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前的白玉广场之上,气氛在林海出列的那一刻陡然变得凝滞。
陈野站在武官队列的后方,眼帘低垂,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但他那敏锐的感知却已经将广场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能感觉到,文官队列前方,太师吴道甫那原本闭目养神的身躯微微一顿,虽然眼睛依旧没有睁开,但那股置身事外的悠然之气却悄然收敛了几分。
而周玄清则是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似有得意之色。
“启奏陛下!”林海的声音苍老而又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臣要弹劾工部屯田司郎中,王启!”
王启?
听到这个名字,不少官员都愣了一下,随即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王启,正五品官员,乃是近两年才从地方提拔上来的新贵,为人勤恳,政绩也算不错,更重要的是他是由宫中的中书舍人陈婉儿保举出来的,乃是名副其实的陈婉儿一党。
林海在这个时候弹劾他,其意图不言而喻。
这根本不是冲着王启去的,而是冲着陈婉儿,甚至……是冲着龙椅上那位深不可测的女帝陛下。
珠帘之后,女帝武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清冷依旧。
“哦?林太保要弹劾王郎中,所为何事啊?”
“回陛下!”林海再次躬身,声音愈发慷慨激昂,“臣接获密报,屯田司郎中王启利用职权之便,在京郊私占良田百亩,并强迫佃户为其修建私宅,此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
“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却不思为国分忧,反而鱼肉乡里,与民争利!此乃国之蛀虫,法理不容!臣恳请陛下,将此獠严惩,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林海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他身后的御史台官员们纷纷出列附议,一时间,整个广场上都是请求严惩王启的声音。
“臣附议!王启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请陛下降旨,彻查此案,绝不能姑息养奸!”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王启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而被弹劾的王启,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臣……臣冤枉啊!陛下,臣……。”
然而他的辩解在如此汹涌的声浪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陈野冷眼旁观。
他清楚,这些老狐狸的目标根本不是区区一个王启。
他们这是要借着王启给女帝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是在试探女帝的底线。
如果女帝为了平息众怒,真的处置了王启,那无疑会寒了那些投靠她的新贵们的心,让他们觉得女帝也无法庇护他们。
如此一来,女帝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便会大打折扣。
而如果女帝力保王启,那她就会戴上一个徇私枉法,包庇亲信的帽子,正中周玄清这帮御史言官的下怀。
届时他们便可以借题发挥,将事情闹得更大,甚至动摇国本。
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就在这时,文官队列中,另一拨人站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吏部侍郎张敬。
此人同样是寒门出身,凭借自己的才学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是帝党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启奏陛下!”张敬的声音沉稳有力,“林太保弹劾王郎中一事,臣以为尚有诸多疑点,不可偏听偏信!”
林海闻言,苍老的眼睛猛地一眯,射出两道寒光。
“张侍郎,你的意思是老夫在欺君罔上不成?”
“下官不敢。”张敬不卑不亢地回道,“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王郎中乃朝廷五品大员,岂能仅凭几句语焉不详的密报就定了罪?”
“京郊良田百亩,数目不小,若真是强占,为何至今无人向京兆府报官?强迫佃户修建私宅,如此大的动静,又岂能瞒得过所有人?”
“臣以为此事必有蹊跷,或许是有人恶意构陷,意图混淆视听,扰乱朝纲!恳请陛下明察,还王郎中一个清白!”
张敬一番话有理有据,瞬间就将局势扭转了几分。
他身后的几名年轻官员也立刻出声附和。
“没错!此事疑点重重,必须彻查!”
“我等也相信王大人绝非此等贪婪无耻之徒!”
一时间,太和殿前两派人马争锋相对,吵得是不可开交。
一方是以前朝元老周玄清、林海为首的世家旧臣,他们盘根错节,在朝中势力极大。
另一方则是以女帝亲手提拔的寒门新贵为首的帝党,他们虽然根基尚浅,但却胜在年轻,有锐气,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当今大陈朝权力最高的那个人。
两股势力在这一刻终于撕下了平日里温情脉脉的面纱,开始了第一次正面的碰撞。
与此同时,很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武官队列后方的那个角落。
陈野。
这个最近声名鹊起,被视为帝党新星的年轻人此刻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安静得有些过分。
他不说话,也不表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这场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争斗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样。
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师吴道甫,此时也忍不住睁开眼,朝陈野的方向看了过去,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
这小子,倒是沉得住气。
而龙椅之后,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也同样沉默着。
她就这么静静坐着,任由下方的臣子们吵得面红耳赤,依旧一言不发,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时间一点点流逝,朝堂上的争吵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林海一方拿出了几份所谓的证人证词,言之凿凿地指控王启强占民田。
而张敬一方则抓住了这些证词中的漏洞,逐一反驳,指责对方是恶意构陷。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唾沫横飞。
跪在地上的王启则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变成了现在的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成了一个棋子,一个被两股庞大势力用来博弈的牺牲品。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的仕途恐怕都走到头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惨然一笑,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的陈野突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正好对上了姐姐陈婉儿投来的视线。
陈婉儿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女官服,静静地站在女帝珠帘的侧后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陈野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在问自己对眼前的局势怎么看。
陈野的目光在广场上扫了一圈,落在跪在地上的王启身上,然后又看了一眼周玄清和林海,最后对着陈婉儿微微摇了摇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传递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他在告诉姐姐,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试图去保王启。
因为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王启,而是借此来攻击整个帝党,因此现在无论怎么保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跳出这个棋盘。
陈婉儿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陈野的意思,眼中的焦急也随之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了然。
姐弟俩这番无声的交流发生在瞬息之间,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察觉。
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傅周玄清,终于缓缓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一出列,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争吵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这位三朝元老,在朝堂之上的威望可见一斑。
“陛下。”周玄清的声音沙哑而又缓慢,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老臣以为,林太保所言句句属实,王启身为朝廷命官,德不配位,理应严惩!”
“朝廷法度乃国之基石,不容丝毫动摇!若今日连此等贪赃枉法之徒都能姑息,那日后人人效仿,国将不国!”
“请陛下,下旨吧!”
他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慷慨陈词,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仿佛一座大山,直接压了下来。
所有勋贵官员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然而就在这时,珠帘之后响起了女帝的声音。
“王启私占良田一案,朕,知道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说知道了。
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的话锋猛地一转。
“众卿,比起京郊百亩良田,朕这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与诸位商议。”
更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女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连周玄清和吴道甫这两位老狐狸,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困惑。
只听女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缓缓响起。
“朕刚刚接到南河郡八百里加急奏报,今年南河郡先是大旱,数月无雨,入冬以后又奇寒无比,以致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如今郡内饥民遍地,易子而食,饿殍载道,已然酿成滔天大祸!”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方才还剑拔弩张,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在这一刻瞬间安静了下来。
珠帘之后,女帝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怒意,继续响起。
“奏报上说,南河郡守李牧在灾情发生之初不仅不思开仓放粮,安抚灾民,反而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职,下令封锁消息,以致错过了最佳的赈灾时机。”
“如今郡内粮价飞涨,盗匪四起,整个南河郡已经形同人间炼狱!”
“诸位爱卿,你们告诉朕,此事当如何处置?”
沉默了许久,太师吴道甫终于颤巍巍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陛下!老臣……有罪啊!”
“身为百官之首,未能及时察觉南河郡之变,致使生灵涂炭,百姓遭劫,老臣罪该万死!”
他这一跪,身后的一众官员也纷纷反应过来,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臣等有罪!”
“请陛下降罪!”
认罪之声此起彼伏。
就连之前还不可一世的周玄清和林海此刻也只能黑着脸,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他们知道,女帝这是在借南河郡之事敲打他们所有人。
珠帘之后,女帝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波动。
她等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众卿请起吧。”
“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立刻赈济灾民,稳定南河郡的局势。”
“户部!”
户部尚书连忙出列,躬身道:“臣在。”
“国库之中尚有多少存粮?”
户部尚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陛下,除去各地军需用度,国库尚有存粮一百二十万石,另有赈灾专银一百万两。”
“太少了!传朕旨意,立刻从京畿大营和西山大营调拨军粮三十万石,户部再拨纹银两百万两,务必在三日之内凑齐所有赈灾粮草物资。”
“遵旨!”户部尚书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领命。
“兵部!”
兵部尚书也立刻出列:“臣在。”
“着你部即刻派遣三千京营锐士,护送粮草前往南河郡,若遇盗匪流寇,或有地方势力胆敢阻挠赈灾者,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兵部尚书的声音铿锵有力。
一道道旨意从珠帘之后清晰地传达出来,有条不紊,杀伐果断,尽显一代女帝的雷霆手腕。
方才还混乱不堪的朝堂,在她的调度之下,瞬间变得高效而又肃杀。
所有官员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这才猛然惊觉,这位登基不过五年的年轻女帝,其心智之深沉,手段之强硬,早已远超他们的想象。
安排完粮草和兵马之事,女帝的话题再次一转。
“粮草兵马皆已备妥,但还缺一个能总揽全局,前往南河郡主持赈灾的钦差大臣。”
“诸位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
南河郡如今已是人间地狱,灾民遍地,盗匪横行,地方官府又腐败不堪,想要在那样的乱局之中稳定局面,赈济灾民,简直是难如登天。
而且钦差大臣手握重权,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各方势力攻击的靶子,到时候别说建功立业了,能保住性命回来都算是侥幸。
一时间,广场上又陷入了沉默。
那些之前还上蹿下跳的御史言官们,此刻一个个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女帝点到名字。
周玄清和林海等人也是一言不发。
时间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逝。
珠帘之后,女帝并不着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就在这压抑的气氛即将到达顶点之时,女帝那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广场。
“既然众卿都无合适人选推荐……。”
她的声音顿了顿,“玄镜司昭武校尉陈野可在?”
听到这句话,陈野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身边的几名武官瞬间如同见了鬼一般,齐刷刷地向旁边退开了一步,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陈野心念电转,但神情依旧平静,然后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从队列中走出,来到广场中央,对着龙椅的方向躬身一礼,声音沉稳而又有力。
“臣在!”
“朕命你为南河郡赈灾使,你可有异议?”
“臣谨遵圣旨,安敢有异议之心?”
“很好!”女帝那清冷的声音中多了一丝赞许。
“既然如此,陈野听封。”
“朕命你为南河郡赈灾钦差,总督南河郡一切赈灾事宜,地方文武官员,皆受你节制。”
“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臣,遵旨!”
陈野再次躬身。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的时候,女帝的声音却再一次响了起来。
“来人。”
一名内侍应声而出。
“取朕的惊龙刀来。”
“是!”
而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名老太监手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从太和殿内缓缓走出,来到了陈野的面前。
他打开锦盒,一柄造型古朴,通体漆黑的长刀静静躺在其中。
刀鞘之上盘绕着一条狰狞的金色龙纹,一股森然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冷。
“陈钦差,接刀吧。”老太监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陈野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惊龙刀接了过来。
刀身入手,一股冰冷的触感传来,沉重无比。
“持此刀如朕亲临。”珠帘之后,女帝缓缓言道,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野,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到了南河郡,任何人胆敢阻挠赈灾,贻误军机,无论其官职高低,背景深浅,你,皆可斩之!”
闻听此言,所有在场官员心中骇然,因为这便宜行事之权简直太大了,简直就是出了京的二号皇帝。
也因此周玄清以及林海等人的脸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
至于太师吴道甫,他看着接刀在手的陈野,微微眯起眼睛,随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与此同时,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陈野跪倒行礼,“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去吧!记住,朕只要一个结果。”
“那就是让南河郡的百姓,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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