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义懒得废话,从容上前,一棍一个,干净利落,收拾得明明白白。
腥风妖气渐次消散,只余几具复了原形的尸骸横陈地上。
袖袍一卷,壶天里又添了几桩进项。
剥皮抽筋,剔骨取丹,桩桩件件,皆是上好的材料。
收拾停当,他抖了抖衣襟,折身回到那座土地庙。
土地身为一方社神,辖境之事岂有不知的道理。
偏偏此刻,却是直挺挺跪在神龛前,“咚咚咚”磕得额头作响,鼻涕泪水糊满一脸,哭声震天:
“仙长饶命!都是那群畜生胁迫老朽!不从,他们便要推了我的庙,断了我的香火啊!老朽也是被逼无奈……”
姜义只是静静望着,眼神里不见悲喜。
来路上的几分模糊盘算,此刻因这桩意外,反倒愈发清亮了几分。
他也不答,只随手拈出一张符箓,往土地额头轻轻一贴。
顿时哀嚎声戛然而止,身子僵硬,再动不得,唯余一双眼骨碌碌乱转,尽是惊恐。
姜义提着这尊被镇住的恶神,不作停留,辨明方向,径直折返鹰愁涧。
这一回,还未走至那座里社祠,那位社神老翁的身影,便已现于山道上,仿佛早候在此。
那被镇住的土地见了同僚,顿时如见救星,眼神拼命乱示意,喉中“呜呜”作响,身子拧得跟条死蛇似的。
老翁见了,神色不动,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无半句话。
虽同是社土地神,身份亦会有天差地远。
他这般正祠里静候缘德的神祇,与那草庙里勉强聚了些香火的草头神,自然算不得一路人。
姜义随手将那土地往地上一掷,任由他在土里打滚。
这才不紧不慢,将歇脚、被算计、反杀妖怪的经过,从头至尾,平平淡淡说了一遍。
末了,他抬眼望向老翁,语声依旧温和:
“尊神,这等勾连妖邪、残害过客的社神,依着规矩,当如何处置?”
老翁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神色未变,对这番说辞也不置可否。
说到底,他与姜义不过萍水相逢,也就是饮过一杯茶的交情。
凭空口白字,又怎会尽信?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
“这等是非公道,照规矩,须得上报本地日夜游神。待阴帅查明因果,再行定断,方合天条。”
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眼睛微微一转,落在姜义身上,语气里却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兴致:
“只是……依仙长所言,那几头孽畜既已杀了个干净,便无了人证。几具妖尸,也算不得什么物证。此事,便也成了个空口无凭。”
话至此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精光,旋即没入浑浊:
“若仙长执意追究,老朽自可替你递这状子。只是无凭无据,等上神降临,如何判断孰是孰非,便难说得很了。兴许,还会平白给仙长添些麻烦。”
言罢,他便静默下来。
一双老眼,看似浑浊,却不着痕迹地在姜义脸上轻轻一扫,似在等他拿个主意。
姜义自然听得明白。
空口告状,便是过江龙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斗得过斗不过这条地头蛇。
真要闹上公堂,上神是信自己这外来的,还是信这本地的阴神,那可就两说了。
没准还要倒打一耙,说你无故打杀山神,心怀叵测。
再看那老翁的神情,与其说是劝退,倒不如说是试探。
想摸一摸自家底细,瞧瞧这姜家,到底有没有在地府阴司打官司的底气。
只是事到如今,“退”字二笔,早不在姜义心上。
念及此,面上反倒泛起一丝笑意,对着老翁一拱手,道:
“既有规制,自当遵从。便烦请尊神传讯,我愿与这恶神当面对质。朗朗乾坤,岂容宵小败坏一方水土?”
话说得光明磊落,气度亦如山般稳重。
老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并不意外,呵呵一笑:
“仙长既有此心,老朽自当奉陪。”
说着抬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话音方落,他身形已化作一缕虚影,原地淡去,依旧是那缩地成寸的法门。
姜义也不迟疑,单手提起地上那蠕动不休的土地,身形一纵,随之跟了上去。
再落下时,已回到熟悉的里社祠小院。
院中清幽如故,老翁背手立于庭中,不知施了何法,似已将讯息传了出去。
见姜义随行而至,他笑呵呵抬手一引:
“仙长稍待片刻,阴帅巡查至此,尚需些工夫。”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再提什么香茗清茶,只与姜义并肩负手而立,目光淡淡望向天穹,静静候着。
院中静候未久,风不动,叶不摇,一道身影,忽地便立在了庭中。
来者皂吏公服,腰悬一块不知何材的令牌,身形半虚半实,仿佛随时能散去。
面容看不分明,似笼着烟火残气,又似醉后未醒的酒雾,将五官遮得模糊不清。
唯有自神魂深处透出的那股阴寒肃杀,如三九寒冬里的冰棱,逼人不敢仰视。
姜义心头微动。
不知为何,自这阴神的气机深处,竟嗅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那日游神一现,目光便如两口剔骨的刀子,先在姜义身上掠过,旋即钉在老翁脸上,声音冷淡如铁:
“唤我何事?”
老翁在这上神面前,倒也不见拘谨,只是呵呵一笑,拱手分说了一遍。
言辞不偏不倚,既不替土地开脱,也不替姜义作保,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姜义正要上前,将那恶神如何勾连妖怪、拦路害命之事细细道来……
却见那日游神根本不耐听,抬手一拂,那贴在土地额上的禁制符箓,轻飘飘落下,如同一片枯叶。
他目光如电,并不去看姜义,只一瞬钉在那土地身上,喝声如雷:
“身为一方社神,食一方香火,竟敢勾结妖邪,残害行客!该当何罪?”
那土地才得自由,心下正盘算,是该先哭喊冤屈,还是该倒打一耙。
只这喝声当头一落,问得他神魂一懵,喉咙似被铁钳扼住,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一旁的蛇盘山社神,原还抱着袖手看戏的心思,此刻瞧见眼前这一幕,面皮不由微微一僵。
这……似乎不大合规矩吧?
照理说,总得原告陈词,被告对质,再由阴神审断,方为章程。
哪有一上来,便先把罪名扣死的?
可那日游神却浑似没见他们神情,半点转圜也不给。
周身威势层层压下,森寒如铁,继续喝问:
“本神再问你一遍,知不知罪?”
这股威压,不似山岳崩倾那般直白,却阴冷入骨,仿佛能生生冻住人的神魂。
那土地本就根基浅薄,仗着几炷香火苟延残喘。
此刻只觉神魂战栗,连半个“冤”字都挤不出来。
终究还是扑通跪下,五体投地,脑门砰砰直响,口中语无伦次:
“小神知罪!是小神迷了心窍,勾结妖邪,谋害过客……求上神饶命!饶命啊!”
自始至终,姜义只在旁袖着手,静静立着,连一句囫囵话都没出口。
这场官司,便算不费吹灰,赢了下来。
蛇盘山老翁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姜义,眼神里添了几分重视。
暗暗思量,这姜家不知哪路来头,竟在阴司里也吃得开。
怪不得,能与那西海龙宫结得上这门亲。
只见那日游神袖袍一抖,连个手势都未曾作,地上那瘫软如泥的土地神魂,便似被无形大手揪起,化作一缕青烟,径直没入他袖中。
“带回地府,交予判官审过,再发落地狱,也不迟。”
办完了这桩事,他才转过身来,那双隔着烟火气的眸子,重新落在姜义身上。气度依旧威严,声色不动:
“揪出此等恶神,亦是功德一桩。待本神回府,自会禀明府君,为尔记下这笔阴德。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姜义心中虽有几分迟疑,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拱手为礼,轻声答道:
“不敢。在下姜义,南瞻部洲,两界村人。”
话才出口,心里却不由转了念头。
难不成,是自家那在长安城隍司当差的小儿,与这位阴帅有些交情?
哪知对面那日游神,听得“姜义”二字,尤其是“两界村”三字,神色竟微微一滞。
笼着五官的那层烟火气似是随之荡漾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旁的蛇盘山社神,本就是个老油子。
瞧见气氛陡然变得微妙,心下已打了鼓,哪里还敢杵在原地?
当即呵呵一笑,手掌在脑门上一拍:
“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该奉茶。二位稍候,老朽去去就回。”
说罢,也不等二人搭话,一溜烟便钻进后头屋舍,消失得干干净净。
待那蛇盘山社神自觉脚底抹油,身影消失在屋后,院中那股公事公办的冷厉气息,方才淡了几分。
日游神面上笼着的烟火气,也似随之散去半层,缓缓开口:
“说起来,你我倒也非外人。老夫姓刘,昔年府庄,离着两界村不远。”
姜义闻言,眼底光华一闪。
姓刘,又在两界村旁……心头那点疑窦,便如残雪遇朝阳,倏然化去。
竟是刘家庄子的先人。
而今姜刘两家已结了姻亲,这么算来,确然不是外路人。
姜义心中有数,当即再行一礼,神色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切的恭敬:
“晚辈姜义,见过前辈。”
日游神坦然受了这一礼,却也拱手还了半礼,微微颔首,并未应下那“前辈”二字,倒显出几分平辈论交的意味。
既认得是自家人,姜义也就少了几分拘谨,开口问道:
“既然前辈先前并未认得晚辈,方才却为何……”
话未说尽,意思却已在字外。
日游神难得笑了一笑,声息里添了几分人气:
“亲家初见我时,便未觉心神间有些熟悉么?”
姜义点了点头,坦然道:“确有此感。”
只是神情里的疑惑,却仍未散去。
日游神这才续道:
“亲家所修的命功法门,与我刘家同出一源。神魂气机,自然亲近,算得上同门之谊。”
姜义闻言,这才恍然。
当年他能勘破神魂关隘,修至神旺境地,所凭仗的,正是刘家庄子赠予的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神魂同脉,气机自感。
原来,方才那份似曾相识,便在这里。
念头一转,姜义心底便透亮了。
怪不得方才会有那番不问缘由、不走过场的“审案”。
能修习这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并借此勘破神魂门径的。
不论出身凡俗还是仙门,追根溯源,皆算是入了“太上”一脉的门墙。
兴许不是嫡传的徒子徒孙,可往上数几代,必然拜的同一尊祖师。
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家人。
各家的祖师爷,此刻或许还在天上某处宫阙里对坐喝茶,抬头不见低头见。
下面的小辈,自然也得晓得这份香火情。
相比之下,一个乡野庙里冒头的野神,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官司,赢是赢了,姜义心里却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赢的不是公道,而是人情。
恰在此时,蛇盘山社神端着一方木盘,自屋舍里转了出来。
笑容依旧,仿佛先前那番波折,全都没在他眼里。
“上神与仙长,且润润喉。”
他将两盏新沏的茶奉上。
茶汤碧绿,氤氲间竟带着一缕灵韵,显然比前日那盏要金贵得多。
日游神端盏在手,也不多言,仰首一饮而尽,旋即便立起身来。
只对二人略略颔首,未留只言片语,身形便如烟雾般淡去,交差而去。
上神一去,院中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也跟着散了个干净。
蛇盘山社神依旧笑呵呵地请姜义落座,神情谈不上谄媚,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切的热忱。
“说来惭愧,老朽在此处待得久了,连生前名姓都快忘了。只记得姓桂,同僚们见我年岁大,皆唤一声老鬼。仙长若不嫌弃,也这般称呼便是。”
此一言,算是递上了诚意。
姜义自然听得明白,当即拱手道:
“岂敢。此番能令那恶神伏诛,还得仗桂兄及时上奏。方才那位上神临行前,我也略提了一句,这功簿上,自当有桂兄一份。”
话语之间,已是投桃报李。
老桂闻言,眼角笑纹更深,连连摆手:
“姜兄言重了,老朽不过尽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二人心照不宣,推辞一番,先前的隔阂与试探,已在这三言两语与一盏热茶里,消弭无形。
又闲谈几句山野趣闻,茶才喝去半盏,姜义便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
此一落,气氛便跟着微转。
他似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几分探询:
“桂兄,那处地界的土地既已伏诛,不知此后,该是什么章程?”
说到这里,见老桂只是含笑静听,神色不改,他便又将话挑明了几分:
“山野闲谈,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有法子,能将山下鹰愁涧那位水神,迁去那方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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