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夜)
台州府的夏夜,在海雾的浸润下,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粘腻与阴冷。白日的喧嚣与恐慌,如同沉入水底的泥沙,暂时隐匿,却将更为深沉的不安留给了黑暗。赵清真于城隍庙旁一处废弃钟楼的飞檐上静坐,身形仿佛与古旧的瓦砾融为一体。归尘剑横于膝前,剑鞘古朴,唯有剑格处七颗异色宝石在夜色中内蕴光华,如同沉睡的星眸。
他呼吸绵长深远,一呼一吸间,仿佛并非吞吐空气,而是与周遭天地进行着某种玄妙的能量交换。炼气化神巅峰之境,神念已可离体,如蛛网般细致地感知着方圆数里内的气息流动。城中百姓的梦呓、鼾声、忧思、惊惧;野狗在巷尾的争食;老鼠在梁间的窸窣;乃至地底虫豸的蠕动…万千声息,皆如涓涓细流,汇入他浩瀚的识海,却又被他强大的心神不动声色地过滤、归纳,不染尘埃。
这便是“外其身而身存”的微妙境界,肉身虽在此处,心神却已廓然大公,物我同观。冷热不过是皮相之感,早已不能动摇其心志分毫。
忽然,他膝上的归尘剑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天权文曲”宝石上,那代表智慧与洞察的湛蓝色光华如同水滴入静湖,荡开一圈几乎肉眼难辨的涟漪。并非警示危险的剧烈震动,而是一种敏锐的捕捉——东南方向,约十里外的沙埠山区,空间的“质感”正在发生某种奇异的、违背常理的“褶皱”。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下,突然涌入了一股不同温度和水质的暗流。
赵清真睁开双眼,眸中清光一闪,宛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瞬间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他长身而起,青衫微拂,竟不借任何外力,身形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从数丈高的钟楼飘然而下,落地时点尘不惊。
无需辨认路径,神念所感,便是方向。他并未走官道,而是如鬼魅般穿行于屋舍之间的阴影、无人小巷的幽暗。速度看似不快,每一步迈出却似缩地成寸,身形几个闪烁,便已掠过小半个城区。沿海城市特有的咸腥气息渐渐被一种更荒芜、更原始的草木泥土之气取代。
越靠近沙埠山区,那种异常的“寂静感”便越发明显。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绒布包裹住了,变得沉闷、模糊,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虫不鸣,蛙不叫,连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种迟滞的死寂。
空气中的温度也似乎失去了常态,时而一阵莫名的阴寒刺骨,时而又是一股令人烦躁的闷热,变化毫无规律,全然不似初夏之夜应有的模样。寻常人至此,只怕早已心慌意乱,莫名恐惧。
赵清真神色不变,体内浑厚的全真丹元自然流转,一股温润平和的真气遍布周身百骸,无论外间冷热如何变幻,他自岿然不动。“冬御风而不寒,夏御火而不热”,并非抗拒寒暑,而是心志凝定,肉身与天地气息交融无间,寒暑不侵于心,自然不显于外。
他循着那空间扭曲最核心的方位,悄无声息地攀上一处陡峭的山崖,伏身于一块巨石之后,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饶是赵清真心境修为已至波澜不惊之境,亦不由得微微一动。
下方那处原本荒凉偏僻、乱石嶙峋的山谷,此刻竟彻底变了模样!
一座规模不小的集市,如同从地底冒出,又像是被无形的画笔凭空渲染而出,赫然呈现在山谷之中!
这集市绝非人间景象。数以百计的“人”影在其中摩肩接踵,来回走动。他们衣着各异,有宽袍大袖的前朝古士,有短衣褐裳的田间老农,有绫罗绸缎的富商员外,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前元服饰的色目人,以及一些服饰与当下大明百姓略有差异、似是更早年代的樵夫猎户。他们或摆摊叫卖,或驻足观看,或讨价还价,动作姿态栩栩如生,每一个表情、每一次抬手、每一个转身都细腻真实,仿佛被定格了时空的活人。
集市上摊位林立,悬挂着各式灯笼。有的灯笼发出幽白的光芒,如同冷月凝霜,照亮着摊位上的瓷器古玩,那些器皿光泽流转,却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有的灯笼冒着惨绿的鬼火,映照着摊位上色泽鲜艳、形状奇异的瓜果,晶莹剔透得近乎虚假,仿佛一触即碎;还有的灯笼昏黄如豆,灯下摆放着一些金银珠宝,流光溢彩,却隐隐散发出吸噬心神的诱惑与不祥。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繁华喧嚣却又无比诡异的画面。
然而,绝对的死寂是这幅画面的底色。
没有叫卖声,没有讨价还价的嘈杂,没有脚步声,没有车轮滚动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动作都在无声地进行着,像一幕盛大而荒诞的哑剧,又像是一幅精心描绘却失了声的《清明上河图》。这片死寂与那鲜活的动作形成了令人头皮发炸的强烈反差,比任何鬼哭狼嚎都更能攫取人心深处的恐惧。
“鬼市蜃楼…”赵清真心中了然。此非幻术,而是此地阴阳界限因某种外力干扰变得模糊薄弱,导致游离于阳间之外的残魂执念、阴性能量短暂地投射显化而出,形成了一个介于阴阳之间的扭曲空间。这些“市集”中的“人”,大多只是浑浑噩噩,凭借生前本能重复着某些行为,并无太大危害。
但赵清真的目光很快变得锐利起来。他注意到,在这看似无序的鬼市之中,存在着某种隐性的“秩序”。有几个身影格外凝实,不像其他魂灵那般虚幻模糊。它们分散在鬼市的几个关键路口,如同市吏般巡视着,目光扫过那些懵懂游荡的魂灵时,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与贪婪。
尤其是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穿着破旧不堪的暗红色官袍(那款式依稀能辨出是前元甚至更早的低阶官服)、头戴歪斜襆头、面容笼罩在一团灰蒙蒙雾气中的“存在”。它徘徊在鬼市最中心的一个石台旁,那石台上歪歪扭扭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符文,隐隐形成一个简陋的“市令”桌案的模样。赵清真从其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混杂的气息——既有常年受香火供奉而残留的一丝微弱神道之力,又有更为浓郁的、与此地阴冷能量同源的邪异之气,还有一种…属于“王总管”祠塑像的独特材质感!
果然!那尊失踪的塑像,并非简单的被盗,而是其内蕴含的那一点因百姓祭祀而产生的微弱神念与灵性,被这鬼市中的强大恶灵发现、侵蚀、同化,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甚至成了它在此地作威作福、伪装身份的“虎皮”!
就在赵清真观察之际,鬼市边缘一阵微弱的能量涟漪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一个身形略显透明、穿着当下渔民常穿的短褂、面色惶恐茫然的新魂,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集市入口。它似乎刚死不久,魂体还不稳定,带着浓郁的海水腥气和一股未散的惊惧执念,与周围那些年代久远、略显呆滞的魂灵格格不入。它茫然四顾,看着这无声而怪异的世界,不知所措。
一名穿着皂隶服、面色青白的“鬼市管理者”立刻飘了过去,伸出枯瘦虚幻的手,就要按向那渔民新魂的头顶。指尖黑气缭绕,显然是要强行抽取其本就微弱的魂力精气——这在这些恶灵看来,或许是进入鬼市必须缴纳的“税赋”,或是它们维持自身存在的“食粮”!
赵清真眼神一凝,正欲出手。他虽知阴阳有别,但见此等弱魂甫一离体便遭盘剥,道心微恻,更欲借此窥探这鬼市更深层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真气微提,即将动作的刹那——
“呜——呜——呜——”
一阵极其哀婉、凄切、仿佛凝聚了亘古悲伤与无尽绝望的女子哭泣声,毫无征兆地,从极遥远的海边方向,穿透了重重山峦与迷雾,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拥有“灵识”存在的感知之中!
这哭声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其声悲切,如杜鹃啼血,如鲛人夜泣,蕴含着对生命的无尽留恋、对灾难的深沉恐惧、以及对生者勿重蹈覆辙的殷切警告!
鬼市之中,刹那间,万籁俱寂——虽然本就无声,但那种所有动作瞬间凝固的“死寂感”达到了顶点!所有的魂灵,无论是懵懂的游魂还是那些凶狠的管理者,动作都猛地一滞,齐齐转向海边哭声传来的方向。它们空洞或怨毒的眼眶中,竟似乎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敬畏、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就连那中心石台旁的“王总管”恶灵,也猛地抬起头,周身灰雾翻涌,显露出其下模糊而狰狞的面孔轮廓,望向海边,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充满忌惮的嘶鸣(精神层面)。
赵清真亦是心神微震。这“渔女泣声”竟有如此威力?能直接穿透阴阳界限,震慑鬼市群魂?其根源究竟是何等强大的执念聚合?
良机稍纵即逝!
就在所有鬼市存在的注意力都被那悲泣哭声吸引的千钧一发之际,赵清真心念如电,身形已如一道淡不可见的青烟,自崖顶飘然而下!速度之快,宛如瞬移,却又带着一种契合自然的道韵,未激起半分能量涟漪。
“摇光破军,玄水涵光!”他心中默念法诀,归尘剑甚至未曾出鞘,但剑格处代表阴水之力的“摇光”宝石已幽蓝微闪。一股柔和却沛莫能御的水元真罡透体而出,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无形的大手,瞬间跨越数十丈距离,轻轻裹住那个茫然无措的渔民新魂,将其从那鬼市管理者即将落下的黑爪之下拉开,并形成一个淡蓝色的水晕光球,将其护在其中,隔绝了鬼市阴气的侵蚀与窥探。
这一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快得超乎想象,更是将炼气化神巅峰对能量精妙入微的操控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即便如此,那为首的“王总管”恶灵还是瞬间反应了过来!
“何方道徒!安敢扰我鬼市清净,夺我资粮?!”一声尖锐、愤怒、直接撕裂灵魂寂静的精神咆哮,如同平地惊雷,在赵清真和所有魂灵的识海中炸响!
那“王总管”恶灵猛地转身,灰雾下的猩红目光死死锁定赵清真!它似乎因被打断、被挑衅而暴怒异常!整个鬼市的能量瞬间沸腾起来!方才那死寂的“热闹”景象骤然扭曲,所有魂灵的面孔都变得狰狞可怖,无数双空洞、怨毒、贪婪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于赵清真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无形的怨念与阴煞之气如同潮水般向他汹涌扑来!
若是寻常修士,哪怕修为不弱,在这般万鬼盯视、阴气冲天的环境中,只怕也会心神摇曳,法力滞涩。
但赵清真乃全真高道,道心坚如磐石。面对这滔天怨念与精神压迫,他面色如常,只是冷哼一声:“清净?盘剥新魂,亵渎神像,勾结邪祟,也配谈清净?此等污浊之地,合该消散!”
话音未落,他并未立刻与这恶灵纠缠,而是右手屈指一弹!一点赤金色的、蕴含着精纯“玉衡廉贞”阳火真元的火星激.射而出,并非射向恶灵,而是直射鬼市上空!
“离火焚邪,净!”
那点火星升至鬼市顶端,骤然爆开!化作无数细密如雨的金色光点,飘飘洒洒而下!这些阳火金针并非为了毁灭那些普通游魂(它们大多无辜),而是精准地刺入鬼市空间中那些维系其存在的、不稳定的阴性能量节点,以及那几个“管理者”周身缭绕的邪气之中!
滋啦——! 鬼市那本就扭曲不稳的能量场被这纯阳之力一激,顿时剧烈地震荡、紊乱起来!那些依靠阴气显化的幻影集市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扭曲、变淡!几个鬼市管理者被阳火金针灼伤,发出无声的惨嚎,周身黑气逸散!
那“王总管”恶灵似乎对这等纯阳之力极为忌惮,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尖啸:“纯阳道火?!撤!快撤!”
它率先化作一股浓稠的黑烟,猛地钻入脚下地面,消失不见——显然此地有通往更深层阴域的缝隙或通道。其他鬼市管理者和那些尚有几分灵智的凶魂也纷纷惊慌失措,或遁地,或化作阴风四散逃窜。
整个鬼市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花水月,在剧烈的晃动和明灭不定中,迅速变得透明、模糊,最终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一般,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谷恢复了原有的荒凉与死寂,只剩下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草木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刚才那光怪陆离、万鬼云集的恐怖集市,从来都只是一场幻觉。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尽的淡淡阴气与怨念,以及被赵清真以水晕光球护住、仍在瑟瑟发抖的那个渔民新魂,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妄。
赵清真并未立刻去探查那恶灵遁走的地缝。他深知鬼市虽散,其根源未除,贸然深入阴域缝隙,并非明智之举。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个新魂。
他带着那团包裹着渔民魂体的水晕光球,身形几个起落,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寻了一处距离海边不远、阳气相对旺盛的隐蔽岩洞。
洞内干燥,有月光从缝隙透入。赵清真散去水晕光球,那渔民新魂显现出来,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茫然失措的模样。魂体淡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赵清真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温和醇厚的“天权文曲”真元,缓缓点向新魂眉心。湛蓝色的光华如涓涓细流,融入其魂体之中,助其稳定形态,抚平惊惧。
“莫怕,贫道乃修行之人,非是恶类。你已身死,此处非阳间久留之地。你可能告知,发生了何事?贫道或可助你解脱执念,前往该去之处。”赵清真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道韵。
那渔民新魂在真元的滋养下,逐渐安定下来。它无法言语,但残存的意念却如同破碎的画面,断断续续地传递给赵清真:
巨大的、墨黑色的浪墙如同山岳般压来…熟悉的渔船像玩具般被轻易撕裂…冰冷刺骨的海水涌入肺叶的窒息感…同伴们在怒涛中绝望的惨叫与挣扎…而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刹那,模糊的视线看到远方的海面上,有几艘快船诡异的三角帆影在风雨中若隐若现,船首似乎挂着…狰狞的鬼头或某种奇特的鸟兽图案?它们并未施救,反而像是在…冷眼旁观?甚至…有意驱使浪涛?
“倭寇?!”赵清真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是这些肆虐海疆的豺狼!而且,从其行事看,似乎并非简单的劫掠,反而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残忍与邪异!
而那“渔女泣声”…赵清真仔细感知渔民魂体中残留的那丝来自海边哭声的印记。那哭声并非针对这新魂,也非索命之音,其中蕴含的情绪更多的是悲伤、警告、以及一种…仿佛母亲呼唤孩子莫近险境的急切!这更像是一种凝聚了无数海难者冤屈与执念的、对后来者的悲悯提醒!
鬼市盘剥魂力、倭寇肆虐海疆、祠神像被窃利用、渔女泣声预警…这些散乱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倭寇之中,必有精通邪术之辈,其目的恐怕远不止财物那么简单!
就在赵清真试图从这新魂残念中获取更多关于倭船细节时,异变再生!
那渔民新魂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浮现出极度惊恐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它猛地抬起虚幻的手,指向岩洞之外那波涛汹涌的大海方向,嘴巴无声地张合着,似乎想发出警告,但最终,魂体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剧烈波动了一下,便化作点点晶莹的流光,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它本就脆弱,执念得泄,又受惊过度,终于魂飞魄散了。
赵清真眉头紧锁,猛地转头望向洞外。只见原本还算清晰的海面,不知何时,已被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所笼罩!那雾气翻滚涌动,却诡异地不随海风飘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向着海岸方向缓缓推进。
雾霭深处,隐约有几点幽绿、惨白的光芒闪烁明灭,绝非渔火,那光色冰冷死寂,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邪气。更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缥缈诡异、用异域语言吟唱的歌谣,断断续续地随着海风飘来,腔调古怪,旋律阴森,听得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宁。
“东瀛邪歌…”赵清真目光彻底冷了下来。看来,这台州之乱,终究还是要着落在这伙与邪术脱不了干系的倭寇身上了。
他站起身,走出岩洞,立于海边礁石之上,任由带着浓雾的海风拂动他的青衫。归尘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似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战意与前方那浓雾中隐藏的邪恶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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