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头修炼的事既已敲定,一顿晚饭也便悠悠吃过。
堂中喧闹渐散,姜曦随柳秀莲入了灶房,碗筷相碰,叮当作响。
两个女人家不知说些什么体己话,时不时压着嗓子,漏出几声碎玉般的笑。
姜义则给女婿刘子安添了盏滚烫的热水,顺手将几个恋着点心不肯散的小娃儿,笑骂着赶去了院里撒野。
堂屋里霎时静了下来,惟有粗陶盏里那几片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卷,沉浮间,有簌簌微响,几不可闻。
姜义端起茶盏,慢悠悠吹开水面一层浮气,眼皮半搭,方才似不经意般开了口:
“你们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可有什么……动静?”
他心底清楚,修行人自神意初明起,便能随意调运周身精气。
若只为生子,本不该是桩难事。
只是女儿女婿成婚至今,却无半点消息,他做老丈人的,终究忍不住问上一问。
刘子安闻言,搁下茶盏,神色间添了几分恭谨,低声道:
“岳父所言极是。若只图怀胎,自然不难。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琢磨如何将那玄之又玄的道理,说得浅白些,才续道:
“我与阿曦毕竟是修行之人,这头一胎,马虎不得。须得阴阳调和,神魂契合到了那一步,生下的孩子,方能三气圆满,不致因父母气机冲撞而损了根基。”
姜义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但毕竟书读得多,心下隐约抓着几分头绪。
沉吟片刻,抬眼一瞥,忽而笑道:
“听着倒有几分像道家书里讲的什么‘阴阳交济’、‘龙虎交媾’之说?”
刘子安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化作苦笑,点了点头:
“岳父明见。若得一门正统的合修法门为引,自是事半功倍。奈何眼下无此便利,只得以水磨功夫,慢慢来了。”
姜义闻言,心下了然。
看女婿面色沉稳里带点无奈,便知他二人心中早有计较,并非是不上心。
既是如此,他也不再多问。
举盏轻呷一口,淡淡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心中既有数便好。”
话声一落,堂中依旧静,只余热茶腾起的氤氲,缓缓散开去。
次日清晨,天光正好。
散了祠堂的经学,姜义踱回后院,在那株老石榴树下寻了张竹椅,悠悠然坐下。
袖中摸出一张泛黄的旧纸,纸上所载,正是那门“调禽”之法。
眼皮微阖,不紧不慢地瞧着,心思也渐渐沉了进去。
昨日只是匆匆一览,今日细细看来,却觉其中别有天地。
开篇并非直言如何驱使禽鸟,反倒是先从择异种、观骨相、辨气血说起,洋洋洒洒,写得不厌其烦。
再往下,才是秘法喂养、导引禽鸟吐纳、使其血脉精进的种种巧门。
末了,方才是如何分炼神意,于冥冥中烙印其魂,以心意代鸟语,驱使如臂。
修至深处,自有妙用。
小用,可为耳目,可作信使,百里之外探敌传讯,来去无踪。
大用,便是驱之成阵,遮天蔽日,爪牙如兵刃,锋锐不下法器。
姜义一字一句地揣摩着。
后院那几声高亢的鸡鸣,此刻钻入耳中,竟也比平日里分外悦耳了些。
心头微动,他将旧纸收入袖里,缓缓踱至院中。
几只神采奕奕的灵鸡正低头刨食,见他过来,皆引颈清啼,羽色在日光下泛出淡淡光晕,确是有几分不凡。
姜义敛神凝气,引一缕真意依法门所载,渡入双眸。
霎时,眼前景象便变了。
不再是寻常鸡形,而是清清楚楚望见它们体内那股旺盛如烘炉的气血,与骨相之清奇。
羽光流转,气息蒸腾,竟隐隐带着一缕赤霞之象,分毫不差地合了纸上所载的灵禽之相。
“好,好啊……”
他忍不住低笑抚掌,心中因法门艰深而生的那点迟疑,也就随风散了。
这等意外之喜,怎能不试?
当下,他照着纸中秘方,亲自到药圃里拣了几株龙葵果、地血草。
择最肥壮者,细细捣碎,再掺些精米拌匀。
端去院中,那几只灵鸡似是闻到了灵药独有的清气,纷纷凑前,伸长脖子,啄食得甚是欢快,连翅羽都舒展开来,带着几分得意。
这可不是寻常喂的草藤药渣,而是正经灵药。
姜义在一旁看得饶有兴味。
待几只灵鸡吃尽,才依着法诀,分出一缕极细的神意,去探触其中一只的神魂。
哪知那缕神意方一临近,便似春雪投了烈火,寂然消融。
那灵鸡歪了歪脑袋,用一双漆亮的眼珠瞥来,眼神里竟隐隐透出几分人味的疑惑。
姜义心下便是一笑,暗道好家伙。
以他如今这点道行,就想去烙印这等已通了灵性的禽种,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门调禽之法,终归得循序渐进,先从凡鸟入手,才是正理。
当即足尖在泥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缕轻烟,飘出了院墙,径往前山去了。
不多时复返,手里多了个扎紧口子的布袋。
袋中窸窸窣窣,扑腾之声急切。
解开一瞧,却是七八只寻常鸟雀,麻雀、画眉、喜鹊,各自惊惶。
这些,便是他手底下的第一批蒙童了。
以他如今的神魂修为,对付这等未开灵智的凡鸟,自如山岳压尘沙。
谈不上什么争斗,难处惟在拿捏火候之间。
神意若粗,鸟雀承受不住,登时便会惊惧而亡;
神意若细,又轻若微风拂水,转瞬无痕。
这一桩事,竟成了精细到极处的活计。
于是连日里,姜义便在后院竹椅上端坐。
分神作丝,七八道细线般的神意,探入那些雀鸟的识海。
起初不得门径,惊飞的鸟雀不计其数,更有两只倒霉的麻雀,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
直至第四日午后,其中一道神意,方才在一只最为机灵的喜鹊心海里,寻得了几分脉络。
缓缓勾连,轻轻扣住。
那一瞬,并无雷霆炸响,只觉自家心神微微一荡,仿佛心中凭空生出了一双灵动的眼,一对能振翅的羽翼。
姜义心念一动。
枝头那只喜鹊,先是歪头犹疑片刻,终是抵不过那冥冥中的牵引,振翅而起,直向院外飞去。
这滋味,妙不可言。
姜义阖着眼,眼前却并非一片空白。
虽还远不到心神相合的地步,但那喜鹊眼底的天光云影,耳边的猎猎风声,皆化作断续零落的讯息,渗入他的识海。
恍如隔着一层水去看花,对着一面雾镜去看月,一场光怪陆离的默戏,虚虚实实地在眼前浮动。
喜鹊一路向东,飞得不高,掠过几户人家的瓦檐,终在村口学堂的窗棂上歇下。
姜义的“视野”也随之落定。
堂内,柳秀莲与金秀儿竟都在。
学堂如今分作大小两班,蒙学的孩童在一处,稍有根底的古今帮精锐另在一隅。
柳秀莲正与精锐弟子讲经,声音温婉如水;
另一头,金秀儿也学着她的模样,抱卷给蒙童们解说字句,神色专注,眉宇间仍留着几分往昔的英气。
孙媳赵绮绮抱着小涵儿,坐在小班末尾,亦随众而听,神色颇为认真。
姜义看得有趣,心神落在小曾孙女身上。
那小丫头起初听得入神,小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
片刻后却嫌乏味,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偏巧看见了窗边歪头探望的喜鹊。
她眼睛顿时一亮,似见了什么天大的趣事,踮着脚尖,两只小手悄悄张开,蹑手蹑脚地就扑了过去。
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
喜鹊得了姜义心念,只在窗棂上轻轻一点,振翅悠悠,径直飞回了姜家后院。
心神如潮水般退回体内,姜义缓缓睁眼,只觉额角突突作响,脑袋像塞了团湿棉花,沉甸甸的,闷得很。
他揉了揉眉心,轻轻一笑:“这等神魂上的细工,果然不大轻省。”
那股昏涨之意,直缓了好一阵方才散去。
姜义半倚在竹椅上,闭目调息,心思却还停在那张薄纸上。
寻常鸟雀,自然难成文中所说“结阵御敌”的景象。
那等手段,怕是自家后院那几只灵鸡,也得好生调理个三年五载,才勉强能摸到门槛。
这些高深法门,他只是略略一扫,权当长长见识。
直到纸页末尾,笔锋陡然一转,写的却是一门最粗陋、也最厉害的驱使之术。
无需灵禽异种,凡鸟皆可。
姜义心神一震,眼底隐隐透出一丝精光。
歇得差不多了,他抬起手指。
檐下正梳理羽毛的喜鹊得了令,扑棱着翅膀,轻巧地落在他掌心。
指尖阴阳二气流转,化作一缕细若游丝的真气,悄然渡入雀体。
只此一丝,那喜鹊便如脱胎换骨。
原本乌溜溜的眼珠里,竟闪过一抹慑人的光亮。
羽毛抖竖,翅膀一振,扑空之声比先前快了何止一筹。
姜义心念微转。
喜鹊凌空而起,掠过阡陌山溪,循着前山的林子疾飞。
山风扑面,羽翼掠风的触感,比先前愈加真切。
忽见前方灌木丛中,一抹黄影陡然扑出,腥涎淋漓,利齿森森,竟是一只体型细长的狐狸。
寻常雀鸟早已魂飞魄散。
可此刻,姜义心头空明澄澈,不起半点波澜。
那喜鹊亦无半分畏惧,反而双翅一敛,身形化作离弦之箭,直冲而下!
狐狸眼中凶光已现,似乎已看见了到口的猎物。
就在此时,姜义的念头轻轻一动。
法诀成矣。
潜伏于雀体内的那缕真气,似一颗火星投入了油釜,轰然引爆!
“嘭!”
一声闷响,不大,却沉重得紧。
那只体型大出何止数十倍的狐狸,身子在当空猛然一僵,随即四分五裂。
血肉与焦黑的羽毛一齐溅散开来,染得那片碧翠的灌丛斑斑点点,刺目猩红。
后院中,姜义缓缓睁眼,收回了心神。
掌心空空,却似尚余雀鸟的余温。
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股血腥味,他眉心却已不见丝毫波澜。
心中只暗暗惊讶,此术之威力,竟至于此。
不过一只凡雀,不过一丝真气,已能斩杀豺狐。
若换作自家后院那几只根底不俗的灵鸡,它们可容纳的真气何止百倍。
再以此法门引爆,其势,怕是真能开山裂石。
想到此处,姜义心头对这调禽之法,不由又添了几分郑重。
江湖行走,手段自是越多越好,谁会嫌自家的底牌太厚?
姜义当即清了清嗓子,扬声唤了一声。
不过片刻,鸡舍那头便见三道流光斑斓的身影,迈着四方步踱来。
正是金羽、赤羽、青羽三只灵鸡老祖。
这几位老祖,早年便开了灵智,又在姜家后院这等灵泉氤氲的宝地里熬了许多年头,个个活得比人精还通透。
此刻见得姜义招呼,步履间竟也带着几分仪度。
行至近前,还齐齐低下头,学着人间的模样行了一礼,倒比邻里乡绅还客气几分。
姜义如今调禽之法初窥门径,心念一转,神意牵连,远比寻常吩咐来得顺畅。
也不废话,径直传了个念头过去。
大意是,手里有一门专供禽类的吐纳法门,可助它们修行。
且从今日起,药园里的灵果灵药,也有它们一份。
三只老祖闻言,神魂里当即翻起一阵欢喜雀跃,连翅羽都抖得簌簌作响。
姜义却按下不提,话锋一折,把规矩摆了出来。
灵药灵果不是谁想啄就啄,须得分门别类,各走各家的路子。
金羽一族,食金锋草、雷光果,主张一身爪喙如电;
赤羽一族,啄赤炎薯、焰心果,往控火御炎的道上走;
至于青羽一族,自是食水寒之物,讲究个御水凝冰的手段。
这般划分说罢,三只老祖非但无有不满,神魂中传来的敬意反倒更深了几分。
它们虽才灵智初开,却也懂得轻重,知晓这般规矩,乃是真正为族群长远计。
于是围着姜义转了几圈,一个个以头抢地,行得极是郑重。
姜义瞧在眼里,心中微微一颔,暗自有了算计。
当下便从“调禽”法门中,摘下一段最基础的吐纳口诀,分成三缕神意烙印,直打入三只老祖的识海。
几位老祖本就底蕴不浅,如今得了这法门,神魂一番咀嚼,立时便如老饕得了秘方。
不出几日,已是心领神会。
吩咐既了,三只老祖便各自领命而回,带着族群传那吐纳之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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