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一尾弦月漂浮在灰紫的苍穹上,星子陆续现身。
饭后本是众徒向大法师请教功课的时候,今天却难得有急诊。
大家都笑,说杂货贩是乌鸦嘴,以后不许再说什么难得清闲这种晦气话,一说保准有人生病。
突如其来的访客把车开入岬角,在矮墙外连连鸣笛示意。
灯塔的门扉开启了,温暖光芒从室内透出,落在院子里,杂货贩快步走出,给客人开了院门。
来访者是一位年纪不大的淑女,有两个随从陪伴,她进屋后环顾灯塔的陈设,向此地的法师们简略点头,朝异国而来的守夜人微微带笑。
林博与众徒也是颔首回礼,询问访客来意。淑女答复称家里有一位行动不便的病人,希望请石塔镇鼎鼎有名的守夜人前去医治。
杂货贩主动包揽下职责。那位淑女上下打量他一眼,还以为这位面膛黧黑的华发老人就是灯塔管理员,于是点头答应。
“你不带上助手吗?”淑女见杂货贩收拾好医疗箱,一副单枪匹马的架势,于是看向灯塔里其余人手。
杂货贩觉得有理,于是请求学徒里医术最好的理发师陪同。
淑女看着眼前两位苍苍老人,无奈地小声叹气,目光朝坐在主位的异国人瞥了几眼,终究是转身带人上车。
鲸油汽车嗡嗡作响,呛出几口腥臊的烟气,出了岬角后拐弯,朝金贝市驶去。
林博嗅着鲸油引擎燃烧后的杂雾,对众徒布置了一个简单作业,用蕈油调配炼金汽油。
他们领了任务,各自回家钻研实验。
这份作业其实并不重要,目的仅仅是让学徒们练手,熟悉物性转化之理,即便最后实验结果很出色,林博也不会选择普及魔蕈汽油。
内燃机无法有效发挥海葵魔能的优势,将汽车改成电驱动,能量利用效率会大幅提升。
蕈油发电机可以做得很小巧玲珑,安装在汽车里比内燃机占用体积小得多,再安装驱动轮胎的电动机,这种新型能源汽车的动力系统更加紧凑。
况且蕈油虽然名字带油,其实是水溶剂,即便遇到明火和高温也不会爆燃,相当安全可靠。
设计新能源车的任务,林博委派给了皇家科学院的本索夫,这不是什么难事。
时间流淌,弦月坠落海平面的时候,后半夜忽然又有镇民提着油灯来到岬角,请巫婆去给产妇接生。
步履匆匆,叩门声声,巫婆还未睡下,正忙着大法师布置的作业,在炼金实验台边站了几个小时,不停备料、熬煮,围裙和脸颊上都抹了花花绿绿的药水印子,身上一股刺鼻味道。
镇民飞奔来请,说明了原因后,巫婆连忙让他先回去,烧上热水。她自己则飞快收拾医疗箱,喝下蕈油药剂,念一句魔咒清理身上污渍,再念一句魔咒,让迟钝的脚步轻盈迅捷。
她一手捉着提灯,一手捉着医疗箱,在岬角小径飞奔,比报信人还早赶到现场。
生产已经持续了一小时,情况不容乐观。巫婆整肃面容,放下医疗箱,握住产妇的手掌,看着床单上逐渐洇开的鲜红血迹,脸色立即绷得死紧。
产妇满脸的汗如蜡泪一样凝固,无神的眼睛亮晶晶,她说:“奇迹保佑。”
“会的。好姑娘,坚持住。”
“灯,把提灯……挂在屋檐下面。”
巫婆喝下一口蕈油药剂,朝屋外等候的孩子和邻居喊话。
报信人此时才匆匆赶回,说着让大家烧热水,没料到巫婆居然跑得比他还快,手上提灯也被抢下来,挂在屋檐的铁钩上,仿佛一粒幽蓝星子,在石塔镇夜晚漆黑大地上闪烁。
灯塔三楼,林博盘腿安坐,心神投射到远洋海底,操纵幻身施工。
他的两个学徒,杂货贩与理发师已经出门数小时不见回返,此时一只纸飞机飘飘越过海洋,顺着三楼洞开的窗子钻入,在空中漫无目的盘旋。
林博轻声念咒,将纸飞机招来,展开观阅纸上信息,是两位学徒发来的求援。他们表示患者家庭情况复杂,频频干扰医疗过程,其本人病情亦不容乐观,因此恳请大法师援手。
窗外海鸥鸣叫,通知守夜人,镇子上有人挂起了鲸油灯。奇迹行者的信徒正向神明寻求救助。
金贝市里,杂货贩与理发师坐在客厅柔软的羊皮沙发上,各自捧着一杯咖啡,微微打哈欠,看着眼前六个男女尖锐争吵,这是今晚他们目睹的第七场喧闹。
分明都是兄弟姊妹,却丝毫不给对方脸面,不论男女,无论长幼,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算算时间,发往灯塔的求援信应该已经送到大法师手上了。
杂货贩与理发师喝干了杯里咖啡,那个请他们来的年轻淑女冷着脸,强装体面,亲自过来给他们倒茶。
没成想这个举动又惹她的兄姐不满,大声斥骂起来,说话夹抢带棒,连带把治病的两个医师也一通讽刺,指责他们无能。
灯塔学徒神情平静,朝淑女道了谢,在此等候大法师的回讯。
他们的目光扫过厅堂里富丽的装饰,金饰木柜、象牙屏风、彩釉瓷器,数量极多的各种镜子,铜的、镀银玻璃的,装在木框里,贴在墙面上,灯光到处折射,把满屋子的金碧都映照得灿烂,把屋子里一张张尖酸脸孔映得焦黄。
忽然,窗外掠过一道棕白的飞鸟影子,在诸多镜面上投射,落入有心人眼中。
“大法师来了。”杂货贩小声说,“我看到了他的信使。”
海鸥绕着这座堂皇宅邸转悠,仆佣们忙忙碌碌伺候诸位继承人,而宅子的家主徒劳躺在卧室,臃肿躯体像肉铺砧板上的半扇肥猪,脸膛没什么血色,嘴唇绀紫,努力张口吮吸浑浊空气,眼角挂着两条湿漉漉的泪迹。
海鸥顺着小窗钻入,站在床头柜上,用三只眼睛注视病患。
这是金贝市最有财富的少数人,比科琴·安彻这位总督更加富有得多。
自从急病发作,从昨天到今晚,请了几位名医都没有治好,而子女们显然另有打算,除了朝他哭诉、安慰,就是放任他在此等死。
尖锐的争吵声穿过墙壁门板,在卧室里震荡,病患哭得更多,喘气声也微弱下去。
一道身着风衣的人影浮现床畔,三眼骷髅伸出手,轻轻抚摸病人的额头。
此时的石塔镇,奇迹行者从天空降落,抬手提起屋檐下的鲸油灯,小院里聚集的镇民齐齐跪伏下来,产妇的两个子女呆呆注视三眼骷髅的到来,直到被一旁的邻居妇人捉到角落站好。
三眼骷髅踏入内室,巫婆已经给产妇念了咒语,但只是止住了出血,难产问题依旧。
产妇看着推门而来的奇迹行者,白垩土一样的脸庞腾起笑容,眼眸蓄积的泪水跌落,她轻声说:“赞美奇迹……我们在世间行走的主。”
林博与幻身站在两张病床边,臃肿的富人在子女尖锐的吵闹中濒死喘息,新生儿在母亲的腹中努力挣扎。
他伸出援手,贴住富人与妇人的额头,聆听他的血肉与她的胎儿。
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新的一天凌晨,距离神降节还有一昼夜。
林博聆听到两种缄默,眼前浮现的是同一枚真名符文。
“(真言)人类。”法师轻声道出古多雷语。
片刻后,金贝市豪宅里,富商从床上撑起身体,他嘴唇战栗,努力翻过身子,在柔软床垫上跪趴下来,低头询问:“您是公爵大人所说的……奇迹行者吗?”
没有回答,他又问:“您需要多少诊金?”
仍旧没有回答,再抬头,三眼骷髅的踪迹早已不再,海鸥亦振翅远去,只剩小窗吹来冰凉的冬季夜风。
石塔镇,一位新生儿降生,被母亲拥抱在怀中。产妇抚摸孩子皱巴巴的脸颊,巫婆已经准备了热腾腾的汤药。
三眼骷髅走到屋外,闻讯而来的镇民在夜幕中跪伏成群。他们抬头渴盼凝望,奇迹的身影腾空而起,消失在今夜亮灿灿的乡野繁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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