人饶命……臣恍惚记得……似乎……似乎有一次……殿下背痈发作尤甚,疼痛难忍……夜不能寐……确实曾私下问过臣……问那西域奇香‘龙涎暖’……”
“以及秦王殿下进献的‘极品安息香’……是否……是否有强力镇痛安神之效……”
“臣……臣当时只说或许有微效……但殿下……殿下他……”
“殿下他怎么了?!”
宋忠的声音都在发抖。
“殿下他……之后似乎……便不再多问了……但臣后来几次请脉,隐约觉得殿下精神似乎稍好……”
刘纯伏在地上:
“但脉象却……却愈发沉涩古怪……臣心中存疑,却不敢多问……”
说到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臣有罪!臣当时若能多想一层,若能冒死劝谏……或许……”
轰隆!
宋忠只觉得五雷轰顶,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冰冷的刑架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
有龙涎暖?有极品安息香?难保不会有‘红铅仙丹’!
那些看似指向阴谋的‘异常进献’、‘隐秘用药’,其根源,很可能并非是有人处心积虑的谋害,而是太子朱标自己。
他为了缓解那难以忍受的背痈剧痛,在绝望中进行的、秘密的自我药疗。
他不敢声张,因为他是国之储君,不能让人知道他依赖这些可能带有毒副作用、甚至堪称‘虎狼之药’的东西来镇痛!
他必须维持一个健康、稳重的形象!
所以,他在可能察觉身体被这些药物反噬、或者担心事情败露后,才会用各种理由将知情的老太监王福、经手的王钺、李公公、兰心清理出东宫!
这不是为了灭口,是为了掩盖!
掩盖他这个太子不堪重负、私下用药的隐秘!
那些藩王的‘进献’,或许本就是投其所好,进献这些‘好东西’来讨好,却无形中加速了他的死亡!
也就是说,这可能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这是一场由病痛、绝望、隐忍和宫廷压力共同酿成的……悲剧性的自我毁灭!
这个真相,比任何阴谋都更让宋忠感到毛骨悚然和彻骨的寒意!
太子殿下,并非死于兄弟的毒手,而是死于自己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身为储君的重压之下!
而且非常残酷。
他不知道老朱知道真相后会怎样,他只能如实上报。
………
华盖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老朱如同一尊石雕,端坐在御案之后,听着蒋瓛的禀报。
当听到‘午门外已聚集数百欲告状者,虽多是小民诉苦或挟私报复,但亦有数人提及陕西粮饷、东宫旧人’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冷酷的满意之色。
【好,很好。水越浑,鱼才越容易慌不择路。】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在全民告发的恐怖氛围下,自己露出尾巴。
“盯着那些人。”
老朱的声音沙哑而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所言属实者,依旨重赏。所言不实但情有可原者,驱散即可。若有借机诬告、扰乱视听者……”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查明背后指使,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是!”
蒋瓛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借这股‘民愤’之名,行清洗之实。
禀报完告状风波,蒋瓛稍作迟疑,还是硬着头皮,将三位王爷抵达后的反应,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了一遍。
包括秦王朱樉的暴怒踹门、晋王朱棡的异常平静、以及周王朱橚的惊恐失态。
听完关于儿子们的描述,老朱久久没有说话。
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老朱那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蒋瓛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能感觉到,龙椅上的皇帝,此刻正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笼罩着。
终于,老朱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三个被他分别隔离起来的儿子。
他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和痛楚。
【樉儿还是这般暴躁易怒,一点就着,毫无长进……】
【棡儿倒是沉得住气,心思深得让咱都看不透……】
【橚儿……唉,这孩子,从小就胆小,怕是真吓坏了……】
那一瞬间,他不是一个冷酷的帝王,只是一个看着不成器儿子们的老父亲。
但这丝软弱的情绪,仅仅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老朱的眼神便重新变得冰寒刺骨,甚至比之前更加锐利和无情。
帝王的冷酷和猜忌,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那点可怜的父爱。
【暴躁?或许是做给咱看的,掩饰心虚!】
【平静?更是可怕,说明早有准备,或者……问心无愧到令人怀疑!】
【恐惧?哼,若不是心里有鬼,何至于怕成这般模样?!】
在他看来,儿子们的每一种反应,都可能是伪装,都可能是罪证。
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令人心烦的夜色,转而死死盯住蒋瓛,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告诉看守的人!”
“给咱盯死了他们!”
“秦王不是暴躁吗?让他躁!看他能摔多少东西!把他说的每一句抱怨、每一个字,都给咱记下来!”
“晋王不是平静吗?那就让他好好‘读书’!把他翻书的次数、发呆的时间、甚至呼吸的轻重,都给咱留意着!”
“周王不是害怕吗?那就让他怕!但也要防着他狗急跳墙,或者……被人灭口!”
他的语气一句比一句森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咱倒要看看,是他们先憋不住,还是他们背后的人先沉不住气!”
“臣,遵旨!”
蒋瓛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皇帝这是要把自己的儿子们放在火上细细地烤,用他们的煎熬和失态,来验证自己的猜忌,或者逼出真相。
“去吧。”
老朱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龙椅,闭上了眼睛。
蒋瓛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空荡荡的华盖殿内,再次只剩下老朱一人。
他闭着眼,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对儿子们的复杂情感,对真相的执著追寻,对江山稳固的冷酷算计……种种情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
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标儿……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爹……别再失去更多儿子了……”
这句近乎祈祷的低语,充满了帝王的无奈和一种深沉的悲凉。
但紧接着,他的眼神再次睁开时,已只剩下绝对的冰冷和决绝。
【但若他们真的参与了谋害你……】
【那就别怪爹……心狠了!】
帝王的宝座,终究是由白骨和鲜血铸就的。
而此刻,宋忠恰在这时出现在了殿外。
“启禀皇上,宋千户求见!”
“嗯?”
老朱心里一个咯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之前让宋忠再次彻查朱标的死因,如果宋忠没有结果,是不可能来求见他的。
也就是说,宋忠来求见他,意思是真相大白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地发现,这个他日思夜想、不顾一切想要彻查的真相,在即将揭开的这一刻,让他竟有些退缩了。
【不!咱不能退缩!咱一定要知道真相!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标儿?】
“让他进来!”
老朱强自镇定,语气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下达了命令。
很快,宋忠就迈着沉重的步伐,带着胆战心惊,走进了大殿,举起奏疏道:
“臣,有关太子死因的最新调查,禀明圣上!”
果然如此!
真相果然揭晓了!
“呈上来!”
不多时,一名老太监就从宋忠手中接过奏疏,小心翼翼地递到老朱手中。
老朱深吸一口气,旋即翻开查看。
只是一眼,他的双目就瞬间血红,满脸的愕然、震惊、恐惧、不知所措。
“哈哈哈嗬嗬哈哈哈哈——!”
一阵疯魔如野兽,不似人声的大笑,骤然响彻大殿。
“云明,咱的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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