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卢象升这种混入敌人内部的小打小闹。
此刻位于保定府高阳县内的孙承宗已经在准备直接造反了。
没错。
就是准备造南边那个伪帝朱常洵的反。
其实按照常理来看的话,孙承宗完全没有造反的必要。
甚至说哪怕河北境内全都对朱常洵骂声一片,他也得继续支持才是。
因为他高阳孙家,其实也是河北境内四大氏族孙氏的一个分支。
不过高阳孙家这个分支,还稍稍有那么些特殊。
原因就是这支散落在高阳县城的旁系,在孙承宗之前并未接受过什么来自于族中的援助。
不同于那些满脑子只剩下荣华富贵的世家豪族。
孙承宗的家庭往上数几代都是一水务农的农户,家庭条件比普通百姓要好些,但最多也就是个小地主级别。
这倒也不是他们喜欢种地或是走投无路什么的。
有与孙氏同族同姓的这层关系在。
他们家只要稍稍动动脑子走动些门路。
不说大富大贵,混个高阳县内世袭罔替的胥吏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之所以现状如此,还是因为孙承宗家中几代传承下来的家风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从孙承宗祖父那一代开始,其家风便一直秉承着“朴实清廉、尽忠报国”的底色。
所以对那些朝着民脂民膏大快朵颐的世家豪族,孙家可谓是极其厌恶。
平日里都是各种敬而远之,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孙承宗的父亲还曾干出过将积蓄多年的粮食,全都赈济分发给灾民的壮举。
如此这般的所作所为。
自然也就造成了哪怕是周边县城中最为低级的孙氏族人,都不愿意与孙承宗家族家族来往的局面。
不过这种情况到孙承宗这一代时,突然就有了极大的改变。
因为孙承宗是个猛人,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进士,而且还是榜眼,一时间风头无两。
高中之后,孙家之前那些不合群的作为,自然就有一堆人来为之洗地。
不愿与宗族过多交流,可以说成是为了治学心无旁骛。
有过偏向于贱民的举动,那也可以说是收买人心提前布局。
反正,总能洗的干净。
自有大儒为其辩经了属于是。
而对于这些赶来攀附于自己的低级孙氏族人,孙承宗并未像自己的父辈那般拒绝。
反而还对他们笑脸相迎,来者不拒。
因为孙承宗高中榜眼那年,已经四十岁了。
半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的他。
想趁着自己还未将心中意气完全弄丢之时,做些真正有利于大明、有利于天下百姓的实事。
而想做事,就离不开孙氏这个庞然大物的支持。
若是他连这些普通族人都不愿意接纳的话,那孙氏会怎么看待他?
显而易见的。
他在官场上的结局必然是寸步难行。
同样的。
他也知道,攀附孙氏会让自家传承了数十年的家风荡然无存。
自己家中也会出现那些他不愿看到的欺男霸女、藏污纳垢之事。
但是在那种局面下,他实在没得选。
只要他想做事,那就必须得和光同尘。
难能可贵的是。
孙承宗在踏入和光同尘这个大染缸后,也极其难得的真正做到了不忘初心。
凭借着自身的各种努力与孙氏的支持。
孙承宗慢慢爬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在这个位置上,孙承宗并未尸位素餐。
而是上书自请亲赴山海关前线,汰逃将、肃军纪。
在关外督师的四年时间里。
孙承宗前后收复大城九、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拓地四百里、开屯田五千顷,岁入十五万.
种种举动,皆可谓是利国利民,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大明,
直至两年前。
孙承宗方才因柳河之役的战败,再加上各方势力的排挤,不得已之下告老还乡。
而做出了如此伟业的孙承宗在回到河北老家后,门生故吏自然也是已经遍布大半个保定府。
可以这么说。
如今的孙承宗虽然已无官职在身。
但只要他想的话。
以他的威信和族中地位,架空保定府府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是孙承宗为何在保定府内谋划“造反”的原因——他有做到这件事的能力。
同时,他也有去做这件事的必要。
他攀附孙氏,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苍生,而不是一己私利。
可是现在,孙氏和其他那些世家豪族们,却想要联手毁了大明、毁了天下苍生。
权力与财富对人的异化是极其可怕的。
从他孙承宗起势到现在才只不过十余年而已。
可原本在一个县内都上不得台面的高阳孙家,如今已然成为了保定府内的一方巨擎。
除了少数那些他不断言传身教悉心教导的嫡系子孙,尚且还保有一份良知外。
其余人等已变得和真正的吸吮民脂民膏的蛀虫一般别无两样。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若是真让世家集团们的阴谋得逞的话,那整个大明都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国将不国。
到时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因此而命丧黄泉,天下苍生又会陷入何等水深火热?!
想到这里,孙承宗极其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时。
孙承宗的长子孙铨面色凝重的走了过来:“父亲,您可已是确定要在保定府内起事以支持陛下了?”
孙承宗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孙铨脸上出现一抹挣扎:“父亲,只怕您起事之举家内绝多数都会大加反对,这些人.”
孙承宗没有说话,只是眼中迸发出一道凌厉精光。
片刻之后,他才盯着孙铨慢慢开口:“一门一户,比之大明四方土地和万万百姓,究竟孰轻孰重?”
孙铨深吸一口气,眼中出现与孙承宗相像的决绝。
父亲的意思很明白了。
想要起事,那家族内的反对派或者说国之蛀虫,就要在起事之前将他们彻底清理掉。
这是一次自灭满门的行动。
值得吗?
许多人看来这都是非常愚蠢甚至令人费解的,但在孙承宗和他的那些嫡系儿孙看来,这都是值得的。
同样还是那句话。
大丈夫做人的道理,和有些人说了他们也是不会懂的。
孙铨重重点头:“孩儿等会便去操办此事。”
接着,孙铨看向自己的父亲,问出了他此行的最后一个问题:
“父亲,我们会成功吗?”
听着这话,孙承宗满是沟壑的脸上突然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来。
会成功吗?
孙承宗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小小的一个保定府,对当下大明朝的局势实在是起不了什么太大的帮助。
但至少现如今大明朝的那位圣上,让他看到了一丝搏命的希望。
否则,他是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拖上全家性命去做这九死一生之事的。
他只会继续隐忍下去,默默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给对方致命一击。
而说起皇帝。
孙承宗在朱由检最开始登基时,其实对他也是有着一点点不满的。
原因很简单。
自己在前两年已经做出了成绩,并且或间接或直接的证明了自己对大明朝的一片赤胆忠心。
但皇上登基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重用自己。
这让孙承宗颇有些闷闷不乐。
他可是前朝帝师,深受天启帝信任。
他就不信天启帝在临终之时,没有提上过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嘴。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孙承宗都已经暗中遣人在京城里给皇上表忠心、递消息了。
皇上却连个话都没回,好像根本不在意他这么个人一般。
这是嫌自己老了,还是觉得自己两年前打了一场败仗,不堪重用?
可柳河之役的那场败仗的结局,实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各种猜测交织在一起,让年逾六十的孙承宗非常郁闷。
以至于当听闻皇帝在京城里收拾贪官污吏时,孙承宗都没有对这位年轻的皇帝表达出太大的赞扬。
当时只是隐藏住心底的喜意,淡淡点头说了句“还行”。
不过。
当朱由检离开京城前往陕西赈灾救民的那一刻,孙承宗心中的一切不满就全都跟着一起烟消云散了。
和陕西那些受苦受难的灾民们比起来,自己区区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子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没在意到自己,是因为皇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
孙承宗瞬间便明白了朱由检心中的宏图伟业。
但那时他却并未继续向朱由检再去做什么表忠心的举动以求重用。
因为以他的阅历和对世家的了解。
他非常清楚。
只要皇帝继续这么干下去,那大明必然会乱。
自己与其在那个时候向皇帝尽忠,远不如等到大明动乱之时再横空出世。
在那时,给世家豪族们来上一刀狠狠的背刺,才能真正起到出其不意之功。
宦海沉浮、沙场征战了大半辈子的孙承宗,对各种事务都有着更深一层的理解。
就像现在这般一样。
他知道一个保定府对整个大明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对京城、对陛下来说,却无疑是雪中送炭。
同时对河北境内的世家豪族来说,也是一次沉重打击。
同样的。
孙承宗也知道自己捅完世家这一刀后,再往前继续走下去的成功希望非常渺茫。
因为他和陛下面对的并不是某家某户。
而是一整个阶级。
这个阶级自从有史书的记载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存在。
他们可能是赵钱孙李,也可能是周吴郑王。
反正放眼整个历史,他们总是存在。
不管王朝兴替与否,他们永远如幽灵一般跟随着这片土地。
和这么一个敌人做对手,实在是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
而这场斗争中失败者的下场,则必然是被胜利者满门抄斩。
并且还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供后人万世唾骂。
可以这么说。
从决定跟朱由检站在一起的那一刻。
孙承宗就已经将跟随自己举事的那四十七名血亲看作死人了。
这代价巨大无比。
但相比于陛下所付出的代价,却如同是九牛一毛了。
以陛下之才智和身份地位,完全可以做到舒舒服服的享尽人间一切荣华富贵。
但陛下却没这么做。
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哪怕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但只要能让局面变得更好一些,那就是值得的。
这片土地上,正因为一直都有这样的人不断出现,炎黄血脉才得以传续至今。
想到这里。
孙承宗的眼角不禁变得湿润起来。
他攥紧皮包骨的拳头擦了擦眼角,随即挺起瘦削但还并未佝偻的脊梁,大踏步走出房间。
不多时。
孙铨便准备好了接下来的清洗工作。
他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把家族中的反对者和保定府的知府及主要官员们叫到家里,以商量顺应南方皇帝诏令讨伐叛军的名义开会。
然后趁着开会直接将这些人全部杀了。
开会之所以传承至今还屡试不爽,就是因为它确实好用。
哪怕就是再往后放几百年几千年,这招也同样好用。
很快。
各路人员便在孙家偌大的议事堂里落座就位了。
等人都到齐后。
孙承宗的身影才慢慢从一旁房间内走出。
而随着孙承宗的现身,堂内众人皆是不约而同的迅速站起身子,敬呼了一声“督师!”
孙承宗点点头,示意众人坐下。
接着。
他不做任何寒暄的开口问道:“如今皇上下令让我河北诸府一同讨伐北逆,尔等如何看待此事?”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讨伐北逆之事确实是前两天各府就受到诏令了。
但之所以除了那些世家豪族外没人跟着立马应声,皆是因为此事在河北境内实在太不得民心,没人敢轻举妄动。
而现在.督师是准备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了?!
堂内许多人都不禁暗自兴奋起来。
那些贱民们的想法他们根本不在意。
现在众人满脑子考虑的都是。
第一个跟着世家一起讨伐北逆的,那就代表着会得到更大好处呐!
这样的话等将北逆收拾干净后,那他们岂不是能更上一层楼,直接进入孙氏的核心圈层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保定府知府第一个开口道:“督师!既让皇帝下诏,那我等自然该立即应诏才是!”
“将北逆尽早诛杀殆尽,也好尽早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随着知府的出声,其余堂内众人皆是跟着一呼百应。
纷纷义愤填膺的叫喊着保定府也要即刻出兵。
孙承宗抬抬眼皮看了一眼兴奋叫喊的人。
其中有他的表亲、堂亲、侄子.
当然。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很少一部分稍年轻些的面孔并未跟着出声,显然是内心也在不断挣扎。
看着这些没有出声附和的人,孙承宗淡淡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子径直离去:“动手吧。”
话音落下,众人还没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早已埋伏的好的刀斧手便从两旁涌出。
看着这些人手中明晃晃的钢刀,刚才还在兴奋呐喊的众人瞬间呆若木鸡。
保定府知府最先反应过来,朝着孙承宗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道:
“孙承宗你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敢反水!你以为反水就会有好下场了吗!”
“你和北逆伪帝最终都逃不过一死,你们”
话还没说完。
正四品的知府大人就被一口钢刀捅进胸脯,吐了几大口血后便没了动静。
将家里面的事料理完后。
孙承宗不做任何停顿,带着保定府知府的脑袋率领一队人马来到保定府府城门口。
此时此刻的府城内众人,还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看着孙承宗带着一众气势汹汹的人马,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好一会儿,城池守将在站在城头上怯生生喊话询问道:
“督督师,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身着大红官袍的孙承宗策马向前,将保定府知府的首级扔在门前,面无表情道:
“保定府知府谋逆造反!本官乃原大明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生孙承宗!”
“今日奉大明正统崇祯皇帝密诏,特将一众谋逆之徒擒杀并枭首示众!”
“尔等速开城门!否则一众人等皆以谋逆之罪论处,绝无可赦!”
一众府城将领面面相觑。
但愣了没多久,就有人听从孙承宗命令将府城大门乖乖打开。
这些将领里有很多,都是孙承宗一手提拔的。
再加上如今顶头上司府城知府已被处死,圆滚滚的脑袋还在门前放着。
那究竟该听谁的就不言而喻了。
很快。
孙承宗所带的一众人马便兵不血刃的进了保定府府城。
进了城后,孙承宗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京城通知陛下,告知其如今保定府府城已经被自己拿下。
然后他又紧跟着派出一队人马。
前往保定府内各县,通知百姓说保定府将跟随大明正统崇祯皇帝一起,征讨南逆伪帝!
此刻。
站在城墙上看着往各县策马而去的一众兵士,孙承宗目光深邃。
拿下府城。
只不过是最为简单的第一步罢了。
接下来所走的每一步,都将难如登天。
恰巧此时。
一阵风吹上城投,将城头上的旗帜吹的猎猎作响。
孙承宗转头看向城头上重新飘扬起的象征大明正统皇帝的龙旗,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前方虽有千万人。
臣等与陛下,一起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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