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南集团的走私之事,身为盐商总会会长的卢雪松早有耳闻。
他以前觉得,应该和他知道的那些走私差不多,没什么特别,也就是弄几艘船,装几船货,在朝廷允许的范围或者额度之外,偷摸卖出去些,无非是船多一点,货多一点,运得远一点,挣得多一点,没什么新鲜的。
但当现在,亲自瞧见眼前江面上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一幕,他震惊了。
因为,从沿海到扬州,一路有数处水师哨卡控制江中航道。
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悄无声息地出现这么多船!
这么多大船!
江南商会的代表得意一笑,看着卢雪松,“卢会长,咱们这是初次合作,为了让贵方安心,不妨与我等走上一遭?”
这等大事,他却临时提出。
要的就是一个拿捏卢雪松,定下双方将来合作等级高下基础的态势。
卢雪松对这样的做法背后的意思自然是心知肚明,但同时他心头一动,生出几分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的欣喜,他正愁没法子细细探知江南的底细呢!
但精明如他,却立刻面露几分怒色,冷冷地盯着对方,仿佛下一刻,就要让这码头上的人,将眼前这狂妄冒犯之人,连带着江面的船一起,尽数吞噬埋葬。
置身在对方的主场,面对着对方这样的姿态,江南商会的代表竟一点不慌,脸上还一直挂着和善的微笑,“卢会长觉得如何?”
他的态度,他的言语,他的有恃无恐,都在提醒着卢雪松一件事。
别忘了,你的把柄还在我们手上。
只要卢雪松不是傻子,他就应该听得懂这背后的深意。
而能够坐上盐商总会会长,在天下商界乃至于政界也都算得上一号人物的卢雪松,自然不是傻子,相反他还是个很聪明的人。
所以他脸上的怒意迅速消失,转为了明显的拒绝,“咳咳.这个就不必了吧!”
怂货!
江南商会的代表默默在心头得意地嘲讽了一句,继而冷笑,不必了怎么可以呢!
上面的吩咐就是务必拉你下水,你不上船,怎么能算真正下水呢!
而且,后面还有力量展示等着给你看呢!
他笑着道:“卢会长请放心,此番邀您上船不为别的,这是咱们双方第一次合作,须得看个明白真切,后续诸事才好开展。同时,我们商会的朱会长也在定海等着卢会长,届时您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把情况讲明白了,岂不美哉?”
“至于说安全问题,更是请卢会长放心,我们大家在一起为的是和气生财,不搞那些别的。”
“您可以带上您的仆从和护卫,伺候您的起居,保障您的安全。”
“卢会长该不会拒绝我们江南商会的这番好意吧?”
看着他饱含深意的表情,卢雪松心头欣喜,脸上却露出一副被人拿捏的忿怒和无奈,“如此.也好!”
那位江南商会代表笑着点头,“卢会长,那就请吧?”
当卢雪松登上船的那一刻,属于他的奇幻漂流便正式开始了,这艘船就像是一只伸向江南的手,为他轻轻掀开了藏在江南繁盛外皮之下,真正的骇人内幕。
提前布置好的劳工们,将一袋袋准备好的私盐装上了船。
因为人手准备得充足,这么多船,居然没用很久,便码好了。
当大船破水,顺流而下,驶向江口,天色已在渐渐放明。
缺少了黑暗的掩护,罪行似乎也少了最好的遮蔽,卢雪松的心也不由跟着江水,起伏紧张了起来。
这份紧张,在路过一个沿江水师哨卡,被拦住之时,达到了顶峰。
但紧随其后,卢雪松的震惊也达到了顶峰。
只见那位江南商会的代表只是走上甲板,站到了船头,然后那水师将领便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看了一眼船队的旗帜,直接招呼了手下收队。
船队就这样重新起航。
接下来,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有登船的水师官兵。
卢会长在当时紧张得脚趾都抓紧了,手上的青筋都因为用力而凸起,但他敏锐地发现,不仅江南商会的人不紧张,就连船上那些水手、劳役们都没有半分普通底层百姓见到官兵那种天然的恐惧和卑微。
而后的情况,也证明了他观察的敏锐与正确。
这些登船的官兵,只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查验了一下基本的手续,便走下了船。
对于那吃水明显不对的船身,对于那就摆在眼前的盐包,对于那放在仓库里的军械,视若无睹。
最关键的是,从拦截到放行,江南商会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直接给予任何的好处。
这落在普通人眼里,或许是军备废弛,纲纪涣散;
但卢雪松却明白,这是因为江南势力已经完全打通了这些人背后更高的人,利益链条早已经组建完毕,不需要在这样的场面上,落下什么话柄。
江南走私势力之强,可见一斑,恐怖如斯!
就这样,拉着满满私盐的船就一路畅通地来到了海上。
到了近海,船队一分为二,绝大部分的船按照既定航线离开,奔赴远海,只有卢雪松所在的船,在江南商会代表的指引下,一路朝着定海而去。
在即将抵达定海的时候,大船先驶向了一处不知名的岛上,放缓速度,吹出了一声号角。
不等卢雪松发问,江南商会的代表便主动向他解释道:“卢会长不必担心,咱们先见一个人。”
卢雪松面露疑惑,看向前方的晨雾。
忽然,海雾被无声撕裂。
仿佛一群黑色的鲨鱼,悄然划开了眼前的海面,灰蒙蒙的海面上,露出了一支无声的舰队。
居中的那艘旗舰,竟然比他们所在的船还要高上半截。
船头的铁皮上,凹凸不平的锈迹,仿佛是和海中巨兽厮杀的残留痕迹,又带着几分血火淬炼的杀意。
一个个披甲的海寇,腰间挎着长短不一的刀,或者手持着长矛,一股凛冽的煞气,便轻易地撕碎冲淡了周边的海雾。
一个身影,就站在这些海寇拱卫的中央,傲立于船头。
他身上不是锦衣华服,也没有戴着什么复杂华贵的饰品,只是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黑色劲装,束紧的袖口,凌厉而干练。
腰间一柄长刀,刀鞘上的鲨鱼皮,在海雾中,泛起令人心悸的冷光。
虽然黝黑的皮肤和坚毅的神情,有着巨大的加成,但他的面容,依旧很年轻。
可那一双属于强者、属于王者的眼睛,会下意识地忽略掉这份年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海面,如同海上的霸王,冷然检阅着自己的领地。
仿佛这片临近大陆,随时可能有官军出没的海面,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威胁。
当他的眼神落向这艘船时,卢雪松莫名觉得呼吸一滞。
流动的雾气仿佛都在这一刻戛然停住,整个海面上,只有海浪拍击船身的闷响,和每个人自己的呼吸声,在耳畔回荡。
“汪将军,在下梅致远!”
那位即使在卢雪松面前依旧傲气十足的江南商会代表,此刻面对这个锋芒毕露的海上新王时,也不得不保持着尊敬,甚至还带着些谦卑。
对面的船上,传来一声平静的回应。
“走吧。”
说完,那包裹着铁皮的高大旗舰便率先转向,领着身后众船驶向了大雾弥漫的海面。
那位姓梅的江南商会代表轻舒了一口气,吩咐了一声跟上后,便和卢雪松一道回了船舱,笑着对卢雪松道:“卢会长,可知这位是谁?”
卢雪松扶着椅子坐下,“适才阁下说了声汪将军,莫非便是那位如今在海上声名鹊起的五峰船主?”
江南商会代表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这位就是我们江南一手扶植起来的五峰船主汪直。此人有勇有谋,能力不凡,又能聚兵练兵,如今已然是海上一方巨鳄了,此番咱们的合作,就主要交给他来负责。”
卢雪松皱着眉头,“在下曾经听过一个名字,叫做许东?”
江南商会代表笑了笑,“卢会长果然见多识广,此人盘踞双屿,也算是有些本事,不过近年来胃口越来越大.”
说到一半,他顿住了,转移话题道:“卢会长晚些时候,便能见识到为何说与我江南合作,稳赚不亏了。”
卢雪松心头暗自记下许东这个名字和他与江南如今微妙的关系,笑着点头。
他们的坐船一路朝着定海而去,停靠在了定海城外的一处码头,定海城也清晰地展露在了他们的面前。
曾经就是个小小县城的定海,或许是因为江南的发展,抑或干脆就是因为这持续数十年的走私,如今已经繁盛得十分夸张了。
城墙宽阔而宏大,城内城外,行人商贾往来如织。
当他们的坐船停稳,数道罩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也踩着舢板,走上了船。
船舱里,为首之人脱下头蓬,露出面容,朝着卢雪松笑着一礼,“卢兄,久违了。”
来人赫然便是江南商会会长朱俊达。
卢雪松回礼之后,朱俊达笑着把住卢雪松的手臂,“卢兄赏脸而来,在下却没能远道相迎,实属无奈,请卢兄见谅。”
在自己的主场,在自己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很多人都不介意表露一下自己的大度与温和。
但这本质上是一种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原本与江南至少是平起平坐的卢雪松心头十分不悦。
可想到如今朝中局势和卫王殿下的大计,卢雪松便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憋屈和无奈,强笑着开口,“朱会长言重了,都是为了双方大计,咱们事情能成就行。”
朱俊达满意一笑,开口道:“放心,等天黑了,卢兄自然可以明白,咱们的未来,光明而远大!”
在卢雪松的将信将疑间,天色缓缓暗了下来。
朱俊达邀请卢雪松下了船,来到不远处的一处山头上。
山头的凉亭中,早就摆好了毯子和桌椅,还有诸多酒菜瓜果,甚至十分张狂地点上了明亮的灯。
朱俊达亲自给卢雪松倒了一杯酒,“卢兄,来,庆祝我们第一次的合作,圆满成功!”
卢雪松举杯,和他一碰,饮尽之后问道:“朱兄所说,入夜之后可知分晓,但如今并未见得有何动静啊?”
朱俊达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卢兄稍安勿躁,很快了。”
几杯酒后,朱俊达指着一旁山下,“卢兄,请看。”
卢雪松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十余条火龙自城郊出现,渐渐壮大,不断延伸,朝着定海城的方向汇聚而来。
当火龙蔓延到定海城的时候,定海城那按照时间早该关闭的城门,早已无声地洞开,仿佛一个认命躺平的人,无奈地接受着生活的强压和蹂躏。
火龙毫无阻碍地穿过城池,直接来到了城外的码头。
码头上,灯火通明。
从卢雪松的高度看去,无数的劳工们就如一只只勤劳的蚂蚁,不断地将食物搬入自己的巢穴。
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从卢雪松的脚底生出,沿着脊背,直冲大脑。
就如同之前顺江而下时一样,以他的阅历和视角,能看得明白许多背后的东西。
这些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从乡野之中出来,就说明乡野之中,已经尽数被收买或者参与;
城池之中,没有任何阻碍,那说明地方官和卫所兵已经完全沦陷或者同流合污;
一条比他想象的更严密、庞大无数倍的走私链条,悄然向这位两淮盐商总会的会长,露出了冰山一角。
而这背后,江南的地方官、地方守军、监察御史、士绅团体、以及数量更庞大的百姓,都有着怎样的参与?
而且,势力庞大,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恐怖的是,这条链条基本上涵盖了江南生态中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势力独立其外。
这意味着,整个江南将是铁板一块。
哪怕朝廷大力整治,又能从何处着手,能如何与整个江南为敌呢?
朝廷真的能够打击这种规模的走私吗?
这样的势力,真的是能够被战胜的吗?
这一刻,即使知道卫王即将登基,即使知道齐政多智近妖,这位盐商总会的会长都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对未来的迟疑。
看着卢雪松目瞪口呆的样子,朱俊达的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当然知道单凭一封文书,不一定能够让卢雪松这样的人屈服。
卢雪松现在配合的一切,都不过是虚以委蛇,要让这样的人真正上他们的船,他需要另一种办法。
一次让卢雪松看到,他们才是更有希望赢下最终这一局的人的场景。
谁赢他们帮谁,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
当载满货物的庞大船队,缓缓启航,一场规模骇人的走私活动,在陆地上宣告了结束。
这并不是完全的结束,还有海上的纷争,还有销售与分赃,这条庞大而严密的链条,在三月初一的晚上,缓缓运作了起来。
时间缓缓过去数日,已经来到了三月初七。
凌岳已经拔营,缓缓抵达了太原城。
太原城外,大军营房今犹在,不见当初布政使。
布政使田有光和按察使严通都已经在莫先生被抓获之后,跟着被捕。
而当楚王谋逆弑君,并且还失败了的消息传入太原城,太原城中,无数人心惊后怕地长出一口气,然后午夜惊醒,满身大汗。
幸亏卫王来临的时候足够强势,让他们幸运地逃过一劫。
所以,在凌岳率部抵达的时候,太原士绅们几乎是自发地迎接,自发地劳军,生生整出了一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
看得一众将士心头感动不已,原来这就是好好当兵,好好为民服务的回报吗?
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凌岳都忍不住有些哽咽,这就是从军的意义啊!
因为宋溪山在满山西跑,布置安置俘虏事宜,所以此番劳军,太原府知府沈度、代理按察使叶良秦、山西布政使参政魏俊杰等人主持的。
乔海丰作为巡抚好友,和山西巨富,承担了主要的物资供应。
别觉得这是冤大头,多少商人士绅想抢还没这资格呢!
当一场热烈的劳军在军中展开,凌岳也喝了个微醺。
拒绝了众人请他入城休息的提议,自幼便受到爷爷和父亲军旅教导的凌岳和将士们一起住在了营房之中。
孟姑娘和辛姑娘那边,自有乔三去传信,他反倒不好去拜访。
躺在空荡荡的营房中,凌岳忽然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好机会。
一个完成自己夙愿的好机会。
于是,翌日天明,他便悄悄将乔三叫到了一旁。
乔三瞧见凌岳这态度,便主动表态道:“凌将军,不知有何吩咐?但凡末将能办的,必当倾尽全力。”
凌岳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你之前进过太原城吧?对这儿还熟悉吗?”
乔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还行。将军想要做什么?”
凌岳咳咳两声,“就是,此城中,可有青楼?”
乔三闻言一愣,“哈?”
而太原城的另一边,悄然北上,即将抵达太原城的定国公猛地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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