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
苏州,沧浪园。
一袭白衣,头发懒散束在脑后的沈千钟取下了脸上的面具,斜倚着凭几,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宋徽,微微一笑,“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宋徽当即道:“沈先生,这可是倭寇啊!如果他们登陆入寇,血洗海宁卫,乃至嘉兴城,届时公子的压力就将陡然增大,虽不至于说是如朱完的下场,但也很可能是公子遭遇的首场败绩啊!”
沈千钟挑眉轻笑,“为何要如此说呢?”
宋徽闻言眉头一皱,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么简单的问题,沈千钟却还要这般问,显然是另有深意或者故意调侃的。
但是如今他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更何况在沈先生面前丢人,那能叫丢人吗?
天底下除了公子,有几个能保证在这位江南奇才面前不丢人的?
他开口道:“因为如果在俞翰文被扣留在中京城的情况下,江南却发生了这样的惨事,江南地方的士绅、朝堂上的江南官员,以及其余无知的百姓,便会形成汹汹议论。”
“届时他们可以很自然地说是公子胡作非为,指挥不力,因为公子有着提督江南五省军政的大权;肯定也会说是俞翰文这个江南主心骨不在,要让俞翰文回来重振海防;甚至还有更多更肮脏的栽赃。”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为了江南大局考虑,放回俞翰文,调走公子,如今江南的大好局面,就将毁于一旦了!”
看着情急的宋徽,沈千钟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既然如此,那不让倭寇入侵成功不就行了?”
他抬头瞥了宋徽一眼,“苏州的那个晚上,你又不是不在。”
宋徽一愣,诶,对啊!你别说!
苏州士绅当初也曾经挺而走险,引倭寇入城,结果被早有预料的公子安排人手,一网打尽。
不对!
他又再度开口道:“可是此番,他们准备走的是嘉兴海宁卫,想必越王的人,早就买通了那儿的将领,安排好了一切。”
他紧张地拧着眉头,“公子虽然有提督五省军政的权力,但是如果提前布置,让苏州卫或者别的军伍接管,就显然地会暴露汪直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引起越王的怀疑,会动摇公子接下来真正的大计划。”
“可如果不提前调集军队,那如何能防范得了凶残的倭寇呢!”
“沈先生,在下,在下实在是不明白,还望先生赐教!”
沈千钟微微点头,“你想得很周全,不错,没有病急乱投医,更不错,但是,还不够。”
他轻轻点了点桌子,“谁告诉你,就一定要调集官军呢?”
宋徽皱着眉头,不调集官军还能干什么?坚壁清野?
沈千钟开口给出了最终的提示,“你真以为你们公子,费尽心思折腾江南的奴变,就单为了收拢些情报?”
宋徽一愣,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
对啊,还有那么多的奴变之中被收拢的青壮的嘛!
等等,还是不对!
他看着沈千钟,略带不解,“沈先生,这些人如今是被苏州卫带走了,但他们才训练了多久,等闲朝廷官军都打不赢的倭寇,他们就算顶上去,又能有什么办法?”
沈千钟闻言,眼中的欣赏消失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如果再问这么愚蠢的问题,那就给我滚出去,不配在这儿跟我说话】。
在中京城执掌临江楼的宋徽宋掌柜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的眼神看过了。
但他没有任何的不悦,而是立刻琢磨起来自己哪里没想明白。
沈千钟也没催促,自顾自地饮茶。
他这番作态,当然不是想在宋徽的面前装逼,而是知道这是个好苗子,故意锤炼其思维,今后才能够更好地独当一面。
在片刻之后,宋徽终于恍然,试探地看着沈千钟,“先生的意思是,可以用训练日久的苏州卫和这些家奴青壮掺杂使用?”
沈千钟的神色终于缓和几分,点了点头,“算你小子还不太笨。这种时候,拘泥那么多做什么?谁说了回家探亲的这些青壮,不能邀请几个好友,几个教头同行?”
“既然邀请几个很合理,那自然邀请几十个也同样合情合理吧?”
那自然几十个也行,自然几百个也可以是吧.
腹诽归腹诽,宋徽觉得自己果然是思维僵化了。
不过听沈千钟这么说,他倒也放了心,如果有三五百个按照他们以前的法子训练了半年以上的苏州卫精锐,再额外配合三五千训练了半个月左右的家奴青壮,倭寇来个千人队,基本难逃覆灭的命运。
说不定还能打出一场大捷,然后
想到这儿,他忽然面色一变,震惊地看向沈千钟。
沈千钟笑了笑,淡淡道:“终于想明白了?你家公子为什么不给这些家奴青壮身份,他在等什么?”
宋徽此刻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如今国朝军功,对北渊为最,其次便是倭寇,而倭寇在人数上更是金贵,再加上江南富庶,往往杀上百真倭寇便如在北疆杀敌千人。若是这些人立下了斩杀倭寇,保家卫国这等程度的功勋,那身份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谁都没道理阻拦。”
沈千钟点了点头,缓缓道:“做一件事情,千万不能只想着这件事情本身,一定要将它的后续发展和影响都考虑到。尤其是这件事情是你自己推动发生的,那就一定要收拾好首尾,最好达成一个只有你对手受伤的世界。”
“记住,你可以拿别人当棋子,也可以利用一些无关的人,但一定要心存善良,心存敬畏。”
宋徽点头,“在下记住了,一定努力学习公子这等谋篇布局的本事。”
沈千钟眼神一瞥,“嗯?”
宋徽连忙道:“沈先生的才高八斗和谆谆教诲,在下定然也一样认真学习。”
“走走走,还干酒楼呢!连话都不会说,怪不得临江楼比不过我们沧浪园。”
沈千钟佯怒挥手赶客,宋徽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傻笑着不挪步。
“咳咳,沈先生,那在下这就赶回沥港,以免引起他人怀疑?”
“回去吧,这个消息的确很重要,有这个消息就够了,你继续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
他看着宋徽,恢复了严肃,“你的任务,一定是配合好汪直,把接下来齐政的那个计划实施到位,钓王八可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要钓出来,还要抓得住。”
“是!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宋徽抱拳,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步回望,“先生,倭寇的事,不会有问题吧?”
沈千钟脸一板,宋徽赶紧跑了。
但等到房中无人,在除开齐政之外的所有人面前都不苟言笑的沈千钟,脸上却带上几分笑意。
齐政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啊!
不仅能找到自己这样的绝世奇才,挑选的宋徽和汪直两个,也都是将来能挑起大梁的厉害人物。
这个大梁不是那个大梁,当然那个大梁也不一定不行。
他想了想,招来一个心腹。
“去将张世忠将军请来。”
身为苏州卫指挥使,也是被先帝和现在陛下共同信任,安排其秘密在苏州练兵,以备江南变局的苏州军方头目,张世忠是有资格知晓沧浪园的实情的。
同时也是有资格知晓沈千钟身份的人。
当他得到邀请,当即放下手中活计,赶了过来。
一个时辰之后,他从沧浪园离开。
又一个时辰之后,被他练得死去活来的五千青壮便忽然得知了一个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消息。
百名将他们练得死去活来的教头,联名向指挥使大人建议,张弛有度,可以给他们放几天假,回去探探亲,既能缓解训练之疲劳,又能安定人心。
而听到这个建议,又鉴于他们离家已有月余,指挥使大人在思考许久之后,选择了同意。
不仅答应让他们回乡去看看家里的亲人,顺便还发下了第一个月的饷银。
因为他们现在的身份虽然是民兵,钦差大人也特批了一笔饷银。
观音山中的演武场上,张世忠朗声道:“别觉得回去就放松了!让你们回去是去探望一下亲友,回来好更好地进行训练的!”
“手上的钱,也别乱花,这可能是你们这辈子挣到的第一份劳动所得,给你们的父母好生给你存起来,到时候讨个漂亮婆娘!别去花天酒地喝没了!”
“因为此行跨省,尔等在返回家乡前,不得离队,本将会派人手持钦差大人的文书护送,待返回嘉兴和湖州二府之后,再行解散。”
“沿途尔等务必严守军纪,不得寻隙滋事,听明白了吗?”
演武场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整齐答应,“明白!”
声音久久在山中回荡,惊得一切飞禽走兽,以为天雷惊落,纷纷四散奔逃。
很快,五千青壮走出了观音山,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五百杭州卫精锐。
张世忠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艳羡。
他娘的,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机会啊!
要不是为了齐侯的大计,自己说什么也要亲临前线,多抢些人头啊!
那每一颗倭寇的人头,可都是自己进步的阶梯啊!
以前的他,非常害怕倭寇的到来。
可如今,借助着观音山的实地样板和水泥帮助下的扩建,以及从中京城送来的小公爷练兵法,如今的他,那是既不怕倭寇来,还不怕倭寇乱来。
在他眼中,倭寇不再是凶神恶煞无恶不作的凶顽,就只是一个个的功劳而已!
给他三千精锐,他甚至敢直接踏平扶桑!
咳咳,那还是开玩笑了。
“小子们,这场造化送给你们,你们可千万要把握住啊!”
他轻声的呢喃,被山风卷进了层峦迭嶂之中。
张世忠之所以说这是一场造化,并不是单纯站在自己的实力角度出发而做出的判断。
而是因为,他在与沈千钟的那一场谈话中,如同已经离去的宋徽一样,被再度震撼了。
齐政与沈千钟的联手,已经给他创造了足够多的震撼,但没想到今日还有更绝的。
在听见中条三郎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帮倭寇是真的完了。
他娘的,跟这两个人玩心眼子,谁能玩得过啊!
在张世忠看来,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威武不能屈的真正义士,但绝对不会是这帮倭寇。
没有什么倭寇是一个月降服不了的,如果有,就两个月。
而中条三郎先后在齐侯和沈先生手底下,被调教了丧心病狂的半年。
现在,被放回去的小半年之后,这位中条三郎,已经重新成了海上诸支倭寇队伍的头目之一了。
也就是张世忠还不知道汪直这位越王与倭寇之间的中间人,也是齐政的人,否则他恐怕要吓得晚上睡觉都担心被窝里有没有齐政的布置了。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汪直和中条三郎都是和沈千钟单线联系,双方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这样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消息的走漏。
张世忠只知道,五月初八那个晚上,攻向嘉兴的倭寇队伍之中,多半会有中条三郎的身影。
松江府外的一片零星小岛之中,核心处的一处岛屿,便是海上倭寇的其中一个大本营。
从当初的苏州惨败开始,再到接下来数次在南京省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之后,倭寇们十分识时务地渐渐放弃了在南京的“业务”,转而将重心瞄向了浙江、福建一代。
而这个岛,也成了几处大本营中,很是靠北的一处。
此刻的岛上,十几个倭寇头目,跪坐一堂。
“诸君,汪直君已经传信,将情况都说了,又到了我们吃肉的时候了!”
居中而跪,率先开口的,是如今江浙一带,倭寇的大头目,井上五郎。
原本这个位置,曾经的中条三郎可以与之竞争,但是在中条三郎苏州折戟,近乎全军覆没之后,他便是这片海域毫无疑问的诸支倭寇首领。
而曾经的强力对手中条三郎,如今只能在他下首的中间区域坐着,听着他发号施令。
这让他不禁有些志得意满,干脆开口诛心,“中条桑,你兵败之后曾在浙江四处流窜躲藏,对嘉兴府熟悉吗?”
听着这个问题,许多人都不由看向了中条三郎。
这位曾经也算是雄霸一方的大倭寇,在苏州挨了一记闷棍之后,部众散尽,历时半年才堪堪逃回了。
这半年间,一边要面对有没有变节的质疑,一边还要默默去聚拢势力,甚至还不辞辛苦地回国去招募了人手,在经过半年在南京省的碰壁,见识到了南京省如今的武德有多么充沛之后,众人既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也不再把他当个无能的废物看待。
不是中条太无能,只是敌人太强大了!
随着中条三郎重新恢复了几分势力之后,众人也给了他应有的尊重。
但很显然,井上桑不想让中条桑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了,最近逮着机会就在打压他,从行动到言语,就比如现在。
大起大落的人生仿佛磨去了中条三郎的锐气,面对井上五郎的问题,他当即跪起,十分恭敬道:“尊贵的井上大人,我的确去过嘉兴,但是对嘉兴并不熟悉,但是我可以保证,浙江的官军没有南京的厉害!”
井上五郎冷哼一声,“这一次,他们会配合我们,不会真的打仗,当然随便你怎么说。但失败者就是失败者,不要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中条三郎不敢反驳,当即躬身,“嗨!”
井上五郎羞辱了曾经的对手,心满意足,看向众人,“这一次,那边的要求很简单,大家放开手脚,能抢多少,能杀多少,都随便你们!但唯有一个要求,只有一天的时间!从下船之时起,一日之后,船立刻返航,谁要是被留下了,不要责怪!都明白了吗?”
“嗨!”
众人恭敬答应,正要起身离开,却被井上五郎叫住。
“等一下!”
众人连忙跪坐回去,目光恭敬地看着井上五郎。
井上五郎则在看着中条三郎,“中条桑,方才我对你说的话,是对你的鞭策,不是羞辱,你不要误会。”
中条三郎立刻恭敬道:“井上大人言重了。”
“说实话,我对你是很佩服的,换了别人,在遭受了那样惨痛的失败之后,就会和死鱼一样了。但你还可以重新壮大,我决定,帮助你!”
他认真道:“此次行动,你就带着你的队伍,作为我们的先锋,我将最美味的鱼,都让给最勇猛的勇士。”
堂中的许多人闻言,面色悄然一变。
先锋吃肉,能吃吗?
能吃。
前提是顺利。
但如果不顺利,先锋就是兑子的消耗品。
最关键的是,即使中条君成功了,抢到了最多最好的东西,但井上大人依旧可以在事后,悍然抢走他的战利品。
这就是一个只有损失,几乎没有好处的任务!
井上大人这是想让中条君彻底翻不了身啊!
中条三郎的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迟疑。
井上五郎脸一板,“嗯?中条桑不领我的情?”
中条三郎无奈低头,“多谢井上大人!我将带领我的手下,作为先锋!”
井上五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了,大家就准备吧,五月初七一早,咱们就动身!”
“嗨!”
在一道道或嘲讽或幸灾乐祸或惋惜的复杂目光中,中条三郎回到了自己驻地。
当房门关上,略显沮丧的中条三郎面色悄然一变,眼中露出几分阴狠与凶残。
居然让我去当先锋,那你们,注定都是死啦死啦的!
与此同时,一支原本驻扎在武昌府的庞大水师舰队,已经穿过镇江,正乘风破浪,朝着海面疾行。
甲板上,一个威严的水师将领,双手拄着佩剑,目光坚毅地望着前方。
那是对聆听齐侯吩咐的期待,更是对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封妻荫子的深深渴望。
他太想进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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