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听来往客商说起皇帝病重,公主姬文秀监国。想来应该大权在手,咱们也没遮掩形迹,为何竟然未曾派人迎接?”
沈心竹性情温柔,平日与人交往,更是很注意说话的语气,不但金玉堂师兄师弟都很尊敬喜欢,甚至,连天星宗望天崖一脉弟子,也混得很熟了。
这样温温软软,清丽如仙,偏偏又说话极好听的姑娘,有谁会不喜欢呢?
因此,就算小兰师姐心里知道,这位心竹师妹很可能是自己的情敌,却也对她根本讨厌不起来,两人甚至处成了手帕交。
但就算是以沈心竹这等好脾性,此时说话,也不免带了一点怨气。
什么人啊这是,你都监国了,自家无病哥哥进京,不说派兵前来迎接,连麾下人手都没见着。
难不成,小兰师姐当初偷偷摸摸说的话全错了。
需要盯着吗?人家没当回事哩。
“你听。”
陆无病笑着摇头,指了指城门洞子里窃窃私语的一些商人和农户。
只见各色人等中,就有胆大不怕死的,在议论着国事。
离谱的是,这些人随口议论,竟然没有被守城官兵捉起来。
那些大头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是在打着瞌睡。
然后,车队一行,就听到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牝鸡司晨那还有个好?自她监国之后,大离真是江河日下,乾坤颠倒。如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听说钦天监已然开始祈福,希望能让陛下早点无恙,拨乱反正……”
“怎么我所听到的消息不是如此,怡娘娘身怀六甲,不日分娩,陛下应是日夜守着,那些上京名医,也是替怡娘娘请来,可不敢造谣说是陛下生病。”
“唉,京师都被闹成这个样子,昨日火凤大道,又有三桩灭门案,如今朝天府也没说抓到个贼人,大家各自小心了。”
“实在不行,这段时间,能不进城就不进城,免得招惹祸事,无处申冤。”
“其实也怪不得长乐公主,她自听政以来,令不出中闱。若非有人护恃,自身都难保安全,如此乱象,哪怪得到她的身上。”
“兄台慎言,你这话就好笑了,大离三百年江山,几曾听说过女流当家的,朝堂诸公没有当面发作,把她赶下监国之位,已经算是海量汪涵。”
陆无病听到这里,差点都笑了。
难怪就连慕容世家的【血燕堂】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云朵她们甚至没有跟公主府联络上。
可想而知,姬文秀如今的形势如何不妙。
【血燕堂】只是打听到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如今的京师很乱,恍如一夜春风来,大大小小的帮派结社如春笋般涌出,到处欺压底层百姓。
而捕快更是明目张胆的吃拿卡要,真的破案,完全指不着他们。
至于禁军,那就是些老爷兵,整日里甚至不去点卯,时不时的能看到各营主官,混迹各大青楼,喝着花酒,争风打架。
最严重的还是,白马书院最近掀起的【辱骂公主】潮流。
听说,内阁大学士上书,请撤公主监国,送返北周联姻,以结两国之好。
好家伙,这是想要把长乐公主,再送到北周,嫁为北周王子妃。
“暂且不用去理会朝廷上的事情,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当务之急,是去寻找【形】字印的消息。
只要获得形字印图,彻底解决了元灵剑谱的隐患,我的修为和剑意又能突飞猛进。任凭再大的变故,也无所谓。”
陆无病心里这样想着,不再关心远处时不时飘来的闲言碎语。
虽然暗暗的替文秀公主捏了一把汗,但是,自己与她本就不是一个战场,爱莫能助。
倒是长信侯府那里。
想到那个吃里扒外的管事,想到那封信件上面二舅的私印,他眼神微微阴沉。
虽然针对自己家的贼子杀了个干干净净。
但有些事情,却不能当做未曾发生。
谁起意谋算,谁在暗中经手?还得查个明明白白,有仇报仇,且不可就这么轻松放过。
放过了敌人,就等于委屈了自己。
也等于给潜在的敌人打了个样。
试想,别人针对陆家的行动,未曾受到惩罚,那还有什么威慑力?是不是可以随意再次针对呢?
“长风兄,老夫暂居于长明街长春李府,我田家旧日曾与李府有着交情,此次上京,就是受其所邀。”
田七翁笑盈盈的拉着陆长风的手,眼圈红红的。
有些不舍离别。
两人都是对医术十分沉迷之辈。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陌生,没太多话说,主要是田七老头还有些提防陆家一行,感觉这一家子行事十分怪异,不类医家中人。
也难怪他这么想。
动不动就是银丝小火炉,南北美食,剽悍护卫,以及美貌丫环。
跟他就不是一路人。
但是,在路上见着陆无病那种碾压一切的行进方式之后,田七老头就觉得,这家人的排场还是摆得太小了。
如此实力,如此威风,若换做是他,都恨不得调动数百上千人,浩浩荡荡的行走在官道之上。
只是一点途中享受,简直不是个事,平易近人得很。
“田兄好意心领,这些日子相谈甚欢,田兄那些医案笔记,可是帮了我大忙。但有丝毫风声不对,就来长信坊回春堂。”
陆长风也是许出一个诺言。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回春堂是江州名医,但与他们齐名的,甚至名声还在他们之上的,南北各地还有不少。
至少在用药开方的水平上,这看着不起眼,佝偻着背的老头,却是称得上一声医家圣手。
一生不知治愈过多少疑难杂症。
这种医生,一个人就是一座宝藏。
田家不富裕,也是同样的原因……此人多数时间是为百姓看病,走的不是官府朝堂路线。
那些在朝廷御医院任职的名医,却还真不见得能比得上他。
如此医家,一头扎进京师这个漩涡之中。
听起来不是给皇上看病,就是给贵妃养胎,简直比刀山火海还要凶险。
只希望,不是最后一次见着这老头了。
“陆老爷,陆公子,小将告辞了。”
云骑尉张士杰向前行礼,客客气气的告别,想了想又道:“如今京师不靖,若是可能,还望两位且莫显露医术,免得被宫中找上门。”
这话实诚。
陆无病点了点头,谢过这位云骑尉,看了看方向,就要前往东城长信街。
“救命啊,救命!”
刚刚与田七老头一行分开不久,前行不到数百丈,就听到街道一侧传来杜鹃啼血般的哀号。
前方人流拥挤,来往百姓围成一个大圈,各自脸上有着怒色,却没什么人做出反应。
透过围观众人肩侧缝隙看去。
就见两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彪壮汉子,左首一人肩膀扛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不顾对方在肩上扭动挣扎,径直向外走。
而右首汉子,却是抬腿重重踢打一个老汉,已是踢得老汉花白胡须上面喷满了鲜血……
眼见得,那老汉开始翻着白眼,双手下垂,快要不行了。
“大爷看上你家女儿,接过去玩一玩,是你们家的福份,还敢阻拦,要找死吗?”
右首那汉子兀自不解气,张口就是腔调奇怪的大离语,他说到兴起,取下背上的短棒,就要一挥而落。
短棒顶部,微微凸起,如同小型冬瓜一般。
陆无病认得,这是北周胡骑最喜欢用的一种冬瓜锤,破甲重击,十分顺手。
一旦锤落。
这老头的脑袋,定然如同西瓜一般的炸开。
而且,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两个汉子身份也很好猜。
两人袒胸露、乳,隆鼻深目,发色深褐,耳垂处,还挂着银环。
不是北周蛮人就有鬼了。
“五师兄。”
陆无病冷哼一声。
早就有些按捺不住的五师兄郑元彬身形如游鱼般,一步跨入场中。
剑光闪动。
那汉子握锤的手臂,从肩膀处断裂掉落,血流如注。
嘭的一声,锤头连同手臂掉落地上,发出沉甸甸的响声。
陆无病前行数步,也不去理会断臂汉子死爹一般的惨嚎,掏出银针,灌注生机,在老汉头上针了两下,转头不满意道:“五师兄,就算你不想惹事,也不至于下手如此温柔,断五肢。”
“是,少掌门。”
郑元彬脸色微红,不得不承认,他刚刚有些想得太多。
这两个北周胡人,虽然看着筋骨强横,但真说起来,就连江湖二流武功,都好悬能达到。
最多称得上一句战场勇士,真算不得多么厉害。
但就是这么两个武艺一般的胡蛮汉子,竟然能在一国首善之地,在火凤大道数百人视线之下,强抢民女,当街行凶。
由此可见,他们到底有何仗恃。
背景怕不是通了天。
以至于远处那几个身着黑色捕快服的家伙,也只是凑成一团就这么看着,并不上前阻拦。
看模样,似乎还在往后缩。
伍元彬虽然是剑痴,平日里对人情世故方面,也不太擅长,但不证明他没有脑子。
这时下杀手容易,后续就很麻烦。
自己一行人,刚刚进入潍京,就惹上如此祸事,不太好收场。
但无论如何,少掌门师弟的命令比天大。
他咬了咬牙。
剑光化为丝网,一手天玑剑,已是纵横切割。
在原地爆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咻……
剑光一停。
血水洒落。
断臂汉子此时剩余的左手,以及双腿,全都切断,两腿中间,也多了一个血口。
一砣可疑血肉,已是堆在旁边,能看出形状。
看得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不但是他。
还有那位乐呵呵扛着少女昂首前行,一脸桀骜的汉子,也是突然身体一矮,双臂双腿同时离体而去,中间也中了一剑。
说是断五肢就是断五肢,一肢都不会少。
被扛在肩头的少女腾云驾雾一般,向外摔落,被陆无病一把抓着脖颈提了起来,还没等她惊叫出声,同样也是一针刺落。
随着暖流冲入身体,少女只感觉郁结在心口的一口气,当场就通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没事了,你爹也没事。开的是包子铺吗?也挣不了几个钱。我回春堂还缺几个护理和花匠,收拾收拾,就来长信街。”
说着话,沈心竹配合得很好,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荷包,从中抽出一张银票,递到老汉手中,笑道:“处理家事要快,否则,这胡人若有同伴,定然会来寻你们父女麻烦。”
“多谢恩公。”
老汉一头磕在地上,又拉着自家女儿来拜。
他刚刚还吐血翻白眼,看着就要快没了,此时却是神情健旺,动作利索得很。
拜过之后,连忙跑进铺子里,急急打着包裹。
显然也知道,这事后续不好弄。
那些凶神恶煞的胡人吃了这么大亏,哪里咽得下去?但凡沾点边的人,估计都要倒大霉。
只有跟紧了这看起来就很是不凡的一行人,才是生机所在。
“你们几个当街伤人,目无王法,岂有此理,跟我们走一趟朝天府衙。”
几个黑衣捕快,厉喝一声,拿着铁链就走了上来。
陆无病一听就笑了。
刚刚那胡人强抢民女,你们在一旁瞧热闹,还往后缩。结果,看到有人把胡人砍倒,就跟自家娘老子被干一样来精神了。
“王法,王法,我给你看看王法……”
王铁头早就拳头痒痒的难受,一路基本上就没有他表现的机会。
不管是杀手还是山贼,天星宗那两个使剑弟子,身手利索得离谱。
每当他就要出手之时,对方就已经全都扑街。
以至于,王铁头连吃屎都吃不到一口热乎的。
没奈何,他轻功远远比不上,想抢也抢不了……
不过,这么些天,疯狂的服用金玉丸,修练龙筋虎骨拳、金缕衣之后,他的实力,其实长得很快。
此时一身横炼筋骨,已经达到外炼五品境界。
把天生根骨强横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铁头也是个心气高的,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被自家少爷依为左膀右臂,哪里受得了自己靠边站的命运?
此时见着机会了,那是眉眼通挑。
陆无病一笑,他就冲出去了。
拳脚如风,捶得三个捕快身上骨头断了十七八根,双手双脚全都耷拉。
“不打勤,不打懒,你王爷爷,我专打不长眼。”
三个捕快只懂得在地上哀嚎,牙齿掉了一地。
“够了,走吧。”
这一次,车队继续前行,身后却是跟了一老一小,两个拖油瓶。
等到他们离开,四周才哄然议论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在京师也敢如此咨意行事,祸事大了。”
“不是猛龙不过江,人家一个随从都是武艺高深,既然敢出手,就担得起这份因果,怕什么?”
“你是不知道,那鸿胪寺官员,就差没把这些个北周使臣当成亲爷爷对待,就连这些胡人护卫也可以横行霸道,没人理会。出了如此血案,还不得用尽全力去舔胡人的暖子啊。”
“朝廷官员捕快倒还不算什么,以先前那小哥随行护卫的本事,想逃终究是能逃出城去。
不过,胡人使团带队的是北霸宇文霸,此人身为金阳王世子,偏又武艺强得不像话。
近些时日打遍京师无敌手,把大离年轻俊杰高手名宿,全都压在双锤之下。
真让他找上门去,刚刚那好看的小哥儿,怕是满门难保。”
“也不知他们什么来头,竟然还不出城?这是,前往长信街方向去了。
莫非,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招惹了天大祸患上门,怕是家中长辈都要绑了他来赔罪。”
“不是朝廷官员家中公子,先前尔等没听清楚吗?那位好看的小哥,自报了门庭,似乎是叫做回春堂。”
“没错,葛老头被打得快死了,小哥儿两根银针一动,飞快就治好,的确是医家高人。”
“医馆?是那被打砸了的医馆吗?有好戏看了。”
……
的确是有好戏看。
在陆长风看来,这场戏却是一点也不好,甚至可以称之为悲剧。
回春堂偌大的门脸,此时已然像是被飓风吹过。
门户洞开,药柜倾倒,大堂之内,还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大夫、伙计。
有些人头破血流,更有两个一看年纪很大的老头,躺在地上,嘴里涌出鲜血,似乎快要不行了。
内院门户破烂,照壁倒塌,地面上散着一些凌乱纸张。
院子里的家具和物件,就如狗啃,东碎一块,西倒一堆的。
甚至,天井中央的花坛,也被人掀翻,泥土洒了一地。
“佟掌柜,这是怎么了?”
陆长风一个箭步跃下马车,窜进店内。
急急慌慌的就掏出针囊,捏针的手颤抖着,有些不敢下手。
他看得出来,这位老伙计被人一棍打在脑门,头颅都有些凹陷,此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自己的六阳神针,就算再能吊命,吊完这股气,估计也就散了。
“我来吧。”
陆无病眉头微微一皱。
针芒闪动,六根银针已是刺入佟掌柜的脑门。
随着他轻捻针尾,嗡嗡作声,眼见着,白须老头的伤势渐渐稳定下来。
眼睛也恢复了神彩。
陆无病没有停下。
转身就继续治疗几个被打得严重的大夫和伙计,他速度快,一些轻重伤员基本上救回来了,只有两个伙计,被重手法打中心脏,早就断了气,那他也没办法再救。
太迟了。
他叹息一声,收起银针,不再灌输生机。
把后续治疗交给了老爹。
这么多人看着,不太好表现得太过神奇。
要是让垂死伤员,下一刻就活蹦乱跳,传出去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这毕竟是在京师,总不能搞出神仙的名头来。
“少东家,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老爷啊。”
佟掌柜老泪纵横,此时就无限懊恼。
哭道:“早知道就不给那野狼帮的家伙治伤了,却没想到,治好了病之后,那家伙竟然还看上了店里的百年宝参。
老夫既保不住宝参,丢了老爷的医案和手记,更是罪不容恕,您救活我做甚?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是说,我爹他的医案笔记也被抢了?
抢药打人,还可以说是贪心作祟,但是,抢医书笔记做甚?”
陆长风转头看向自家儿子。
就发现,陆无病已满脸铁青。
“野狼帮是吧,就是不知道是在为谁家做事?”
陆无病一听就明白了。
江州那里事发得早,明阳随后,等到消息传到京师,自然也有人打着元灵剑谱的主意。
不过,看这模样,对医书下手,却不仅仅是觊觎元灵剑谱的问题。
对方的目标,估计还是跟【形】字印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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