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歌雅将一封封信件装进了小盒,又将它置入背包,才提起鲁特琴,一举推开了房门。
双月之夜过后,宵禁得以开放,所以能在宿舍楼中看到许多来往的诗人。
宿舍楼是单间,男女不分宿,因而他们大概会相互串门,然后留宿、脱掉最后一件衣服大开派对。
双月中的泰伦帝国代表了沉寂、压抑。
包括那些贵族老爷们在内,每个人都会将自己锁在房间中,避免被天上那轮猩红的月亮侵蚀了心智——
这是官方的说辞,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红月可以影响人们的心灵。
之所以会传成这个版本,当然要归功于他们诗人学院编撰的歌谣、散布的谣言。
而压抑之后的放纵,则是诗人学院的传统。
不受拘束,仿佛是吟游诗人的天性。
“所以长久的约束总会滋生反叛,就像是学院的【社团】一样。”
这或许便是唐奇·温伯格,能够吸引那么一批追随者的原因。
“什么反叛?”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歌雅转过头去,瞧见面孔,才发现是许久没见的苏文学弟。
他将头发背在了脑后,但或许是长得稚嫩,看起来就像是小孩模仿大人。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些歌词。”
歌雅自顾自地下楼,却发现苏文紧跟上来:“学姐凌晨出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哦。”
“那这么晚出去做什么呢?”
“打算去公园散散步。”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最近很开心呢。”
“那为什么要散步呢?”
“突然想吹吹晚风嘛。”
“晚风——”
“苏文学弟,你有什么事吗?”
歌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将笑容保证在一个完美的弧度——
她确信那是完美的。
不止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完美。
而是她每天都会在嘴上叼一根竹竿,练习这份完美的笑容。
这份笑容被苏文完美地接收到了。
学姐笑得好美。
他这样想。
可当他转而环顾四周,却发现不只是自己在被笑容蛊惑。
连廊上的每一个诗人,不论男女、不论种族,都在为这短暂的美景而留步。
他有些遗憾。
因为苏文知道,这份笑容就像是澄澈的溪水上,所映照的白月光。
均匀地洒在大地的每一寸土地。
却没有一分一毫是属于自己。
“啊、我、那个……”
苏文发现自己有些磕磕绊绊。
在喜欢的人面前,话都说不利索是很丢脸的一件事。
好在歌雅学姐十分亲和,竟然反过来安慰自己:
“别一看到我就紧张嘛,显得我像什么鬼婆似的,有那么让人害怕吗?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苏文觉得自己要争气。
于是在深呼吸中缓和了自己的情绪,挠了挠头,觉得脸颊有些温热:
“是这样的,我正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很正经的,那种欢庆会。所以想问问学姐要不要一起来?”
“可是今天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不如下次吧?”
“下次?当然没问题。明天、还是后天?一周后也可以的……”
好烦。
这个学弟越发缺乏分寸感了。
换作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自己是在拒绝他。
但歌雅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她很清楚,只要自己在这个时候严肃地拒绝,并说出一句“不要再来打扰我”之类的话,她的耳边将骤然变得清净。
但她做不到。
她想要在所有人面前,展示自己完美的一面。
面具戴久了,再想摘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她已经做好了戴一辈子面具的打算:
“嗯,这个恐怕不能确定。毕竟新学年要担任助教的工作,最近比较忙。等这一阵子过去了之后再说吧?”
“那好吧,那学姐有空了可以随时喊我,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
“那我先走了?”
“好,学姐慢走。”
歌雅就要点头离开,可她忽然回忆起了什么,转而看向苏文:
“对了,关于布鲁托他们的举报,是苏文学弟做的吧?”
苏文瞳孔微缩,转瞬间支支吾吾起来:
“我——”
“没关系,我只是确认一下。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们三个,不是我,也只能是你。”
苏文沉默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
“因为、因为学长他的人气已经有了攀升的趋势,我害怕学姐……”
“你觉得我会输给他?”
“不、不是——”
“谢谢你,学弟。我明白你的好意。”
歌雅向他摇了摇头,
“但以后请不要这么做了——
竞选与否,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需要任何一个人来为我做决定,并且拥有从竞争中取胜的自信。
而你的多此一举,险些毁掉了一个优秀的诗人。”
她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告诫一个人。
但也只能说这么多。
毕竟从学院的角度上来讲,将布鲁托这个社团的领导人举报出去,是一项不能更合理的决定。
但合理就能代表正确吗?
她无法细想。
毕竟她也只是这个体制下,寻求安稳生活的一份子。
“总之,我不希望有谁影响到我的人生。所以请不要再抱着‘为我着想’的心情,做任何决定了——毕竟直到最后,获得愧疚感的人都是我。”
她这么说着,告别了苏文,抵达了学院的院墙之外。
遥望星空,天际之上仍然悬挂着湛蓝与猩红的圆月。
没人知道红月何时才能消失。
或许在明天清晨,它便悄然离去、不见踪影。
但或许直到明年的今天,它依然伫立在穹空的幕布下,俯视着大地的一切——那一般寓意着厄运即将到来。
“但它今年应该不会停驻太久。”
抱着这种想法,歌雅一路抵达了【弥留城】的港口。
【沿着任何一条路走,都能抵达索托马】。
这当然也包括水路。
作为帝国的皇城,它却座落于整个大陆的西北海岸——
哪怕大荒漠中的兽人冲出防线,直逼皇城,也要跨过最远的距离。
这让弥留城的港口业、海运十分发达。
当初的唐奇·温伯格,也是借由这座港口抵达的领主联盟。
但是海上贸易难免伴随着一些灰色产业的滋生。
更何况它的终点是黑礁港——
那座海盗与富饶之城。
这让‘偷渡’变得如此稀松平常。
以至于当看到码头旁,每个偷渡客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用漆黑的布袍将自己遮掩的严严实实,只在面罩上露出一双眼睛。
歌雅竟然一时间分辨不清,到底哪个人才是目标。
好在认不清出目标,她却十分显眼。
熟练迎着偷渡客、水手、卫兵那打量、戏谑、贪婪的目光,徘徊了好一阵。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窃窃私语着说:
“东西带来了吗?”
“不要搞得像是在做什么肮脏交易。”
歌雅将转过身,将背包、鲁特琴一并放在布鲁托的手上,
“这是导师让我交给你的行囊,里面有一些食物、水、几十枚金币,还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哦,还有这把琴——能保证你在路上不会饿死。
唐奇都不会饿死,你应该也没问题吧?”
“那可是唐奇·温伯格,我可不敢和他比较。”
歌雅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位学弟,可是‘藏起来当老鼠’的一把好手。
布鲁托嘿嘿一笑,转而关切问道:
“休斯顿怎么样了?”
“虽然很多人都看出来你们在互相演戏,但也没有什么法律规定了别人说话时,不能询问问题——所以他只是被关了禁闭,要不了多久就能放出来了。”
歌雅叹了口气,紧盯布鲁托的眼眸,
“但你那天公开发表的言论,已经构成了【侮辱贵族罪】,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的。”
“我当然知道。”
布鲁托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要我脱裤子把鞭痕给你看吗?”
“所以你也应该知道,导师是找了多少关系,才将你偷偷带出监狱的对吗?
你本来将面临至少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最高有终身监禁的风险——这主要取决于有多少贵族被你的话所讽刺到。”
“现在呢?”
“现在?对内宣称你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对贵族老爷们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在忏悔中自尽。
对外——只要你不回来,那你想去哪就去哪。
这是你的新身份,你最好记住你的名字,毕竟上船之前会查阅你的通行证。”
布鲁托接过歌雅递来的身份证明,看清上面的信息,忍不住说:
“蒙多?这名字听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听说原本是驻扎在边境的逃兵,出卖了部队,逃亡过程中被逮捕,原本要被扭送至军事法庭。但中途被【书士会】的那帮法师带走,做了法师学徒,从而获取了合法身份。”
“听起来还活着啊,我顶替他没关系么?”
“名义上是这样的。但据说这个人实际上是被用来作为【巨人药剂】的试验品,结果身体没能承受住药剂的力量,而变成了畸形的怪物……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公之于众的,刚好能用来顶替身份。”
“该死,院长居然还和【书士会】保持着密切联系吗?”
布鲁托抱胸抖了抖肩膀,
“听说那可是一帮只知道做魔法研究的疯子。”
“总之——
‘记清楚你的身份,到了领主联盟以后,先去龙金城找到唐奇·温伯格。然后你和唐奇,或者其它什么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只要别回来、别说是学院里的诗人、别给学院添麻烦就行!’
这是导师让我带给你的原话。”
歌雅精通表演,布鲁托仿佛真的看到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院长,一边扶正自己的假发,一边皱眉谩骂。
她紧接着指了指布鲁托抱着的背包:
“包裹里还有两百多封信件,都是社团的人托我带给你的。”
布鲁托眼角一抽:“该死,不是让他们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吗?这下要被一锅端掉了。”
歌雅没好气道:“你当导师是吃白饭的吗?只要以你为起点,盘查这段时间以来的活动轨迹,就很容易发现到底谁在与你共同商讨这件事,隐瞒毫无意义。
但他们毕竟是学院的诗人,导师不希望这件事的影响继续扩大,所以只在暗中偷偷警告过他们,并且告知了你的动向。
所以他们暂时停止了社团活动,就是你举办的那个‘日志诗歌大赛’的诗篇评比——在知道你还活着之后,才自发有了这些信件。”
布鲁托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吸了吸鼻子,忽然说:
“院长其实也只是为学院着想而已。”
歌雅认可道:“那毕竟关乎着每个诗人的饭碗。还有什么话说么?”
眼看歌雅保持微笑,却总给他一种不近人情的边界感。
布鲁托只能摆摆手:
“总而言之,我会把院长的话带到的。至于唐奇学弟愿不愿意听我这个学长的话,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毕竟从他的日志上看,他还是更喜欢女人,也许你去更合适一些。”
“我可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我在助教位置上坐得好好的。”
“不想扯上关系,就不会抄录上面的日记吧?”
“那只是导师交给我的任务。”
“嘿,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坦诚一些不好么?”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好吧好吧,那可以请我们和蔼可亲的歌雅老师,帮我一个小忙么?”
转身的歌雅虽然没有回头,但停下的脚步已经证明了她的意愿。
布鲁托连忙说:
“就在我宿舍的床头柜第三层,那里有个暗格,帮我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日照之下,逐渐晕染光明的晴天,
“顺带去一趟遗忘石碑前,再帮我看看日志有没有更新——距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来得及。”
歌雅叹了口气:
“事实上,唐奇的日记的确更新了。我抄录了一份,放在了那群信件里——就算是临别礼物吧。”
“哈,不愧是跟我竞争到最后的宿敌,到头来还是你最了解我!”
布鲁托挑了挑眉,当下也不愿再多说什么,目送着歌雅离开后,连忙取出了包裹中的日记拓本——
【遗失历1000年9月15日,星梅镇,晴。
被踹出酒馆的第95天。
我回到了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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