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邓阳准备继续拉拢邓玘的当口,一连串的突发事件,却打乱了他的部署。
当初在接到瑞王和汉中知府的联名上书后,孙传庭震怒之余,立刻下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公函,申饬邓玘,并勒令其停止一切不法行为。
这封公函一经发出,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汉中地区官员们见状,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接二连三地向西安送去密报,将矛头对准了邓玘。
这些报告相互印证,更让孙传庭确信了汉中军政废弛,问题重重。
他本想亲自前往汉中处理此事,但关中地区的屯田工作正处在最关键的阶段。
过了冬就要春耕了,他必须亲自坐镇西安,实在是分身乏术。
权衡之下,孙传庭决定选派一位出身清白、值得信赖的官员代表他前往汉中。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他的目光落在了陕西巡按御史——侯宇寰的身上。
巡按御史虽然只有正七品,品级不高,但职权极重。
他们是代表天子巡狩地方,监察吏治,抚按军民,拥有“小事立断,大事奏裁”之权。
而且巡按御史地位清要,独立性较强,正适合处理汉中这类涉及军政两界的复杂案件。
于是,孙传庭将侯宇寰叫到了巡抚衙门,面授机宜:
“侯御史,汉中之事,想必你已所有耳闻。”
“私盐泛滥,军政不修,长此以往,非但盐法大坏,恐更生肘腋之患。”
“本抚希望你即刻前往汉中,彻查此事;”
“同时,也要详细勘察汉中诸军,尤其是邓玘所部的实际情况,整饬军纪,肃清败类。”
“如有确凿证据,无论涉及何人,可先行拿问,再行禀报!”
侯宇寰深知此事责任重大,毅然决然地接下了任务:
“孙抚台放心,下官定当秉公查处,厘清汉中乱象!”
他随即点了几名得力随从、僚佐,取道陈仓,前往了汉中赴任。
然而,官场之上,从无秘密可言。
或许是巡抚衙门走漏了风声,又或许是汉中方面有人刻意放风,巡按御史即将前来汉中调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这股风,甚至还吹进了照壁山中的土匪窝里。
照壁山里的土匪,正是王允成那伙刺头。
他本是邓玘的部将,后来因为缺粮少食,就从邓玘营中拉了四五百人,跑到了照壁山里落草为寇。
前段时间,王允成听说营里居然搞到了钱粮,似乎能发饷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活络了起来。
王允成虽然莽撞,但又不傻,当山匪肯定是没前途的,只不过是解决温饱的权宜之计罢了。
如今大雪封山,山寨里缺衣少食,日子愈发难熬,他便琢磨着重回军营,好歹能混口饭吃。
说干就干,王允成当即召集麾下四百多旧部,大摇大摆地出了照壁山,直奔邓玘的营地而去,企图强行归队,并索要“欠饷”。
此时的邓玘还不知此事,年关将近,手里又有了银子,他正琢磨着发响呢。
六千斤熟盐,他按照每两二十八斤的价格,卖出去了三千多斤,赚取了八万多两银子。
剩下的,他准备先避避风头,等开春后再出手。
八万多两,要是全部用来买粮食,在广元可以换两万余石,在汉中也能换一万多石,足以解决眼前的粮食危机。
邓玘打算干完这一票,就先偃旗息鼓一段时间。
私盐虽然利润丰厚,但风险也不小,来自上司的申饬和同僚的恶意,让他如芒在背。
他这点小身板,根本什么经不起大风浪,万一真被坐实了罪名,锁拿进京投入诏狱,那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邓玘麾下这帮川军,当年出川时足足有六千人,历经七年后,现在只剩下了一千八百多人。
战死的、逃亡的,早就超过了半数。
每每念及于此,邓玘心中凄然无比。
因此,当他拿到银子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补偿这些跟随他转战千里、九死一生的老兄弟们。
可令邓玘万万没想到的是,就这么点饷银,还是被人盯上了。
没过多久,王允成便带着四百多号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了邓玘的军营里。
沿途几个哨兵还想上前拦一拦,结果却被这帮土匪打倒在地。
得知消息的邓玘又惊又怒,立刻带着亲兵赶了过去,在营中空地上拦住了王允成等人。
见到邓玘,王允成非但毫无惧色,反而态度十分嚣张。
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邓总兵!”
“咱们兄弟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听说营里阔绰了,有钱有粮了,是不是也该把咱们弟兄的那份欠饷给补上了?”
说罢,他又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鼓动众人起哄闹事。
王允成身后的旧部们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嚷嚷起来:
“就是!弟兄们转战七年,连家都被贼人给占去了。”
“如今好不容易宽裕点,必须把积欠的粮饷补上!”
“说得对!补齐欠饷!”
“弟兄们都快饿死了.”
营中的喧哗很快引起了所有士兵的注意,众人纷纷围拢过来,看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邓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允成的鼻子怒骂道:
“放你的狗屁!”
“姓王的,你这厮胆大包天,私自拉走营中几百弟兄落草为寇,害得老子在其他同僚面前丢尽了脸面,头都抬不起来!”
“现在你还有脸回来要饷银?”
“休想!”
“我告诉你,今天一粒粮食、一文钱你也别想带走!”
邓玘此人,堪称被朝廷规训出来的典型武人:
作为士卒冲锋陷阵时,他敢打敢拼,勇猛无比,甚至凭军功一路升到了副总兵。
可一旦涉及到官场权术、人际斡旋时,他则显得手段匮乏,进退失据。
尤其是驾驭麾下的骄兵悍将,他甚至有些怯懦。
要是换成卢象升、孙传庭等人领兵,王允成如此嚣张跋扈、公然冲击军营,早就被当场拿下,就地正法了。
但邓玘却缺乏这份魄力和决断力。
又或者说,因为欠饷和离家的关系,邓玘对麾下川兵心存愧疚,不想痛下杀手。
而王允成正是摸透了邓玘性格软弱、遇事总想息事宁人的特点,所以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逼宫”了。
早在崇祯五年,王允成就因为不满冬天行军困难,在途中鼓噪闹事,逼迫上官。
当时的邓玘为了安抚军心,避免事态扩大,竟然选择了妥协退让,只是口头训诫了事。
这种举措,极大地助长了王允成的嚣张气焰,使其愈发骄横,目无军纪。
最后甚至发展到了公然脱营,拉走队伍落草为寇的地步。
如今他敢回来,自然也是吃准了邓玘不敢把他怎么样。
王允成见邓玘态度坚决,立刻故技重施,在营中跳脚大喊,试图煽动围观的士兵:
“弟兄们都看看!”
“邓总兵有钱买粮买盐,却没钱给咱们这些老弟兄发饷。”
“他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咱们辛辛苦苦替他卖命,转战几千里,到头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这饷今天必须发!不然咱们就自己动手,讨个公道!”
可令王允成意想不到的是,他这次卖力的表演,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他本想故技重施,试图以兵变逼迫邓玘就范。
可他预想中一呼百应的局面,却并未出现。
周围的士兵大多都在冷眼旁观,任凭他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却始终无动于衷。
甚至不少人已经面露不善,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王允成见状愣住了,这百试百灵的一招怎么突然不管用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
这次营中之所以能有点钱粮,完全是留下的这些士兵们,顶寒风秋霜,钻进秦岭的深山老林里辛苦一个多月,用药材和皮毛换来的。
这是大家用血汗挣来的共同财产,意义非凡。
而王允成这帮人,当初在最困难的时候抛弃大伙跑了,如今见到有好处,又想回来占便宜,空口白牙就要分走一份,这岂能让人心服?
谁又会支持他们?
王允成见煽动无效,老脸顿时挂不住了。
他也不装了,索性撕破脸皮,抽出腰刀对着身后的旧部门嚷道:
“弟兄们!抄家伙!”
“既然他姓邓的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
“他不给,咱们就自己拿回来!”
此话一出,王允成身后的数百名兵匪立刻亮出兵器,鼓噪着就要动手上前抢掠。
邓玘见状大惊,立刻招来副将准备迎战。
可还没等邓玘下令,围观的士兵们就已经自发地行动了起来!
他们抄起刀枪棍棒,怒吼着:“保护粮饷,赶走土匪!”的口号,从四面八方涌向了王允成一伙。
虽然大家以前是同袍,但既然你们已经上山当了匪寇,那自然就是两路人。
更别提这些饷银是自己辛苦挣来的,岂能让他人插手?
场面瞬间失控,陷入了混战当中。
虽然王允成带来的也是老兵,但毕竟人数处于劣势,而且在道义上就天然站不住脚。
而邓玘营中士兵们则同仇敌忾,聚起来保卫自己的劳动成果。
混乱中,一根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哨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允成的头上。
这当头一棒打得他顿时血流如注,惨叫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身边的旧部们拼命护着他,一路且战且退。
邓玘营中的士兵们不依不饶,提着手上的家伙事,拼命地追打这帮兵匪,将他们打得是抱头鼠窜,只能狼狈地逃出了营地。
邓玘的副将卢涛见状,立刻请示道:
“总兵,是否派人追击?”
“此獠不除,后患无穷啊!”
邓玘望着王允成等人逃窜的背影,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摆了摆手。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和不忍:
“罢了……既然第一时间没把这厮围住,那就算了吧。”
“如今天寒地冻的,秦岭更是大雪封山,我看他们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毕竟……毕竟都是四川出来的老兄弟,本来剩得人就不多了,何必再自相残杀,平白污了双手。”
或许是念及七年来战死、逃亡的无数弟兄,邓玘还是没有下达追杀的命令。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点“妇人之仁”,险些为他招来了灭顶之灾。
……
王允成等人被一通好打,狼狈不堪地逃回了照壁山下。
可他非但没有反思自身过错,反而将一切屈辱和失败都归咎在了邓玘头上。
王允成捂着额头上两寸见长的口子,面目狰狞,恨得咬牙切齿。
必须找回场子!
于是他找来副手,吩咐道:
“去!”
“带着银子,去汉中府告官!”
面前的副手闻言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告官?”
“头儿,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咱们现在可是山匪,官府正要抓咱们呢,去找谁告官?”
“即便找到了汉中知府,他能信咱们这帮草寇的一面之词?!”
王允成气得踹了他一脚,怒骂道:
“蠢货!”
“你没听说巡按御史要来汉中的消息?”
“那可是个要紧的职位,你带上银子,想办法找到御史所在,告他邓玘一马!”
“就说他邓玘利用职权,大肆在汉中府做私盐买卖,牟取暴利养军!”
“还要告他……告他勾结四川贼寇,图谋不轨!”
“请御史为咱们主持公道,铲除国贼!”
听了这话,那副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自家头儿这泼脏水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登峰造极了。
什么“勾结四川匪寇”这类的诛心之言都能编出来,想必那邓玘肯定招架不住。
他不敢怠慢,立刻带上了山寨里抢来的百两银子,快马加鞭赶往了汉中府。
王允成的本意,只是想攀上巡按御史这根高枝,借助御史出一口恶气罢了。
为此,他不惜把事情往最大、最坏的方向闹,什么罪名骇人就往邓玘头上扣。
他太了解自家老长官的性格弱点了,只要巡按御史一到,重压之下,邓玘必然方寸大乱,百口莫辩。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么句信口胡诌的谎言,将会彻底葬送了他的性命。
很快,王允成的副手便赶到了汉中府。
可一番走访下,他却没发现巡按御史的身影。
经过多方打听,耗费不少银钱后,他才从知府衙门的书吏口中套出了消息:
御史一行人还在陈仓道上的武休关附近,预计还要几天才能抵达汉中。
得了消息,那副手急忙返回照壁山禀报此事。
王允成闻言,当机立断:
“走!咱们去路上等他,必须第一个见到御史!”
于是他立刻点起人马,急匆匆赶往褒城附近,堵在了陈仓道出口。
三天后,王允成派出的探哨,终于发现了巡按御史侯宇寰的仪仗队伍。
王允成立刻命手下做好准备,在官道中央上演了一出“拦轿喊冤”的戏码。
侯宇寰的仪仗正行进间,突然发现前方路中间,跪倒了一片衣衫褴褛、样貌凄惨的汉子。
为首一人额头带伤,跪在路中央磕头如捣蒜,高声哭喊:
“大巡宪台在上!”
“末将有天大的冤情禀报!求宪台为我等做主啊!”
听见前方的吵闹,侯宇寰便令抬着肩舆的民夫停下,上前一探究竟。
侯宇寰看着跪倒在地的王允成,蹙眉问道:
“下跪何人?有何冤情?”
王允成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和盘托出:
“回禀宪台,末将王允成,原是四川副总兵邓玘麾下千户!”
“我等被那姓邓的奸贼所逼,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拦路喊冤告状了!”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
“那姓邓的胆大包天,竟勾结不法商贩,大量贩运私盐,牟取暴利养军!”
“末将念及国法军纪,本想劝谏主帅,令其悬崖勒马。”
“谁知那姓邓的不仅不听,反而恼羞成怒,斥责末将是诬陷,甚至还想杀人灭口!”
“末将不得已,才领着一批不愿同流合污的弟兄逃入山中躲避。”
“可那邓玘仍不罢休,屡次派兵围剿,想把我等赶尽杀绝!”
“求宪台明察秋毫,为我等伸冤,肃清军纪,惩办国贼啊!”
王允成这番话,巧妙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发现长官不法、秉公直言却反遭迫害的忠良形象。
侯宇寰初来乍到,对汉中具体情况并不熟悉。
眼看王允成等人形容凄惨、言辞恳切,他便先入为主地信了几分。
他心中暗想:
“难怪孙巡抚要我来查,原来这邓玘果然有问题!”
“背后竟然还牵扯出迫害忠良的罪行!”
王允成见他颇为意动,立马添油加醋的补充道:
“不仅如此,末将还怀疑,那姓邓的与四川的贼寇有所牵扯!”
“他最近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批粮食,末将怀疑极可能是四川贼寇资助的!”
“宪台,四川贼寇奸诈狡猾,要是邓玘被他们策反了,则汉中危矣,陕西危矣啊!”
此话当真?!”
侯宇寰闻言脸色骤变,神色无比严肃,
“事关国朝安危,非同小可,不可胡言!”
王允成哪管这些,只顾着拼命磕头,言之凿凿:
“千真万确!”
侯宇寰深深地看了王允成一眼,沉吟片刻。
他虽然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要是邓玘真与贼寇勾结,那问题就远比贩盐养军严重多了。
他沉声道:
“若你所言非虚,本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起来吧,随本官一同前往邓玘军营,与其当面对质!”
说实话,要是被告发的是其他将领,侯宇寰或许还会谨慎些,先收集证据再行动。
但邓玘“胆小怕事”的性格,在陕西官场早有传闻。
要只是卖点私盐他或许敢,但是勾结贼寇嘛,还真不一定。
本着不错不漏、不枉不纵的态度,侯宇寰这才决定前往营中与邓玘当面对峙。
王允成听了这话,人都傻了,这御史胆子竟如此大?
我大明的文官们,什么时候这么敢于任事了?
一般的文官御史,听到军队生乱、勾结贼寇的消息,不应该是避之不及吗?
怎么还有迎头往里冲的?
可现在话都说出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磕头叩谢:
“多谢宪台!”
就这样,侯宇寰的队伍里,混入了王允成这一伙“苦主”和“证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邓玘军营而去。
而此时的邓玘,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前几天刚发了点饷银下去,口袋又空了。
他正琢磨着,下次该做点什么生意,用以维持军需。
就在此时,帐外的传令却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总镇!”
“营地外来了一大队人马,打着巡按御史的旗号,说要清查军务!”
“小的……小的还看见王允成那狗日的混在队伍里!”
听了这话,邓玘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什么?!巡按御史?!
他之前就听说了这事儿,为此还担心了几天,连饭都吃不下。
可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动,他才渐渐放心,认为可能是谣言罢了。
没想到御史真来了,而且还和王允成那狗日的搅在一起!
邓玘慌忙披上甲衣,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此时,侯宇寰已经带着人进入了营地,他见邓玘赶来,立马亮明了身份。
邓玘不敢怠慢,上前恭敬行礼后,便将巡按御史一行人迎进了中军大帐里。
侯宇寰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邓副总兵,本官奉孙抚台之命,巡查汉中军政。”
“现有你旧部千户王允成,状告你三桩大罪:”
“其一,贩运私盐,牟利养军!”
“其二,迫害忠良,试图对部下杀人灭口!”
“其三,勾结四川贼寇,资敌谋逆!”
“对此,你有何解释?!”
邓玘一听,脑袋里传来“嗡”的一声,又惊又怒。
他万万没想到王允成这个反骨仔竟然恶人先告状,还攀扯上了巡按御史!
不仅告发他贩运私盐,甚至还编造出了“勾结贼寇”这种弥天大谎!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出声辩解道:
“宪台明鉴,绝无此事!”
“是王允成桀骜不驯,屡犯军纪,崇祯五年他就曾鼓噪闹饷,劫掠乡民。”
“而后又私自拉走士卒,落草为寇。”
“这种人的话,岂能轻信?这是血口喷人,倒打一耙!”
王允成听罢,立刻出声狡辩,矢口否认邓玘的指控,言之凿凿的说他勾结贼寇,心怀不轨。
邓玘气得浑身发抖,连忙唤来营中几名军官作证,证明他王允成早已叛营为匪。
双方就这样在大帐内激烈争吵,各执一词。
侯宇寰看着这场闹剧,眉头越皱越紧。
经过他初步判断,这更像是一场因驭下不严、内部倾轧而导致的互相攻讦。
所谓“勾结贼寇”,很可能是王允成情急之下的攀诬。
于是,侯宇寰叹了口气,打断了双方的争吵:
“好了,都别吵了!”
“勾结贼寇,并无实证,但私盐之事,终归有违律法。”
“邓总兵,你将此次贩盐获利所得,全部上缴,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甚至既往不咎。”
邓玘一听,顿时傻眼了。
上缴获利?
可这些银子他不久前才发下去,都给士兵们当饷银了,现在让他去哪里变出来?
邓玘硬着头皮,拱手道:
“回……回宪台,贩盐所得银两,末将已经兑换成了粮食,剩余的则是作为饷银,发给麾下士卒了。”
“朝廷已久未发饷,弟兄们实在……”
侯宇寰闻言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案,
“邓玘!你好大的胆子!”
“原来你真敢私发饷银?!”
“这可是军中大忌,往往轻了说,你是收买军心;”
“往重了说,你就是积聚钱粮,图谋不轨,意图拥兵自重!”
“听本官一句劝,立刻将银两追回上缴,这对你不是坏事!”
“孙巡抚正在关中大力屯田,来年必有饷银下发,你切莫自误!”
邓玘听完彻底懵了,他就是想填补点军需,结果竟然被上纲上线到了这种地步。
他的心中,随即涌起了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
朝廷不发饷,难道还不准他们自己想办法活命吗?
来年?等来年发响,他们这两千人怕是早就饿死了!
但其实这个问题,还真不怪侯宇寰上纲上线。
自古以来,无论是哪个时代,都非常忌讳军队自筹粮饷。
这会导致军队脱离朝廷掌控,军队极易形成将领的个人势力,尾大不掉,甚至可能形成藩镇割据。
因此,军队的命脉必须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只有通过控制粮饷、后勤来约束将领,才能尽可能地保证军队的忠诚。
侯宇寰作为巡按御史,维护这套体制是他的核心职责,他的反应自然也是“正确”且“负责任”的。
然而,他却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侯宇寰太急了,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这可是一个被欠饷多年、情绪极不稳定的军营!
这帮川兵们刚刚看到点希望,却又突然要将之扼杀,谁能接受?
此时的中军大帐周围,早已聚满了偷听的将士。
这些丘八可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这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银子,谁也别想从他们手里收回去。
当听到御史要把银子收回去时,帐外的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
要收回饷银?!这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狗官!敢动我们的饷银!”
“拼了!大不了不活了!”
“谁敢收老子的卖命钱!”
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如同惊雷般在四周响起。
听见帐外的吵闹,邓玘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
这熟悉的声音,难不成又要兵变了?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掀开营帐,走了出去。
只见帐外已经聚满了愤怒的士兵,个个手上都举着刀枪棍棒,纷纷嚷嚷着要讨个说法。
邓玘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
“弟兄们,这是干什么!”
“大家都冷静冷静,御史就在里面,不可冲动!”
“放心,我会替你们力争的,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
可即便主将出面,但周围的士兵们依旧举着武器,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
前些日子,王允成这帮匪寇来讨饷被打跑了,如今他们卷土重来,又拉上了巡按御史。
如果这次还让他们跑了,那下次是不是要把陕西巡抚、三边总督给拉来?
而此时,帐内的侯宇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怎么能在军营里说这种话呢。
他连忙走出大帐,试图挽回局面:
“各位将士们,休要鼓噪生事!”
“本官只是来巡查的,并非要你们交出银子,千万不要自误……”
啪!
侯宇寰话还没说完,一块石头就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精准地砸中了他的面门!
啊——!
侯宇寰惨叫一声,顿时眼冒金星,血流如注,他踉跄着倒退几步,捂住脸痛苦不堪。
剧痛和惊恐之下,他也失去了理智,尖叫着嘶吼道:
“反了!反了!”
“本官乃是巡按御史,代天子巡视,你们这群丘八竟敢袭击钦差!”
“这是造反!形同叛逆!”
他一边嘶吼,一边连滚带爬地退回大帐,对着帐内的王允成怒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
“这帮丘八果然桀骜不驯,你的人马呢,速速带本官突围!”
“本官要将此间情形禀报孙巡抚,禀报朝廷,调大军来平叛!”
王允成此刻也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本想借御史来压服邓玘,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个局面。
这可是兵变呐。
王允成经常鼓噪士兵,当然知道兵变的厉害,乱兵之下,俱为泥沙。
可有句话说得好,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他今天注定是插翅难逃了。
王允成还想挣扎一二,于是招呼手下心腹围在左右,试图护着侯宇寰强冲出去。
此时的邓玘仍在极力阻拦着麾下兵丁,并试图隔开双方人马。
他张开双手,一面声嘶力竭地劝士兵冷静,又回头想让侯宇寰等人快走。
毕竟刚刚才发了饷,士兵们也知道自家主将的性子,所以一时间也没对邓玘出手。
这帮川军们只是死死地围成了一圈,挡在了侯宇寰一行人的面前。
双方人马就这么僵持住了,邓玘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凶险万分的当口,邓玘营地里的喧哗和骚动,已经惊动了三里之隔的邓阳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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