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秀莲入了性命双全之境,姜义也就乐得在家里多逗留几日。
这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倒有几分新婚时的趣味。
彼时是手把手描红,如今却换成了教她捏诀。
画的不是眉目,而是术法神通。
那三门法术,姜义早已熟得透彻,拆碎揉开,一点点喂与妻子。
柳秀莲天资不差,新晋阶后正是神清气足,学起来自然也快。
偶尔遇上“壶天”法门里几处拗口关窍,难免微蹙蛾眉,指尖法印也随之走了样。
姜义并不催促,只含笑在旁看着,待她自己绕出来。
或是真过不去时,才伸手以阴阳二气轻轻一拨,替她理顺法力流转的脉络。
“这法门,讲的是个‘顺’字。心不顺,气也不顺,袖里乾坤,自然便乱了套。”
他慢悠悠道。
柳秀莲白了他一眼,那风情,比年轻时还添了几分:“就你话多。”
话虽如此,下一次再捏印,已稳妥许多。
传法之余,姜义便在书房画符。
朱砂、兽血、金粉调了满砚,黄符纸铺了满案。
笔走龙蛇间,一张张敛气、神行、护体的符箓次第成形。
各画了十余张,挑几张交给妻子,教她贴身收好。
其余的,只袖口一拂,便都收入壶天,以备不虞。
这般安稳的日子,又溜走了月余。
直至这一日,祠堂里的香火无风自摇,青烟缭绕间,姜亮的身影方才缓缓凝实。
他手里托着一卷泛黄的皮质图舆,神色间带着几分功成后的笃定。
这还是他练成壶天法后,摸索出的新门道。
人在长安,收物入壶;
神魂回祠,却能将那壶天里的物件,于顷刻之间取出。
有此一法,便是隔着千山万水。
也能在顷刻之间,把家中新鲜灵果灵药,递到远在洛阳的李文雅手里,实在快哉。
姜义正倚灯看书,见他现身,便合卷搁下,目光落在那图舆上。
“幸不辱命。”
姜亮微一颔首,将图舆在案上徐徐铺开。
那兽皮不知取自何种异兽,纹理坚韧,山川河流刻画得脉络分明。
自东向西,一条蜿蜒红线,自“两界村”的墨点起始,穿州越府,直抵名为“鹰愁涧”的险峻峡谷。
而沿线之上,星星点点,十数个朱红小点若隐若现,煞是醒目。
姜义的指尖,慢悠悠地在那一个个朱红小点上划过,像是抚琴,又像是点兵。
姜亮立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缓缓道:
“爹爹,这西牛贺洲,确实不是善地。妖魔盘踞,杀伐不断,寻常人去了,便如羔羊投了狼窝。”
话头顿住,他指向那一簇红点,忽又一转:
“可天道从不绝人活路。这些标注的,便是自两界村至鹰愁涧,一路山川土地、河伯水神的驻处。”
“虽说位卑权轻,却到底是天庭正册的神祇,各守一方烟火。只要在他们庇佑之地,便还算是化内,不至彻底失了分寸。”
姜义目光微闪,淡声问:“此话怎讲?”
“道理简单。”
姜亮的语气里,透出几分过来人的清冷:
“要么是那片山头干净,不曾养出甚么成气候的妖王,神祇们得以清闲;要么,便是神祇与山中大妖,早已达成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说到“默契”二字时,他唇角微挑,语气里夹着几分江湖人的揶揄,又带几分“世理原该如此”的自然。
“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坏了彼此的规矩,大面上,总能相安。”
“爹爹此行,只需循着这些红点,遇山拜山神,遇水拜河伯,便如行走官道。虽不敢说十成十,却也能避开九成九的麻烦。那些真个蛮横不讲理的,终究是少数。”
姜义静静听着,指节在图舆上轻轻叩击,眼神深远。
柳秀莲出关之后,家中无忧,他那颗外出的心,也渐渐活泛开来。
这一趟西行,绝非心血来潮。
早在数月前,他便已细细筹算。
甚至叮嘱过家人,除却姜钧,其余人不得再去后林采摘。
如今万事俱备,也是时候启程了。
姜义将那卷图舆收进壶天,信步绕到屋后果林。
晨光才露,露华未晞,林中氤氲着一股清甜果香。
只见枝头累累,沉甸甸挂满了熟果,皮色晶莹,灵光流转,仿佛随手摘下,便能溅出汁液来。
这两个月积攒下来,竟有这般光景。
姜义也不急,伸手一颗颗拈下。
衣袖一展,数百灵果悄然没入壶天,如鸟投林,连衣袂都不曾摇曳半分。
壶天之内那方天地,自有妙理,时序几乎停滞,灵气滴水不漏。
这些果子放进去,纵是搁上一年半载,再取出来时,依旧带着枝头方才离落的清润。
这是行囊,也是途中最稳妥的资粮。
收拾停当,他又去了刘家庄子。
一来叮嘱女儿女婿,自己不在时,多照拂些家中;
二来,也是为借用那件霓霞鲛绡。
姜曦本就聪慧,一眼便瞧出父亲心思,并不多问,只将鲛绡取下,亲手替他披上。
“爹爹此去,山高水远,万事小心。”
“晓得。”
姜义轻声应了,顺手理了理鲛绡的衣角。
此物轻若无物,薄如蝉翼,披在身上,只觉光影微微一晃,整个人便似淡去了几分,溶进四周景致里。
该备的俱备,家中诸事,早已一一叮咛停当,他也不再耽搁。
惯用的阴阳铜箍棍往后腰一别,与妻女寥寥道别,便自出得院门。
那条后山西行近路,眼下还走不通。
姜义倒也不恼,笑了笑,调转方向,一头扎进更广阔的山林。
绕行便绕行罢,左右不过多费些脚程。
以他如今修为,时日不算甚么。
待到穿林而出,抬眼望去,天穹气象已然大异。
中原的温润已尽,空气中多了几分苍莽与野烈。
脚下土地,已是西牛贺洲的境界了。
此地的禽兽,已大不似南赡部洲。
林中蹦出的一只野兔,耳尖灵动,眸子里竟透出几分机巧。
一头寻常野猪,獠牙上隐隐翻卷着煞气,若不细看,还当是山魈作祟。
虽不至成精,却也各自带了几分道行,比起南边的同类,凶悍得多。
姜义早有预料,并不放在心上。
他手指一勾,一只灰扑扑的麻雀便自枝头扑簌而下,落在指尖,啄了两下,随即展翅前飞,替他探路。
他自己则把那霓霞鲛绡往身上一拢,气息收敛,身形一晃,仿佛融进了林影间,不声不响地缀在其后。
循着图舆上那条红线,他不疾不徐,沿山川水脉行去。
说起来,若非此处凶险非常,鹰愁涧离两界村其实并不算远。
前世记忆中,那位长老不过骑匹凡马,从入冬行至腊月,也就到了。
换算下来,不过一两个月的脚程。
以姜义如今修为,若直取大道,不顾遮拦,怕是三五日便可抵达。
只是眼下走的是山神土地坐镇的正途,七绕八拐,总得慢上许多。
算来十天八天,方能到达。
慢些便慢些罢。
江湖路上,快不如稳。
行至申时,天光尚未昏沉。
姜义依着图舆,寻到第一个红点所在。
一座土地庙。
庙小得很。
三间矮屋,青瓦覆尘,朱漆剥落,门前石阶爬满青苔,半点神异气象都无。
若非门楣上勉强还能认得“福德正神”四字,怕是谁见了,都只当是山野里一户破落人家的旧宅。
姜义在庙门前立定,不曾叩门,只将神念如水波般轻轻一拂。
片刻后,那木门“吱呀”一声自内推开。
出来的却是个穿着土布衣衫的小老头,背微微佝偻,满面和气。
只看那身形有些虚幻,便知不是凡人肉身,正是此地承受香火的土地公。
“老朽有失远迎。”
土地公一揖到底,姿态谦卑,才小心翼翼抬眼,探问:“不知是哪方仙长门下,路经此地?”
姜义心中早有分寸。
来时便从小儿姜亮口中听过,这些荒山土地,大多是生前积了些阴德的凡人,死后才得敕封。
道行不深,只靠一星半点香火,能行些祈晴祷雨、驱邪去病的小术。
凡人眼里,他们是神。
可在正统修行人面前,那点架子便是摆不起来的。
看他这般恭谨,便知是个懂规矩的。
“四海为家,偶尔路过宝地罢了。”
姜义神色淡淡,看不出根底来,让人捉摸不透。
他扫了眼四野,随口道:“此地方圆百里,可还算太平?”
土地公闻言,腰又弯下去几分,笑意堆满脸:
“回仙长的话,太平,太平得很。咱这地界儿穷山恶水,半点油水都无,那些成了气候的大妖,压根瞧不上。平日里,也就是几只不开窍的小精怪折腾折腾,不成什么气候。”
姜义点点头,将话记下。
身子骨倒是不觉乏累,倒是一路驱使麻雀探路,看似轻巧,实则心神分去几分,颇费精神。
“既如此,老丈可方便容我歇歇脚?”
“方便,方便!仙长随意,随意便是!”
土地公连声应承,生怕怠慢了。
姜义也不多客套,袖中轻轻一转,再伸掌时,已托着两枚晶莹红润的灵枣。
“些许野果,不成敬意。”
枣子一出,土地公的眼眸登时亮了,神色活似饿了三天的穷汉瞧见蒸腾热气的白面馒头。
他那点神力,全靠香火吊命,何曾见过这等纯粹灵气?
“这……这如何使得!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他双手颤颤巍巍接过,捧得像是稀世宝物,连声道谢,那份恭谨里,添了几分真切的亲近。
姜义只略略颔首,便自顾自坐到庙前石阶上,衣袖一拂,闭眼调息。
土地公捧着灵枣,身形一晃,早早缩回庙里,生怕叨扰。
一炷香后,庙外暮色沉沉。
又过一时,姜义方才睁眼,瞳光清湛如洗,先前一路损耗的心神,已然复足。
他起身,拍了拍衣角灰尘,朝庙中拱手致意,便无声转身,续往前路。
如此这般,晓行夜宿,或投山神庙,或歇土地祠,一路行了七日。
这一程,他共遇十方社神,或恭谨,或寡言,倒也都识得分寸,见了灵果,少不得添几分客气。
虽多绕路,却也风平浪静。
直至第八日午后,气息倏然一变。
空气里渗着阴湿寒意,夹带腥咸水腥,扑面而来。
前头探路的麻雀,扑棱着翅子飞回,焦躁盘旋,死活不敢再往前。
抬眼望去,天地豁然。
只见前方大地陡然断裂,一道深不可测的涧谷横亘如伤疤。
谷底黑水滔天,雾气翻涌,水声轰轰,如雷贯耳;
两岸壁立千仞,寸草不生,唯有些嶙峋怪石,黑褐如铁,形若龙蛇,透出说不尽的凶厉。
鹰愁涧。
飞鸟至此,也要为毒瘴与罡风发愁,不敢轻渡。
而那张兽皮图舆上的红线,正是在此处,戛然而止。
姜义方欲上前探那涧中毒瘴深浅,忽有一道人影,恰好拦在身前。
来者是个老翁,须发皆白,身形却凝如实质。
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横别一根光溜溜的竹杖,倒像是个寻常山间的药农。
只是那股子气度,却与先前遇见的十位山神土地,全然不同。
眼神温润,底下却沉着如山川百岳。
姜义心头微动,暗知正主现身。
他将霓霞鲛绡的匿踪之效收敛几分,现出身形,上前一步,拱手肃然。
“敢问老丈,是此间山神,还是社稷土地?”
老翁闻言,呵呵一笑,抚须而望,目光不着痕迹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方才缓声道:
“老朽在此,不止管山,也兼管地。”
一言出口,姜义心底微微一凛。
这蛇盘山绵亘百里,山势嶙峋雄奇,绝非小小丘陵。
能一身兼二职,怕是来历与道行,皆非常流俗。
当即,他那一揖,便又深了几分,言辞更见恭谨:
“原来是尊神当面,方才失敬。不知尊神拦下在下,可有教诲?”
老翁随意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转而指向前方深涧,声气稳重如磐:
“前路是鹰愁涧,凶险非常。我瞧你也算有些道行,但此处……过不得。还是回吧。”
语声不似劝诫,倒像是在陈述天命。
姜义闻言,只淡淡一笑:
“承尊神好意。不过在下此行,偏是为这鹰愁涧而来。”
老翁眉梢轻挑,似是没料到这答复,温润的眸子中终于添了几分审度:
“哦?敢问足下出身哪方?”
“在下姓姜。”
这姓氏,显然勾起了什么。
老翁目光一凛,旋即追问:“莫非是那与西海龙宫有姻亲的姜氏?”
姜义听他一口点破西海之事,更加笃定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便又添了几分。
从容之态,已是最好的回答。
“不敢当。那位西海驸马,正是不成器的愚孙。”
此言一落,老翁眸底那抹审度登时散尽,化作一丝明悟。
他又细细打量姜义一眼,缓缓颔首,言辞转为恭敬: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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