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岛,马尼拉。
一股子恐怖尸臭味始终萦绕不去的大仑山中。
一个身穿破烂长衫,满脸都是憔悴悲恸之色的青年,怀里抱着一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刚刚下过雨,满是泥泞的林间穿行。
空余的那只手里握着一枚朱砂斑驳的桃木罗盘,指针上绑着一根头发,貌似是在施法寻找什么人。
“爹,我想娘了。”
趴在他怀中的小女孩抬起头来小声倾诉着对母亲的思念,却用力咬住下唇,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正是女儿的这份懂事,让叶昭心头格外酸楚自责,轻拍她的后背,口中温柔安慰道:
“囡囡乖,快找到了,爹爹很快就会找到你母亲了。”
只是看了一眼手中桃木罗盘的指针,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阴霾。
神州子民远比东、西弗朗机人更早进入南洋,后者最早来到这里的殖民者也不过是在四十年前登陆。
可早在赵宋时期,吕宋、爪哇、婆罗洲就已经有了众多神州移民的聚居群落,他们的祖上大多都是闽州治和粤州治人。
叶家虽然没有那么早,也在马尼拉定居了三代人,依旧传承着神州文化和习俗。
他本人更是一位地班职官六品【阴讼师】,在附近诸岛的侨民社群中都有不小的声望。
此职官法位的灵应名为【通幽】,能让死者开口,为阴魂伸冤。
只要为阴鬼伸张冤屈之后,就能得到一部分苦主生前的能力,甚至得到对方化身的阴鬼效力,反正在这个世界也没有阴间可去。
只是,当初那场弗朗机人发动的大屠杀来的猝不及防,他们一家三口不小心失散。
叶昭仗着自身六品职官的实力,才能带着幼年的女儿逃进了深山里,一直躲了一个月,等风头过去才敢出来。
万幸,这里属于热带,即使十月的晚上也不冷。
否则家境还算优渥的父女二人当了一个月野人,早就因为找不到吃的冻饿而死了。
当他和女儿前几天走出深山,准备用自己的绝活【寻阴问路】寻找失散的妻子时,意外却发生了。
罗盘以妻子的一根发丝为媒介施法,理应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寻阴问路】最终却给他指引了好几个错误的地点。
每次赶到目的地的时候都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个范围足足横跨了好几个山头,有时还显示“妻子”在高速移动。
叶昭处理的寻人案子虽然不算太多,以前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让他对自己的绝活都产生了深深怀疑。
“这门绝活以前帮我破过好几次大案,这次怎么偏偏就是找不到婉慧呢?”
若说他的妻子没死,几次借阴鬼扶乩都是大凶;若说他的妻子死了,却怎么都召不来对方的魂魄,找不到她的尸体。
不知道扑空了多少次之后,罗盘又换了一个方向,指引他们进入了一条河水依旧泛着可疑暗红色的河谷里。
最终停在了一颗半埋在河边泥沙里的森白头骨身边。
“婉慧!”
叶昭的心脏咯噔一跳,即使早有预料,这一刻依旧心痛到难以呼吸。
尤其是看到头骨上的惨烈痕迹,更是让他悲痛欲绝。
头骨眉心正中有一只弹孔,显然她死于一场近距离的处决式枪杀,否则火绳枪的弹孔不会这么精准。
此时骨头上面没有半点血肉,却连颅骨内部都遍布了尖锐鸟喙啄食过的痕迹,证明它的主人在死后遭遇了何等悲惨的待遇。
此时,空洞洞的眼眶瞪着天空,下颚大张,好像依旧在控诉苍天的不公。
“爹?”
小女儿感受到父亲剧烈颤抖的身体,想要扭头去看,却被叶昭一把捂住眼睛。
“囡囡,不要看!”
声音中带着一丝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颤抖,那是痛、是恨、是悔。
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小女儿肩膀一抖一抖,先是小声啜泣,然后再也忍不住趴在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娘——!呜呜呜.娘.娘.”
叶昭用力抱紧女儿小小的身体,双目通红,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看到只剩一颗头骨的妻子,还有河道里被淤泥掩埋的其他白骨,挂在树上的人筋、毛发,以及附近到处都是的教皇国主保圣人之一【圣方济各】的圣徽旗帜。
他这位中三品的【阴讼师】,立刻就想明白了此前找人时一切异常的根由。
妻子婉慧显然早就在河谷上游被人枪杀,随后浑身的血肉就被圣徽召唤来的食腐鸟群啄食一空。
她也被这种恶毒的西洋仪式彻底拆散灵魂,魂飞魄散。
弗朗机人也怕这场规模庞大的屠杀会制造出一个恐怖的邪祟,重新回来找他们复仇。
叶昭的【寻阴问路】没有出任何问题,之所以之前会次次都扑空,是因为距离罗盘更近的“婉慧”,是她那被食腐鸟类啄食吞吃的一块块血肉!
直到下雨之后,她和许多同族残缺的尸骨才被雨水冲进河里,搁浅在了下游的河床上。
“红!毛!鬼!啊——!!!”
痛恨交加之下,叶昭眼角崩裂,流下两行血泪。
如果妻子婉慧只是单纯的死了。
他还有能耐靠着自己的职官法位,将化作阴鬼的妻子留在身边。
尽管普通人死后,理智和记忆都残缺不全,只剩下最强烈的执念,可终归还有一个念想。
而且南洋本地存在许多信奉万物有灵的【巫师】,他们掌握着各种奇诡的异术传承。
以后得了机缘未必不能把妻子供奉成拥有自我的守护灵,甚至区域性的地祇尊神。
如今被弗朗机人强行拆散了魂魄,就算在世鬼神来此,也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只要看看妻子婉慧的遭遇,还有这几乎阻塞河道的累累白骨,就能想见自己从小到大的亲人邻里会是什么下场。
此时叶昭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件事:
“复仇——!!!”
倾尽自己所有也要让那些红毛鬼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位【阴讼师】好像濒死的孤狼,心底发出凄厉的悲鸣:
“我要杀了你们这些杂碎!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可惜,弱者的眼泪毫无意义。
孤身一人的六品神道职官对付零散的巡逻队还成,却根本不可能撼动弗朗机人的整个马尼拉殖民地。
杀几个士兵对那些躲在棱堡里的高层来说,不疼不痒毫无意义。
叶昭将哭累了昏睡过去的女儿放到河边的一棵大树下,身后自动闪出一只阴鬼小心看护。
又取出自己的乾坤袋,从中掏出狼毫笔、一张青藤状纸、青铜香炉.等等布置好一座严整的法坛。
又将叶家历代传承的【阴讼师】一脉符应镇物,一州之宝【阴司朝天笏】摆放其上。
此宝锚定着人间“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的深切祈愿,凝聚着万民遭受人间不公后,渴求祈求苍天有眼,死后裁决的朴素伦理观。
他们这些【阴讼师】们一直相信,阴间曾经是存在的。
师徒门人间口口相传,这个世界并非一开始就是如今阴阳混同的模样。
而是由于先秦时的那一场天地大变,阴间才会消失不见,导致这一方天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朝天笏的绝活便名为【递阴状,烧王告】!
由阴讼师发动时,可以用一张状纸向掌管阴世的阴天子状告人间不平事,由阴官伸张正义。
秘卷道书上说:“只要占住了公理,不为一己私利,就算只是一个七品阴讼师,都能求来阴官主持阳间公道。”
只可惜,历代先人虽然都有尝试,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阴世无踪的关系,纵使这绝活成功发动,也根本等不来什么阴司的审判。
唯一摸索出的规律便是,越靠近咒禁长城,越是到了王朝将倾的乱世,它的反应就越强烈。
而且从大汉开始,时间越往后,这朝天笏就越活跃。
这才给了【阴讼师】们一种阴世还会重现的缥缈希望。
“我们这些被大昭抛弃的侨民实在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朝廷视我们为奸民,山海会自顾不暇,除了祈求苍天有眼,我们又能指望谁给公道?
已经两千年了,阴世该重现了!”
叶昭以受害者的身份用自己的血泪写完状纸,开坛诵咒:
“神王所告,无凶不闻。上摄六天,下统河源。五岳四渎,善恶速分。千千万万,来至我前”
将状纸在【朝天笏】面前焚烧,看着它随同青烟没入举头三尺之处。
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砰砰砰.
在青石板上磕得满头是血,口中祈求:
“求阴天子慈悲,为马尼拉侨民主持公道!”
“求阴天子慈悲,为马尼拉侨民主持公道”
不知道磕了多少下,直到头晕眼花,满脸是血,形容凄厉。
但这【递阴状,烧王告】就跟以前任何一次一样,除了引得林间阴风呼啸,铁链拖动声大作之外,没有得到任何阴官的回应。
叶昭的血泪都已经哭干,目睹此景,支撑着他的最后一口心气也陡然消散,满脸惨然:
“没用,还是没用啊!
这人间真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就在这时。
他的耳畔忽传厉啸,却是一柄车轮巨斧突然从河谷上游,朝着趴在地上叶昭凶狠斩来,誓要将他拦腰斩成两段。
这位精神恍惚的【阴讼师】还没反应过来。
身后突然浮现出五个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的阴鬼,卷起一阵阴风,以【小鬼抬轿】之术带着他瞬间翻滚出去三丈远。
侥幸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巨斧继续向前将他身后的好几棵大树都给轻松斩断,又自动飞回一个脖子上戴着象牙饰品的巨汉手中。
叶昭抬头一看,不由脸色大变。
却见不知何时一弗朗机陆战队军官,领着一队火枪兵还有一群本地土著仆从军,早就从四面对他完成了合围。
那弗朗机军官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讥讽,对左右笑道:
“我就知道,大昭人有收敛亲人遗骸让他们入土为安的传统。
杀完他们全族之后,只要守着这些被曝尸的遗骸就一定会有收获。
你们看,咱们前后在这里蹲了一个月,果不其然先后杀了一百多个漏网之鱼,这次又逮到一个中三品职官。
他们个个都来找亲人的遗骸,个个都自投罗网,简直是要蠢死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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