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8年,洛阳。
“天子所在,天下中心,洛阳繁盛,犹盛老夫早年混迹之时。”
宾楼之上,有一黑衣锦服老者饮酒感叹,其人身形高大,面容威严,着汉家玉冠,却不怒而自危,在其桌旁有二人随侍。
此宾楼为昔年北魏孝文帝常饮之地,孝文帝为使胡汉一家,各族归心,曾数次在此邀各族名望之士来此座谈饮酒,此后宾楼繁盛,非王公大夫不得入此间,但今日,宾楼清场,只有三人可在此饮酒,楼外则遍布甲士,枪戟锐利。
听到老人感慨之语,一须有长须,面容泛黄,五官神俊,虽身形高大,可却总爱微微拘搂之人,颔首而笑,“将军为国之柱石,若无将军入洛,挽国救危,何来今日洛阳繁盛。”
老人闻言会心一笑,“贺六浑之言,一向悦耳。”
然而,坐在那谄媚之人身侧的高大男人,眉眼凌厉,脊背挺拔,宝刀跨于腰间,冷眼而道,“不愧是渤海高氏之英杰,言语自带三分媚上,高都督这般伶俐,还需假扮渤海高氏么?早晚自己就能凭此巧言媚心立世家矣。”
谄媚之人神情一僵,却反而对嘲讽自己那人低首道,“贺都督为当世名将,家世显赫,我贺六浑却不过一破落子弟,侥幸投入将军麾下,方有今日之荣,都督何苦这般取笑我。”
贺拔岳,天下名将,曾以八百骑军破尉迟菩萨两万之众,征战一生,战功累累,此刻闻听身旁那位贺六浑或者说是神武帝高欢主动放低姿态之语,却冷冷一笑,尽显桀骜,“没什么,只是征战多年,刀头舔血的日子过惯了,自是看不得那靠舔人屁股爬上来的鼠辈与我并坐罢了。”
高欢神情更为僵硬,但很快,笑容浮现,他主动起身赔礼,“是在下的错,给贺都督赔罪了。”
谁知,闻听高欢此语,贺拔岳的神情才真正凝重了起来,注视那依旧对自己满面笑意,姿态卑微之人,贺拔岳郑重点头,“我贺拔岳很少服人,将军是一个,而你高欢,勉强也能算在里面了。”
高欢更是低首,“都督哪里话,贺六浑是真的被都督话语教导,犹如醍醐灌顶。”
贺拔岳冷笑,“免了,他人能信你,我可不敢信你高欢高都督,你现在怕不是连活剐了我的心都有,当着将军的面抽了你高都督这么多耳光,可您却仍这般谦恭,高都督真是可怕的很,换了常人对上你,信了你嘴里的一二言语,日后只怕死的连根骨头都找不着了。”
高欢依旧不恼,甚至眼里还多了几分委屈,刚想再说什么,一直饮酒打量着楼外洛阳街市繁华的老人才面无表情道,“说够了么,说够了就都滚去一旁站着,别来扫老夫的兴。”
“高奴知错。”
“末将失礼。”
见老人脸有不悦,高欢贺拔岳齐齐起身赔罪,随后站立桌旁侍候。
接下来老人就一个人凝望楼外洛阳繁盛,自斟自饮,可眉眼间依旧有着一抹冷意,高欢贺拔岳见状也知老人不是在恼他们,当下心思剔透,生有一颗玲珑之心的高欢主动开口,欲为上分忧。
“将军如今入洛,可仍这般忧虑,是我等无能,依高奴所见,有些事早晚要做,不如便做的果决狠辣些,说到底也是淫后乱朝,鸠杀陛下,所谓非常之时应行非常之事也,将军纵杀之,此举亦乃匡正天下尔。”
贺拔岳握刀冷笑,“这么急着又来舔.屁股了?高都督不愧是一等一的伶俐人,那在下也想请教请教高都督,然后呢?杀了淫后又要做什么呢?”
高欢此刻微微挺直了脊背,大义凌然,“自然是为天下苍生计,大魏无道,黎民艰辛,幸得此世有将军提刀入洛而镇天下,将军为天赐英杰,自当居......”
贺拔岳当即怒喝,“好个大魏无道,好个为了天下苍生!高都督也太胆大包天了吧!怎么,想劝将军篡位?做那不忠不义之徒,你高欢就真不怕日后被万人唾骂吗!”
高欢转首,冷眼看向贺拔岳,其人不再有丝毫退让,负手仰头,目光激烈。
“元氏无能,将军为大魏天下,自当取而代之,此为天意!贺都督这般阻挠,张嘴就是一个大义的帽子扣过来,心里可还有将军在!”
“那有朝一日将军后人无能,你高欢是不是也要取而代之!”贺拔岳大怒,“我贺拔岳正是心里有将军,视将军为主上,才不能看着将军走上那条不归路!倒是你高欢这谄媚之徒,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竟不惜让将军做出此等背国之事,我贺拔岳早晚必杀尔!”
“贺都督,高欢今日亦有一言要告诉都督,那就是任何事高欢都可以让,但唯有此事不可,此乃将军霸业!任尔如何唾骂,高欢绝不能退!”
眼见贺拔岳想拔刀相向,高欢当即大喝,“魏失其鹿,天下逐之!自古的道理,有什么好说的!贺都督真想当报国之人,还留在将军身旁作甚,扶淫后所立伪帝便是。”
贺拔岳双目涨红,放下了握刀的手,却振臂指向高欢,放声怒斥,“就是因为有你这种曲迎奉承的小人在,将军只怕早晚会走上一条不归路!我等是勤王之师,我等是为先帝报仇而来!今日你却劝将军篡位,试问天下人该如何看将军!我明白了,你是想让将军遭天下围攻,你高欢好就此牟利是吧!想的太美了点吧!”
“贺都督蠢到了这般田地么!大魏无道,我军却已掌控洛阳,可谓天赐良机,此时不进,可不天赐不予,日后必遭大难!我看你才是那为了虚名,不惜做卖主求名之徒吧!”
“那我问你高欢,当今之朝野众臣哪个能服将军?我们真若如此行事,天下还将有我等立足之地么!”
“谁不服就杀谁!我倒是看看这帮世家大臣,骨头是不是比刀还硬!一人不行就杀十人,杀百人,我大军在此,他们还能翻天么!”
贺拔岳咆哮,“高欢,我早晚必除了你这阴诡之徒,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都敢说,你贺六浑这条边关流民野狗这辈子也走不出个低贱二字了。”
高欢闻言骤然大笑,瞳孔竟也红了几分,“贺都督说的对,我高欢就是路边一条快饿死的野狗!将军给了我一口饭,我贺六浑这辈子拼上一切也要报答将军!”
“省省吧!他人有资格说这种话,你高欢也配?!先投杜洛周,后归葛荣,见势不利,当即转投将军,昔年有三姓家奴吕奉先,今我大魏有你贺六浑,别说,我倒是信了大魏要亡,元家气数将近,何者?天降尔等妖孽,国何已不亡!”
听到高欢和贺拔岳的争论,自饮自酌的老人依旧没有半点表情,静静饮酒的他,唯眸光迫人。
老人懒得理会他们的争吵,因为没必要。
一个俩个说的好听,究其根本,哪个不是在为了自身取利,高欢劝自己篡位就是佞臣了么?贺拔岳扶保元氏就是忠臣了么?
所以尔朱荣,这位天柱大将军,提刀入洛,掌控洛阳甚至是整个北魏的老人根本就不在意心腹手下们的争论。
因为没必要。
有野心又怎样?他们有胆子反自己么?他们敢真的不忠于自己么?说到底,也是在忠于自己的前提下,为自身谋一二分利就是,他高欢如此,贺拔岳同样如此。
更何况。
老人冷峻的眸光扫过身旁争论二人。
他想做什么事,也不是他们俩人能拦得住的。
天下英雄枭雄,皆在我之下。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