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战场的厮杀仍在继续。一个独眼黑衣人正用牙齿咬开对手的剑鞘,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另一只眼里的红血丝爬满眼白,每一次挥刀都像要把胳膊甩脱臼;他对面的苍古武者肩头中了一刀,却死死攥着对方的刀柄不放,血顺着指缝流进对方的伤口里,两人扭成一团滚进泥沼,溅起的黑泥糊住了彼此的脸。这些人早已听不见独孤战的喊话,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里也顾不上擦,瞳孔里只剩下对手的影子,像两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拼着最后一点光亮要把对方拖进黑暗。
墙角的三个黑衣人还僵在原地。最中间的汉子忽然弯腰呕吐起来,酸水混着血丝溅在鞋面上,他却像没看见,只是盯着呕吐物里未消化的药渣——那是今早黑衣人首领强塞给他的“壮胆丸”,此刻在泥水里泡得发胀,像团腐烂的苔藓。小个子突然哭出声,不是嚎啕,是压抑的呜咽,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往下淌,在下巴汇成小水珠,砸在掉落在地的刀面上,“叮咚”一声轻响,在喧嚣里显得格外突兀。
独孤战的目光从他们颤抖的指尖移开,落在主战场那道不断收缩的黑衣阵线。沈堂主忽然低声道:“那药囊里的东西,比刀刃更狠。”风卷着血腥味扑过来,独孤战喉结动了动,抬手将披风系得更紧些——残阳正一点点沉进远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沉默的界碑,立在血色与未染血的土地之间。
这些年,他们活得像被扔进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里,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头顶悬着的毒药丸,是块磨得锃亮的巨石,日夜压得人脊梁骨发颤。每年吞下那所谓的“解药”时,喉咙里都泛着一股甜腥——那甜味是掺了砒霜的蜜糖,滑过喉咙时像条小蛇,温顺地钻进五脏六腑,却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骨头。暂时的喘息过后,是更深的沉沦,像陷在泥沼里的人,每挣扎一下,反而陷得更深。
他们早就忘了挣扎是什么滋味。晨起时按指令磨剑,剑刃映着空洞的眼;黄昏时按规矩服药,药碗碰撞的声响在空院里荡出回音。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做提线的傀儡,线绳攥在别人手里,连咳嗽都得看主人的脸色。直到此刻,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脸颊,那股滚烫的腥气像烙铁,“滋啦”一声烫在麻木的皮肤上——主战场上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有人嘶吼着挥刀,有人闷哼着倒下,那些人为了信念死战的模样,像一把淬了火的刀,猛地劈开了他们蒙尘的心防。
人群里,一个曾是“清风剑派”弟子的年轻人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刀柄。他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过度而泛白,此刻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像初春解冻的河面,冰层下的水流在悄悄涌动。他左手虎口处还留着练剑时磨出的老茧,那是十年前师父手把手教他练“流云十三式”时留下的,如今却握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刀,刀鞘上刻着他从未认过的徽记。
对黑衣人的恨,像埋在冻土下的火种,被冰雪压了太久,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可每当夜深人静,摸到腕间那道被黑衣人首领烫伤的疤痕,那火种就会“噼啪”一声,窜起细小的火苗,燎得心口发疼。但他们对邪教的恨,却是燎原的野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烫——那些披着道袍的豺狼,当年笑着递来“入门帖”,转身就放火烧了清风剑派的牌匾;摸着他的头说“以后就是自己人”,转头就把他爹娘绑在柱子上,逼他亲手喂下第一颗毒药丸。是那些人,亲手将他们推进了这不见天日的深渊。
如今,他们混在黑衣人堆里,活得像扎在田里的稻草人。风一吹就晃,雨一淋就散。有人曾是江南“听雨阁”的少阁主,当年在画舫上弹琵琶时,指尖能弹出三月的桃花雨,如今指尖只剩握刀磨出的硬茧,连琴弦都认不出了;有人是“铁剑门”的独苗,爹临死前把家传的剑谱塞给他,说“别丢了祖宗的脸”,可现在那剑谱早被他藏进了墙缝,连翻看的勇气都没有——怕一翻开,就想起爹死在自己面前时,眼里的失望比刀伤还疼。
他们都成了没了棱角的石头。被岁月磨,被毒药蚀,被无形的线绳牵着,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铜镜,照不出人影,也映不出月光。这次被推出来充数,不过是黑衣人手里的幌子,打起来时往前冲,败下来时当垫背,连死了都不知道该刻个什么名字在碑上。
可此刻,看着主战场那些红着眼拼杀的人,看着那个青衫武者明明肩头中了箭,却咬着牙把剑捅进对手胸膛,看着那个灰衣女子被围困时,忽然仰天大笑,说“我师父说过,输人不能输阵”——他们心里那口积了多年的浊气,忽然就想往外冲。有人悄悄挺直了佝偻的背,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曾别着师父给的玉佩,后来被搜走了,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还有人望着远处的火光,喉结滚了又滚,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风又起了,卷着新的血腥味扑过来。这次,没人下意识地后退。
(矿洞顶渗下的水珠子滴在眉骨上,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有人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到结痂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笑出了声。这笑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空旷的山谷里撞出回声,惊飞了崖边栖息的夜鹭。
最靠边的小个子突然蹲下身,手指插进泥土里狠狠攥了一把——那土是松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不像矿洞底的黑泥,永远湿冷得能攥出黑水。他想起矿洞的铁链勒进脚踝的疼,铁环磨破的皮肉黏在链子上,每次拖动都像扯着筋在走。那时他们挖的铁矿,红热的铁水倒进模具时,映得洞壁一片惨亮,能照见彼此眼里的死寂,如今那些刀枪在阳光下崩碎,碎片闪着光落在草叶上,倒像撒了一地星星。
穿灰布衣的女子用袖口按住嘴,指缝漏出的呜咽惊得蝴蝶扑棱棱飞起。她腕间还留着勒痕,是当年被捆在冶炼炉边的印记,此刻那痕迹在风里泛着淡红,像条苏醒的蛇。“看啊,”她忽然抓住身边人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面黑旗倒了!”
黑旗落地的刹那,有人对着天空张开双臂,任凭风灌进破烂的衣襟。他胸口有块月牙形的疤,是被矿洞的尖石划破的,当时血流进嘴里,腥得他三天没吃下干粮。此刻那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白,像枚勋章。“咱们挖的矿石,再也铸不成屠刀了。”他说这话时,喉结滚动,却没再掉泪——眼泪早在无数个被皮鞭抽醒的深夜流干了。
蛮荒王庭的密探曾像毒蝎般潜伏在矿洞外围,他们用银锭换走最纯的铁矿,转身就刻上魔月的徽记。有次少年偷偷藏了块碎铁,想磨把小刀挖地道,被密探发现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碎铁烧红了按在他手背。如今那密探被按在地上时,少年正站在不远处,手背的疤在阳光下泛着亮,像块淬火的钢。
风卷着黑衣人的惨叫声掠过,却没人再回头。有人捡起块碎石,用力扔进远处的山谷,听着那声脆响,忽然想起矿洞里永远只有铁镐撞石头的闷响。“原来天是蓝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众人抬头,见乌云散尽,露出的天空蓝得像块刚淬过火的青金石,连云絮都白得发脆。
那小个子从怀里掏出片干硬的麦饼,是今早偷偷藏的,此刻掰成小块分给身边人。饼渣掉在草里,引来几只麻雀啄食,啄得草叶沙沙响。“吃吧,”他含混地说,“吃完了,咱们去看看日出。”
这些被黑衣人攥在掌心里的武者,像挂在矿洞生锈门闩上的铁锁,锁芯早就被岁月和血汗蚀得坑坑洼洼,每晃一下都发出“咯吱”的哀鸣,死死卡着那扇沉重的石门——他们的眼睛被戾气蒙成了灰,每天做的事,就是把山民像圈里的牛羊般赶进矿洞,皮鞭抽在身上的声响,比镐头砸石头还密集。
那些山民呢?是被官府户籍册漏记的影子,祖祖辈辈绕着山根转,脚底板沾的泥比家谱的纸还厚,厚到能数出哪块石头硌过脚,哪道坡滑过跤,却连个正经名字都登不上官府的纸页。苍古帝国的山脉像头伏在大地的巨兽,肚子里藏着几百万这样的影子,呼吸都带着矿尘的腥气。
还记得三十年前那场驱赶吗?几十万山民被铁链串着脖颈,像拖死猪似的拽进矿洞。镐头抡到胳膊脱臼是常事,汗水砸在青石上,顺着石缝往下渗,年深日久竟结晶成层薄薄的盐霜,舔一口,又苦又涩,像掺了血的泪。可换来的,是黑衣人蘸着盐水的皮鞭,是发霉的窝头掰开来能看见虫子。每天都有上百人像枯柴般倒下,有的是累得骨头散了架,膝盖软得撑不起身子,一头栽进矿道深处;有的是被黑衣人用镐头砸烂了脑袋,红的白的溅在矿壁上,没多久就被新的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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