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艘高大的水师楼船,破开晨雾,缓缓而来。
船帆上的大梁旗帜和一个大大的【秦】字,在海风之中,猎猎作响。
船舷两侧的炮口泛着熟铁的寒光,如同一个个能将人吞噬的黑洞,但所有人都知道,当它火舌一吐之时,便仿佛是索命的阎罗扔出了流星锤。
更让这些倭寇绝望的是,东侧、南侧也陆续出现了小巧灵活的苍山船,正贴着海面快速穿插,将楼船的防御空隙补全,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这个包围圈,正在以他们为圆心,缓缓合拢。
这一切落在好不容易才劫后余生的倭寇眼里,只感觉像是看见了一条索命的绳,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他们的脖颈勒来。
他们支起脑袋看了一眼,在愣神了片刻之后,干脆直接倒下去,在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
毁灭吧,累了。
井上五郎肯定不会就这么认命,相反他一把揪着一旁手下的衣衿,吼声中带着愤怒和绝望。
“这是哪儿来的官军水师?!”
面对头儿的咆哮,一向卑躬屈膝的手下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情绪的波动,写在脸上的是满满的生无可恋。
很显然,在经历了先前那场彻底的溃败和惨淡的逃亡之后,再遇见以逸待劳的朝廷水师伏击,他已经不相信,兵疲师老,残兵败卒的己方,能够从守株待兔的朝廷水师手下再度逃脱。
都要死了,谁还会舔领导呢?
不给他两个大耳帖子,都算是他平日里还像个人,也都算是自己脾气好。
同样觉得他们逃不掉了的,还有此刻统领着这支水师船队的秦洪涛秦大人。
这位接到朝廷调令之后,便火速沿着长江奔袭而来的武昌卫指挥使,也是朝中军方有数的水师名将,在中途,接到了盖有钦差大印的密信之后,便直接赶到了这片海域。
在慢慢找到了倭寇留下的船只,确定了伏击位置之后,便不慌不忙地布下了包围圈。
若是这样,都让这些倭寇跑了,他秦洪涛如何对得起陛下的重托,对得起齐侯的栽培?
歼灭近千倭寇的大捷,自己一来齐侯就十分大气地送来了,自己岂能不好好把握!
他看着似乎有逃蹿之意的倭寇船队,嘴角冷笑一声,大手无声一挥。
旗舰上,立刻打出了旗语,船队熟练地各自前行,收拢包围圈。
看着包围圈渐渐合拢,井上五郎看着还横七竖八躺着的手下,大声地喝骂着。
“你们是想死在这儿吗?都给我爬起来作战!”
“朝廷的水师,不会再像苏州卫一样强大!”
“苏州卫只有一个,这些水师也会和海宁卫一样对我们恐惧!”
“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们还要报仇!我们还要用刀刺穿那些孱弱的大梁人的肚子!”
在井上五郎的呵斥声中,积威之下,不少人还是站起了身。
随着这些人起身,其余人也在犹豫之后选择了站起,表面服从了安排,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但他们心里怎么想,能出几分力,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毕竟只要看看战场形势就知道,他们不仅是被包围,而且就他们这些船身矮小的近海船,面对官军的楼船简直像蝼蚁撼树一样脆弱。
而就在他们还在鼓舞士气的时候,武昌水师的船队已经完成了合围。
“火箭!先射船帆!”
秦洪涛一声怒吼,那一面令旗如一柄长刀般高高举起又狠狠劈下,破风声中,福船两侧的火箭手齐齐拉动弓弦,数十支裹着油脂的火箭飞向倭寇船队,火焰直扑船帆。
瞧见这一幕,井上五郎感觉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了,慌忙大喊着落帆!
可终究还是晚了,倭寇船队一共十二艘船,其中四艘都被火箭命中了船帆。
风帆瞬间被烧出大洞,不断扩大,火焰更是顺着绳索蔓延,烧向了甲板。
火势其实并不算大,但不少早无了斗志的倭寇瞧着这一幕,便干脆地往海里跳去,试图朝着包围圈外游去。
他们觉得,船出不去,他们人可以出去。
只要出去了,那就有活命的希望。
但秦洪涛的手下显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他们驾驶着小巧灵活的苍山船,靠在倭寇密集的海面上,直接用钩镰枪一扎一勾,要么拖上船来,要么直接就地戳死在海水之中。
水面登时染上了一层让人绝望的猩红。
瞧着这一切,井上五郎死死攥着船舷的木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当即厉吼道:“你们瞧见了吧,等着也是死,不如跟着我一起搏一把,说不定还能活!”
老实说,这帮率先放弃战斗选择逃命的倭寇,的确是用生命帮了井上五郎一个大忙。
在瞧见了同伴这样凄惨的死法之后,一帮本来已经几乎没了斗志的倭寇,都振作了不少。
这一切都落在了秦洪涛的眼里。
但他并不在意。
所谓围三缺一,那是在敌人势力强大,一口吞掉容易噎着的时候,无奈之举。
现在他占尽优势,就是要彻底屠杀这一股倭寇,哪儿还会有那些顾虑。
反正都是要死的,没有任何必要为此束手束脚。
他当即大手一挥,再度下令,“撞船出击!”
随着旗语打出,三艘船头包着铁皮和撞尖的苍山船瞬间加速,狠狠地撞向了最外围的三艘倭寇船。
倭寇们还没来得及打横或者躲避,便听得三声既脆又有一点闷的响声之后,三艘船皆被撞得狠狠一荡。
两艘船侧面裂了口子,受伤最终的一艘,更是直接被撞出了一个大洞。
海水瞬间顺着破口涌入船舱,不想随着船一起葬身海底的倭寇们怪叫着,只能扑腾入水。
接着便是熟悉的故事重演,苍山船上的官军,拿着长枪或者钩镰枪,熟练而轻松地收割着倭寇的性命。
井上五郎看得目眦欲裂,看着自己船上那可怜的几门炮,当即大喊道:“准备开炮!”
他的话音刚落,火炮便轰地一声,一颗铅弹精准地砸中了他座船的桅杆。
官军的炮,响了!
桅杆如被砍伐的大树般,无力砸倒。
伴随着船帆哗啦啦的声音,就好像井上五郎在海上威名的彻底坍塌。
失去动力的大船一时间只能在海浪中打转。
眼看着官军的火炮再度缓缓调整角度,饶是井上五郎经历过许多困苦,凶性极其顽强,心头也不禁一片绝望。
他很明白,如果没有意外,接下来等待他的,要么是被俘,要么是葬身鱼腹。
他抽出了腰间的刀,准备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来一个充满仪式感的自尽。
但就在这时,东方的海面上,忽然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
而后一声长长的号角,如同蛟龙出海的龙吟,吸引了此刻海面上,许多道目光。
原本稳坐中军船,稳操胜券的秦洪涛皱眉扭头,只见十余艘仅比官军楼船略小,但狭长更甚的大船,正破浪而来。
居中为首的大船上,一面大旗迎风招摇,黑底金字,勾勒出一个醒目的【汪】字!
“是汪直!”井上五郎猛地瞪大了眼睛,旋即欢呼道:“我们有救了!弟兄们!我们有救了!”
秦洪涛的船上,亲卫当即开口道:“大人,这应该就是江南地界最大的海寇头目,汪直。”
秦洪涛皱着眉头,得到调令之后,他立刻恶补了许多关于江南的知识。
而钦差大人的密信之中,也提到了这个势力和这个人。
汪直手下的船队多是改装过的广船,船身坚固,速度又快,且手下海寇个个悍不畏死,在海上强势崛起,风头正盛,定是朝廷水师的棘手对手。
用一个词总结便是:不容小觑。
战局几乎在顷刻间有了变化。
汪直的船队冲到了包围圈之外,一艘大船在海水中极其灵巧地突然转向,朝着一艘苍山船撞去。
同时,他们也如法炮制地发射了火箭,点燃了朝廷水师苍山船木质的船尾。
而后海寇们居高临下,甩出钩爪勾住官军船舷,直接采用跳帮战术,跳了上去。
白刃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
杀戮之中,汪直站在自己旗舰的船头,和秦洪涛隔着一片海面对望。
“这位将军,不要赶尽杀绝,战功已够,放条活路如何!”
年轻的声音很洪亮,哪怕有喊杀声掩盖,也清晰地传进了秦洪涛的耳中。
秦洪涛盯着战场的态势,皱着眉头。
眼下倭寇在求生希望到来之后,也变得难缠了起来。
同时,自己这边也陆续有了两艘船被汪直的船队缠住。
不过汪直的大部队并没有立刻参加战斗,这两艘船的接触,更像是在向自己表明他们的实力与战力。
而且,汪直这些船队,虽然不及他麾下的精良,但胜在体型不输太多的情况下,灵活远胜。
如果缠斗下去,哪怕最终全歼这股倭寇,再留下将汪直打得败逃,自己这边,也难免损失惨重。
按照钦差大人密信中所写,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钦差大人的大计,不是要将家底在这上面拼光的。
他扫了一眼包围圈中,倭寇的十二艘船如今已经沉没了七艘,同时有两艘也被撞残,即将沉没,只剩下三艘船还在坚持,船上人数不过三四百之数。
为了这最后一口饺子,搭上自己的主力,得不偿失。
他声音一沉,“传令,东南撤围,放剩下三艘船离开。但落海的倭寇要赶尽杀绝!”
一旁的亲卫闻言一愣,“大人?”
“这是军令!”
秦洪涛沉声一喝,“穷寇莫追。传令吧!”
正在鏖战中的井上五郎,瞧见包围圈竟然散开了,当即大喜。
带着自己这艘破船上的人手,如数跳上了旁边尚且完好的船。
到这时候,他也没忘了带上已经再次尿了裤子的梅先生。
等他们冲出了包围圈,便当即一路东逃。
汪直见状,也爽朗一笑,“将军够意思,下次海面重逢,若有机会我也放你一条生路!撤!”
很快,汪直便带着他的船队撤离了战场。
秦洪涛一路目送着汪直的船队远去,神色凝重。
他之所以愿意放走剩下这两三百的倭寇,并且不愿意跟汪直全面开战,除了先前的几层考量之外,还有一点。
那就是在钦差大人的密信之中,钦差大人明确地提到了一句:
【若无事,则聚歼残倭,不得放走一人。若遇敌方援救,则切记,穷寇莫追,保存战力为要,本官为你作保,切记切记。】
有了这句话,还是盖着钦差印玺的白纸黑字,这才是他敢于如此做的根源。
否则他有几个脑袋,扛得住事后可能的朝廷言官的弹劾。
汪直已经带着倭寇们驶入了深海,秦洪涛也收回了目光,让麾下开始收拾战场。
此刻的战场上,朝阳初升,照得海面上畜牲的尸体和破碎船板,仿佛蒙上了一层超度的金光。
亲卫轻声道:“大人,咱们这算是立功了吧?”
秦洪涛扭头看着他,淡淡一笑,“自然是立功了。不要觉得那两三百人有什么大不了。”
他拍了拍亲卫的肩膀,“今日放过他们,是为了明日能一举歼灭他们。这是钦差大人的交代。”
半个时辰之后,倭寇的尸首都被清理完毕。
看着足足七八百具倭寇的尸首,秦洪涛心头的那点遗憾也渐渐消失了。
他虽不在沿海,但也知道围杀数百真倭,在大梁如今的军功体系之下,是何等分量的功劳。
别的不说,单就这个军功,他来江南这一趟就不亏!
他正要让人将尸首装起来,动身前往杭州,面见钦差大人,向钦差大人报到、表功、道谢。
却没想到,海面上忽地又出现了一支船队。
这支船队甚至比起他们的队伍,还要庞大。
秦洪涛正要组织防御,但却忽然发现了对方悬挂的朝廷官军大旗,登时眉头皱起。
很快,对方的船队旗舰来到了秦洪涛的坐船旁,一个同样指挥使打扮的武将站在船头甲板上看着秦洪涛,抱拳朗声道:“秦将军,本将海宁卫指挥使史初升,有礼了!”
秦洪涛抱了抱拳,不动声色,“史将军,有礼了。”
史初升笑了笑,“秦将军,这是准备离开了?”
秦洪涛心头实则已经非常不爽了,但是念着这毕竟是海宁卫的辖区,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又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只好耐着性子道:“不错,就不劳史将军相送了。”
史初升脸上笑容未改,言语却带着几分阴冷,“秦将军误会本将了,本将的意思是,秦将军就带着这些倭寇的尸首走了,独占这份功劳,不合适吧?”
秦洪涛深吸一口气,依旧没有选择撕破脸,“本将围歼倭寇,皆本将及麾下将士英勇作战之功,这独占二字从何说起?史将军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史初升冷哼一声,“好一个皆你之功,你可知道,若非本将率部众,牵制住了倭寇的大部,哪儿有你从容聚歼倭寇的好处?大家都是军中宿将,没道理牵制之兵,没有功劳分润吧?”
听到这儿,秦洪涛的手下们也都听明白了这位海宁卫指挥使的意思,竟然是抢功来了!
好吧,准确来说,也不算抢,只是分润一些功劳。
但无耻程度还是让他们这些内陆的“土鳖”大开眼界。
他们也算不上什么精兵,有些事情也多少经历过,但这么明目张胆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
秦洪涛依旧强忍着怒气,不想在见到钦差大人之前,就先跟地方势力起个冲突,顶着麻烦过去。
所以,他冷冷道:“哦?那敢问史将军牵制了哪些倭寇?他们此刻又在何处?贵军到底有何功劳?”
史初升面不改色,“这还用问?你不想想,这些倭寇若是入侵,会就这么点人?会就这么被你们轻松收拾吗?那都是我们海宁卫的血战之功!”
他说着愈发激动,“若非我等在陆上打得太狠,折损太大,组织海上追击又需要时间,又岂会被你们抢了功劳。如今你们拿着这些倭寇尸首就想走,你觉得合适吗?”
“老子觉得非常合适!”
正当秦洪涛彻底忍不住要暴走的时候,一旁岸边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怒吼。
史初升登时大怒,扭头看去,只见一艘小船已经驶到了近前,船上站着一个壮汉,双目喷火地盯着史初升。
“你他娘的哪儿来的狗东西,本将说话,轮得到你大放厥词?!”
壮汉冷哼一声,明明是仰望着众人的姿态却仿佛俯瞰一般,对史初升怒喝道:“你他娘的,身为海宁卫指挥使,身负保境安民的重责,面对倭寇,却缩首不出,整个海宁卫未放一剑,未出一枪,任由足足五千倭寇,自海宁卫登陆穿过你们的防区,直取嘉兴府城,你罪大恶极!”
“所幸倭寇队伍之中有钦差大人提前布置的内应,钦差大人提前秘密调集了苏州卫在嘉兴城外支援,如此才能击溃倭寇,保住了嘉兴府的繁华安宁,更有秦将军奉钦差大人之命,提前来此设下包围,才再度重创倭寇!这个时候,你居然厚着脸皮出来抢功来了,你无耻之尤!”
“你身为朝廷命官,满嘴谎话,竟然能说出你牵制住了倭寇这等恬不知耻的荒谬之语,悍然抢功,你胆大妄为!”
“似你这等罪大恶极、无耻之尤、胆大妄为的鼠辈,你也好意思当着如此多军中血性男儿,大言不惭血战二字!我若是你,怕是已经羞愧自刎,以谢天下了!”
壮汉声若洪钟,将海宁卫指挥使史初升的面皮剥下来,狠狠踩在地上。
而他的话,也让随行的不少海宁卫将士,有些赧然地低下了头。
他们做了什么事,他们正在做什么事,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秦洪涛心头暗叫一声畅快,而史初升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登时跳脚,指着那壮汉道:“哪儿来的狂徒,竟然如此颠倒黑白,污蔑我军中将士!”
“来人啊!给我轰碎他的坐船,生擒此獠!”
秦洪涛登时面色一变,正要开口相护,却见那壮汉嗤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单手高举,
“钦差行令在此,江南文武,见令如见钦差!”
他环顾一圈,“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动!”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