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齐政那平静的笑容,贺间忽然明白了他年少时曾津津乐道的东晋谢安那句云淡风轻的【小儿辈大破贼】有多么欠揍。
不过,谢安之事,似乎并没有记载那些个沦为陪衬的看客身份。
但现在,今后若是有人,或许便会如此记载:
【齐公与贺间对弈,俄而嘉兴信使至。闻信毕,默然无言,徐向局。贺间问其信,答曰:“苏州卫大破倭。”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年少时,看英雄,总觉得那就是未来的自己。
等长大了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英雄无尚荣光和百世清名的陪衬和看客。
当然,贺间还算好的,真正可怜的那些人,早就被淹没在历史的泥尘之中了。
可即使贺间看明白了齐政是在对谢安东施效颦,但他还是有些压抑不住心头的惊骇。
那可是倭寇啊!
江南倭患多少年了,什么时候打出过这样的大捷?
斩首三千级,生擒一千人?
按照如今大梁对抗倭的军功,怕是过不了几天朝廷封赏下来,他就要叫齐政靖海公了吧?
而房间中的杨志鸿与朱俊达,心湖之上更是惊涛万丈。
他们知道,倭寇进犯嘉兴府是真的确有其事。
因为,那就是王爷安排的。
也是他们曾经屡试不爽的招数。
他们以为,齐政也将在这样的攻击之下,遭到当头一棒,从而让他们从容地掀起反击逆转江南大局。
俞翰文会归来,重新拿回对江南军权的控制;
齐政会被问责,会损失掉威望,也将不会再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去投靠他;
倭寇的大肆劫掠也能震慑所有胆敢不配合的地方士绅,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王爷的战车之上;
杭州卫会被重新整顿,这处大本营不会再出问题,王爷也能腾得出手来收拾掉不听话不老实的许东。
江南的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然后,他们便可以安全且自在地等到那个众望所归的时刻。
但是,现在,你跟我说,倭寇被你灭了?
你拿什么灭的啊?
你说提前安排就提前安排,我们都只知道有倭寇这回事,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你凭什么知道啊?
两人想到这儿忽然一愣。
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凝重。
是啊,他凭什么知道的呢?
难不成,群众里面有坏人?
或者倭寇里面有坏人?
就在两人越想越是心惊的时候,贺间开口,问出了他们压在心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齐侯,您这些日子都与下官在一起,您是怎么知道倭寇之事的?又是如何指挥的啊?”
听见这个问题,杨志鸿和朱俊达恨不得抱着贺间嘬一口,这他娘的简直是神助攻啊!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正愁不知道怎么丝滑将话题扯到这上面来的齐政同样也在感谢贺间的神助攻。
他微微一笑,一副志得意满的少年意气,“这很简单,你们可还记得去年约莫也是此时,本官也曾面对过倭寇?”
杨志鸿闻言点头,吹捧道:“下官记得,当时大人与尚为皇子的陛下一起,打出了一场震动江南的苏州大捷。”
齐政点头,“当时,那个倭寇首领中条三郎,对外说的是他带着残部逃蹿了。实际上,他怎么可能逃得了。”
看着齐政狐狸一般的笑容,杨志鸿和朱俊达齐齐一愣,朱俊达旋即面色微变,脱口而出,“他是被大人抓了?”
齐政得意点头,“抓了他之后,我们并未对外声张,而是暗地里降服了这个凶顽的倭寇头子。然后才将他放了回去。”
他站起身来,就像是小孩子在炫耀一件自己的大作一般,开口道:“当时本官就想着,江南有些本土的势力,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一旦斗不过就会勾结倭寇,制造动乱,前面那么多人都上了当,本官怎么可能还会踩进这个坑里。”
“既然他们要勾结倭寇,本官就在倭寇之中安插一个自己人,一旦有跟本官有关系的风吹草动,他就直接将情报送来,这样谁还能用倭寇来算计本官?谁还用倭寇来算计本官,那不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嘛!”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没想到这回,有些人还真的铤而走险,想要动用倭寇,恰好中条三郎的队伍也在被联系的范围之中。”
他看着三人摊了摊手,“你们说,这些人是不是蠢得可爱?他们多半还在等着胜利的消息,等着拿捏本官呢!哈哈哈哈哈!”
听着齐政得意得甚至有些狂妄的笑声,杨志鸿和朱俊达恨不得一拳给他砸过去。
当然,他们是绝对不敢的。
他们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诅咒,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大人真棒】的佩服。
齐政随意拍了拍手,“至于说指挥,那就更简单了,有了中条三郎的精准情报,我暗地里调了苏州卫的精兵,和数千嘉兴府的家奴青壮,设下埋伏,这些倭寇想逃都逃不掉。”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战报里为何没说全歼,难不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倭寇跑了不成?”
杨志鸿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点可以打击齐政的方向,连忙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啊!之前咱们也不是没有组织过剿灭倭寇,也曾经设下埋伏,但是这帮倭寇贼得很,一旦遭到伏击,立刻就如鸟兽散了,跑得还极快,追都追不上。此番未竟全功,也是正常。”
齐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好似在说【我能跟你们这些废物一样吗】?
而就在这时,外面又来了一个护卫。
然后又和之前一样,凑到齐政耳畔,低声道:“侯爷,武昌卫指挥使秦洪涛在海面上包围了剩下的倭寇残部千余人,击沉倭寇船八艘,歼敌七百余人,但汪直船队出现,将剩下三百残倭救走了。现在秦将军正和古十二一起赶来,派小人先行回来传信。”
齐政缓缓点头,“知道了,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待护卫下去,他看着再度面露询问的三人,重新恢复了笑容,“果然逃走了一部分倭寇,但好在他们刚出海,就在海面上,被本官安排的伏兵围住了。”
杨志鸿、朱俊达的面色再变。
这他娘的是一个都逃不掉啊?
他们同时也猛地想起了另一个事情:
齐政既然能降服中条三郎,有没有可能也降服井上五郎?
如果井上五郎被俘虏,会不会将过往的那些事情都倒出来?
如果那样,恐怕王爷只能提前起事了啊!
提前起事,诸事仓促,且无北渊和西凉配合,胜算那显然少了好多啊!
想到这儿,他们忍不住心生几分绝望。
齐政这是哪儿来的魔星下凡啊,处处跟他们作对不说,还如此诡计多端地要将他们都赶尽杀绝,一点活路都不给啊这是!
人家倭寇都逃到海上了,你怎么还要追杀呢!
讲不讲江湖道义啊!
二人的思绪万千之中,贺间再度充当了嘴替的角色,问出了一个让二人同样好奇的问题:“大人,你哪儿来的伏兵啊?海宁卫吗?”
齐政微微一笑,“杭州卫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贪腐横行,上上下下都烂透了,如何能护卫杭州安宁?朝廷心忧这江南重地的安危,这不是特意调了精通水战的武昌卫水师精锐过来嘛!我想他们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正好给他们送个见面礼,感谢一下他们这一趟奔波不是。所以就提前给他们一封密信,让他们在海面上守着。”
杨志鸿和朱俊达已经无力吐槽,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见面礼?
有拿一千倭寇的人头当见面礼的吗?
那是倭寇啊!
那是我们的底牌绝招啊!
你拿去当见面礼!
我们不要面子的吗?
齐政满意地笑着道:“如此便算是全歼了这股倭寇,想必陛下和朝廷,江南的官民上下,得知这个喜讯,都会欢欣鼓舞的!”
他看着杨志鸿和朱俊达,“对吧?”
二人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对对对!”
他们此刻,只想赶紧回去,但齐政却并没有丝毫想要放他们走的意思,瞧见天色,立刻吩咐人布置宴饮。
而等这边布置得差不多,护卫前来通报,古十二领着秦洪涛,也到了院子外。
齐政闻讯,当即领着众人迎出了房门。
瞧见齐政的刹那,秦洪涛当即单膝跪地,姿态恭敬,“末将秦洪涛,拜见齐侯!”
齐政亲切地将他扶起,拍着他的手臂道:“秦将军远道而来,如此辛苦,不必多礼!”
说着他又给双方都介绍了一番,而后一起走进了房间。
进屋之后,齐政笑着道:“秦将军,此番虽然全歼了一股倭寇,但可千万不能大意,小觑了江南局势啊!”
话音落下,本欲入座的秦洪涛猛地起身,朝着齐政单膝一跪,“侯爷,末将无能,走脱了三百倭寇,连同匪首井上五郎,请侯爷责罚!”
原本已经绝望的杨志鸿和朱俊达瞬间心头大喜。
而齐政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刻悄然消失。
他冷冷看着秦洪涛,明显地露出了几分不悦。
秦洪涛登时额头见汗,开口道:“当时末将正要将这伙倭寇聚歼,但没想到,海上的大海寇汪直率领他的船队前来,他的实力不容小觑,而被围困的倭寇也激起了战意,末将两面受敌,又见只剩下两三百残倭,牢记着穷寇莫追之理,便没有力战。”
砰!
齐政一拳砸在案几上,眼神愤怒,杀意毫不掩饰,“汪直,坏我大事”
狠话放完,他仿佛才意识到杨志鸿和朱俊达在旁边,瞬间收敛了神色,重新变得温和,将秦洪涛搀起,“无妨,无妨,大部剿灭了就行了,穷寇莫追,很正确,来来来,入座喝酒!”
一场宴饮,便悄然开始。
不过大家都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人,简单聊了一阵,便结束了。
待杨志鸿和朱俊达离去,贺间也回了房间,齐政将秦洪涛请到了书房中。
一进屋,他就懒洋洋地朝着桌上一靠,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不必拘礼,随便坐,我累了,先歇会儿。”
秦洪涛当然不敢造次,恭敬道:“侯爷日理万机,还是要注意休息才是。”
齐政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什么日理万机,纯粹是演戏演得太累了。”
“演戏?”秦洪涛有些纳闷。
齐政挑了挑眉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因为你放走了那两三百倭寇就那般作态吧?”
秦洪涛的眼睛陡然瞪大。
齐政缓缓开口,给出了自己的考验,“你如果愿意,不妨试着想想。”
上司不会无缘无故的建议,上司的建议也就是命令。
以秦洪涛的官场“造诣”,立刻也明白了这是齐政对他的考验。
而这个考验的结果,直接关系到了齐政会给他什么样的帮助和待遇,以及他今后未来在这位新帝跟前第一红人手下的重要程度。
他当即仔细回想起种种细节。
齐侯那封信,信上说了可能遇见的麻烦。
那很可能就是预见到了汪直会出来救援。
那也就是知晓了汪直和倭寇的勾结。
汪直本身并没有这个动机去唆使倭寇做什么事情。
这一切背后是江南本土势力的计划,要利用倭寇这件事情来打击齐侯这个大权在握的钦差。
那么汪直也就是被江南本土势力握在手里的一把刀。
齐侯说了是在演戏,那么他今日明确地表现出要针对汪直的动向,就是演给其他人看的。
这个其他人很可能便是杭州知府杨志鸿,江南商会会长朱俊达,甚至于钦差团队副使的贺间。
从这个角度,这三个人就会将齐侯的目标传递给江南本土势力幕后掌舵之人。
然后,他们便会针对性地做出防御。
另一个关键,自己擅长水战,将自己调来,还让自己保存实力,说明一定有一场水上的大战等着自己。
那么,是不是剿灭汪直这一战呢?
齐侯又布下了如同此番剿杀倭寇一样的埋伏?
他思索一阵看着齐政,开口道:“末将愚见,齐侯莫不是想要借今日某人之口,来一出请君入瓮,在剿灭汪直这一战上,布下天罗地网,试图一战定乾坤?”
齐政缓缓坐直了身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对方虽然并未完全猜中他的心思,比如要为汪直洗脱嫌疑这些,都不曾说到,但那是绝密,无法苛责。
“看来陛下为本官调来秦将军,果然是圣明烛照,识人有术。”
秦洪涛心头长出了一口气,但面上不敢有丝毫倨傲,“侯爷已经将话透露得这般明显,末将若是都猜不中,岂非辜负了侯爷的栽培。末将之智比起侯爷,仿若云泥,定当竭力为侯爷做好马前卒。”
“这话就太客套了。”
齐政呵呵一笑,“既然说到这儿了,先说说你手上的情况吧,本官也好有个估算。”
“是!”
秦洪涛当即向齐政汇报起了情况。
同一片夜色之下,荀先生的府邸之中,杨志鸿和朱俊达也在向荀先生细细汇报着今日的种种。
得知倭寇这张底牌,居然被齐政撕得粉碎之后,荀先生也是面露震惊。
详细询问了情况,得知是中条三郎反水,招致大败,他有些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时隔一年的布局,这齐政,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看向二人,“齐政还说了什么?”
杨志鸿和朱俊达对视一眼,朱俊达开口道:“在得知是汪直冲破水师包围圈,就走井上五郎和残部之时,齐政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杀意。很有可能,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汪直。”
荀先生缓缓点头,“你的推断很正确,王爷那边已经说了,许东已经叛变,若是齐政能够将汪直剿灭,海面之上,王爷的势力就只有潜龙岛了。”
他叹了口气,“但是潜龙岛都是战士,对走私和商贸之事都不熟悉,届时走私之事必然大受影响,对王爷团结江南士绅很是不利。”
听着这一连串大事不妙的分析,杨志鸿和朱俊达是一句话都不敢接,只能默默地听着。
这一沉默,就显得气氛愈发的低沉。
荀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还得跑一趟,准备一下,我立刻回镜湖。”
“是!”
翌日,傍晚。
当镜湖的水面,出现在眼前,风尘仆仆的梅先生终于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荀先生也来到了王府之中。
二人在王府前恰好碰面,望向彼此的眼神之中,都带着几分凝重。
荀先生开口道:“消息都是真的?井上五郎那边真的几乎全军覆没了?”
梅先生点了点头,“是的,仅有两三百人,被汪直冒死救出来了。”
荀先生叹了口气,“走吧,向王爷汇报吧。”
很快,二人在护卫的引导下,见到了越王。
荀先生敏锐地发现,王爷书房桌上有几样平日喜欢的瓷器不见了。
看来王爷早些时候已经知晓此事了。
但他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默默听着梅先生向越王汇报情况。
诚如荀先生猜测的那样,越王实则早些时候已经得知了消息,震惊之后便是一阵暴怒,在摔打之中,怒骂着那些倭寇的废物。
但现在,听完之后,他便已经可以在手下面前,表现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败了就败了吧。看来这帮倭寇,也只能打打顺风之仗,啃不了硬骨头。”
他平静地开口,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番从容姿态,自然引得梅先生由衷的佩服,荀先生为了不露馅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越王摆了摆手,“不提这些虚的,本王心头有一个问题。”
他看着两人,目光幽深,“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汪直私通朝廷,出卖了这帮倭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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