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演员,说白了就是感同身受,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就算有的人讲究什么理性分析,可到头来,还是得有真感情。
陈昆觉得,自己和周讯都算是一路人,靠感觉演戏。
所以,当戏里的角色要面对生死时,他们心里是真的会咯噔一下。
死,还有离别,对活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了。
以前也不是没演过死人。古装片里的大侠,死了都挺好看的,陈昆演过好几回。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生病,是现实,一点儿浪漫都没有,就是最难看的死法。
是活活疼死、折磨死。
可李轩呢……他看着这种事,居然一点都不怕。
他对病和死,冷静得吓人。
“看着别人死,压力那么大,他居然能扛住……”
陈昆忍不住小声嘀咕。
这心理素质,也太强了。
……
剧本围读会,安排在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会议室里。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只剩下头顶惨白的灯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血色。
气氛很沉。
从医院出来后,谁都没怎么说话。
陈昆面前摊着剧本,可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那个病房里,男孩咳出血的画面,还有他妈妈那双瞬间空洞的眼睛。
他是个演员,一个顶级的演员。
他知道怎么去模仿,怎么去塑造。
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做不到,真的很难去做这件事,
每当他想去回忆那个男孩虚弱的样子,想去模仿他痛苦的呼吸时,心里就涌上一股强烈的愧疚感。
那不是角色,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自己怎么能,怎么敢,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表演的垫脚石?
尤其是,在进病房前,那个瘦得脱相的小男孩,认出了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用尽力气递给他。
“昆…昆哥…我喜欢你的《画皮》…能给我签个名吗?”
他签了。
手都在抖。
现在,那份滚烫的愧疚,就在他心里烧着,让他坐立难安。
“开始吧。”
李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坐在主位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医院里的一切,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从吕受益确诊后,第一次找程勇买药那场戏开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陈昆身上。
陈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状态。
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做出一种虚弱又带着点讨好的姿态。
“勇哥,我……我听说,你这儿有……有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颤抖,眼神也躲躲闪闪。
单从技术上说,没问题。
一个常年被病痛折磨,自尊心被碾碎,只能卑微求生的小人物,就是这个样子。
可周讯听着,却微微皱起了眉。
太“演”了。
这感觉,不对。
陈昆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说完这句台词,就说不下去了。
他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男孩惨白的脸。
他演的不是吕受益,他是在拙劣地模仿一个将死之人的绝望。
这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卡。”
李轩叫了停。
他没有看陈昆,而是拿起了自己面前的剧本。
“我来试试。”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周讯和陈昆。
李轩要演吕受益?
他不是演程勇吗?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李轩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没有前倾,反而往椅子里陷了进去,整个人的脊梁骨像是被抽掉了一样,肩膀无力地垮着,整个人看上去都小了一圈。
他没说话,先是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压抑着的喘息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小钩子一样,瞬间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不是装出来的气短,而是一种肺部功能衰竭后,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全身力气的真实感。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空着的椅子,那里仿佛坐着程勇。
他的眼神没有躲闪,反而很直,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带着点神经质的直勾勾。
“我……我听人说……”
他一开口,周讯和陈昆的脸色就变了。
那声音,干、涩、飘,每个字都像是在漏气的风箱里滚过一圈,没有半点力道,却又带着一种因为长期服用药物而产生的,独特的沙哑。
这和陈昆刚才刻意压低的嗓音,完全是两码事。
“……你有药。”
他说完这四个字,没有停顿,而是紧跟着一阵急促而短浅的呼吸,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说这几个字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氧气。
他脸上没有卑微,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被病痛和死亡逼到绝路后,动物般的,求生的本能。
那是一种,你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你喉咙的疯狂。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这……这不是在演戏。
这他妈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坐在了这里。
陈昆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什么叫演员?
这才叫演员。
什么叫临摹?
这才叫临摹!
和演技无关,光是这种精准冷静到极致的模仿和观察,就是他这个96级的前辈,目前做不到的事情.
这种心理素质
此时。
李轩没有停。
维持着吕受益的状态,继续往下念着台词。
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的颤抖,都精准得让人头皮发麻。
甚至在说到“我不想死”的时候,眼球不受控制地快速颤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度恐惧下,人体最真实的生理反应。
当念完最后一句台词,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像纸。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过劲来。
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陈昆。
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吕受益,只是一个幻觉。
“感觉到了吗?”
李轩的声音很平淡。
“演病人,不是演他有多虚弱,多可怜。”
“是演他有多想活。”
陈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李轩,心里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一种恐惧。
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难道没有心吗?
把别人的生死,如此冷静地剖析,然后完美地复制出来,他难道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吗?
这已经不是敬业了。
这近乎……冷血。
李轩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忽然轻咳了两声。
那咳嗽的声音很特别,又干又短,像是喉咙里有东西,却怎么也咳不出来。
他放下水杯,看着陈昆,忽然开口。
“那个男孩,他妈妈喂他糊糊的时候,他的喉结动了三次才咽下去一口。不是吞咽困难,是疼。”
李轩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的食道,应该全是格列卫副作用引起的口腔溃疡,早就烂了。”
这一次在剧本围读的阶段,李轩完全占据了‘主导权’。
“并非单纯的因为演技,而是他的心理素质的.我服他了。”
此时的陈昆就有点复杂,在第一轮围读结束之后,眼神复杂的抽着香烟——还咳嗽了两声.
“看完癌症患者还敢抽烟,你是这个。”周讯调侃的给陈昆竖起大拇指,也是可以的。
陈昆脸色是有点复杂的。
“怎么说呢,烟草这个东西,就算知道他不好,但你在烦闷的时候,还是需要他来.解掉寡闷。”
“怎么说呢,这个学弟,感觉就是这个心态,也注定了他能领先我一步的事实他能牺牲很多东西你的这位弟弟,我看不到任何年少者的【纯真】,只有不迷惘和成熟比我还更成熟。”
“对,他从以前就这样,我认识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从来不会迷惘的人。”
此时的周讯就眯着眼,自己也点燃了香烟。
他的演技技艺更精湛了.也不是说比陈昆,比自己更强什么的而是那种绝不迷惘的心态,在临摹病人方面,领先的太多了
也是陈昆的‘服’,并非是服演技,而是服心态.
“你听过他唱歌吗?”
“怎么了,听过啊。”陈昆顿了顿说道:“虽然他很久都没新曲了,但他的老歌都很经典。”
陈昆就觉得,李轩就是一个才华怪物
看着眼前的烟雾缭绕,周讯就淡淡的说道。
“其实.我总觉得,一个人再变,他的骨子里的一些东西还是不变的,从他创作歌曲,到现在创作剧本.”
他确实变了。
但周讯却觉得,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
此时,在酒店里.
李轩确实在看。
他不是在看热闹,他是在感受那些临终病人细微的痛苦和哀嚎。
那种绝望,他太熟悉了。
他自己就死过一回,病痛的滋味,他懂。
那是谁都不想再尝第二遍的滋味。
甚至,在开拍之前。
李轩还是得到了一些道德上的审判,医院的院长欢迎剧组莅临,并且表示,血液科肿瘤科病房很忙,想要参观,得加钱而医护人员却很冷漠,甚至‘烦躁’.
明白的,作为演员,感知情绪本来就是基本功。
李轩是明白那种感觉的,自己在医护人员们面前的形象,也许就是一个用将死之人的形象去换取金钱名利的文娱恶棍.
任何一个有道德的人,都很难去做到这件事
不尊重生命——
也许这就是那些医生们的想法吧
甚至有一些瞬间,李轩自己都会这么觉得。
自己的思想之中,是什么想法在占主导?
是追逐名利的心?
完成对赌的愿望?
不,不是的.
第二天,会议室里气氛比昨天更僵。
剧本摊在桌上,但没几个人有心思看。
陈昆一晚上没睡,眼圈都黑了,他揉着太阳穴,可脑子里全是昨天医院那档子事,怎么也甩不掉。越想忘,那个男孩吐血的画面就越清楚。
李轩进了会议室,还是一贯的德行,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看了一圈,没废话。
“今天,我们试另一场。”
他没说是哪场,自己走到会议室中间站住了。
他先是低着头,就几秒钟的功夫,再抬头,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不是吕受益,也不是程勇。
他演的是昨天病房里,那个眼睁睁看着儿子吐血的妈。
他没什么大动作,就是肩膀整个垮了下来,整个人被什么东西压着,喘气都费劲。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喂饭的动作,一下一下,跟个木偶一样。
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是那种彻底绝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的麻木。
突然,他身子一僵。
喂饭的手就停在半空。
他没去看“被子”,也没去看“儿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空着的手,好像那手里还捏着勺子。
屋里的人气都不敢喘。
周讯的手捏成了拳头。
对,就是这样,昨天那个当妈的,就是这个表情。
跟着,李轩开始发抖,他放下“碗”,手忙脚乱地在空气里扑腾,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
“没事……没事啊宝……”
声音抖得厉害,又硬撑着想稳住,听得人心里难受得不行。
“你……”
陈昆实在看不下去了,“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声音特别刺耳。
“够了!”
他胸口一起一伏,指着李轩,说话都带了颤音:“我我.接受不了”
他不是真生气,就是心里堵得慌,想不通。
“我们是演员,不是吃人血馒头的!不能拿别人的痛苦当戏唱!”
他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嗡嗡响。
也不是对李轩的恶意。
而是在发泄.单纯的发泄。
所有人都看着李轩,看他怎么说。
李轩收了动作,站直了,刚才那股子魂被抽走的劲儿一下就没了。
我真是个吃人血馒头的?
他想起火车上那个抱女儿的男人,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等死的那种滋味。
其实,这两天李轩也在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得承认的是,拍电影的推动力和出发点,是名利的感觉占据了大部分。
这得承认。
但.有些东西,却不是。
至少,李轩想了半个晚上,这个问题的答案。
“昆哥。”李轩开了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你觉得我是在羞辱她?”
“难道不是?”陈昆呛回来。
“正好相反。”李轩摇摇头,“我是在尊重她.用我会的唯一法子,也是我们当演员唯一能做的法子。”
他朝陈昆走了两步,站得更近了些。
“你告诉我,什么叫尊重?是转过头,装看不见他们的难受?还是走过去,说两句屁用没有的安慰话,然后自己心里就舒服了?”
“我们做不了别,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种痛苦,一点不差地、真真切切地摆出来。”
李轩的口气缓和了些。
“我们把它拍成电影,让几百万、几千万人看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世上,有这么一群人,是这么活的,这么挣扎的,这么爱着的。”
“让他们晓得,有种药,一个月几万块,吃不起就得死,让他们晓得,有个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一天天不行了,什么都做不了。”
“当观众因为我们的表演掉眼泪,因为这个故事心里难受了,这份尊重,才算真的有用了。”
“我们不是在消费他们的痛苦,我们是在传递这种痛苦。只有疼了,人才会去想,才会想干点什么。”
李轩看着已经傻了的陈昆,接着往下说,每个字都砸得很实。
“把镜头对着他们,不是为了看热闹,是为了让他们被看见。我们演,不是学样子,是替他们说话,替那些说不出话的人,对着这个世界吼一嗓子。”
“这,才是我觉得的,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诚然,名利确实是我追求的东西和推动力,完成对赌,拿到票房和成绩帮助我成为第七代的魁首拿奖.”
“但我也有自己的思想我也要这电影,就得是把刀子,扎进每个看的人心里,我要让活得好好的,更知道活着多不容易。我要让那些没人管的人,能被人拉一把。”
“这,才是拍电影该干的事。”
他说完,会议室里死一样地安静。
陈昆傻站着,脸上的火气和激动全没了,剩下的只有懵。
他脑子乱糟糟的。
这些真心话。
都是真心话,他能感觉的到
陈昆一下子想通了。
原来,着相的一直是自己——
之前那种愧疚,那种觉得自己踩着别人痛苦往上爬的罪恶感,一下就没了。
要是自己的表演,能让那个男孩的挣扎被千万人看见,能让他的痛苦不白受……
那就不叫利用,那叫记住他。
这是一个演员,能给一个死去的生命,最高的敬意。
他看着李轩,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一轮的年轻人,头一次,打心眼儿里服了。
这跟演技没关系,跟名气也没关系。
“对不起”陈昆沉默片刻后,对李轩说道:“我们继续吧,李导.”
这一次。
陈昆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这一声李导,叫的无比真心——周讯就听出来了,这个李轩的学长,此时此刻的无比真心。
不过,这些话。
也让周讯眼中闪过迷离
“他啊……还是那个样,我的弟。”
“他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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