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谁?那个叫‘晏公’的邪神?”
杨老头平静的看着对面的老人:“我何止是怨他,我恨不得能将他挫骨扬灰,可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可那小子既然选择成为了一名护道人,那这就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老人眼神黯然:“你真这么认为?”
“是我应该这么认为。”
杨老头神情真挚道:“老哥哥,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实打实难得的好人。可是我觉得你好没有用,要九鲤老爷觉得你好才有用,那样等你百年以后,才能化身赤鲤,进入无边乐海之中。”
“我明白了。”
“其实这些道理你比我还明白,只是心太善了。”杨老头笑道:“活到咱们这岁数,还奢望什么?也就只能盼望这九鲤教区不要再乱,把剩下这点时间踏踏实实过完就好了。”
老人叹了口气,眼眸微垂,没再说话。
倏然,放在矮几上的茶碗微微摇晃,水面荡开淡淡的涟漪。
接着一大群身穿黑袍,手持鲤灯的人从院门口涌了进来。
杨老头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下意识的站起身来,眼神茫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巴师公。”
领头之人大步走进天井,根本不在意头顶的大雨,对着檐下安坐不动的老人单膝跪地,语气恭敬道:“九鲤老爷忽然降下一则神谕,请你速速返回县庙。”
巴师公?
杨老头蓦然转头看向身侧之人,脸上神情惊骇。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跟自己闲聊的老哥哥,竟是主持整个九鲤派所有庙宇的师公,巴睿。
“信徒杨荣茂,拜见巴师公。”
杨老头双膝一软,就往地上跪去,却被巴睿稳稳搀住。
“我不是神祇,和你一样只是信徒,不用跪我。”
巴睿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在杨老头的耳边轻声说:“不过我可以代替九鲤老爷答应你,九鲤教区一定不会乱。”
杨老头猛然抬头,神情慌张,嘴角不断抽动,似想要为自己的胡言乱语去辩解。
“我”
“茶很不错,明年若是还有,麻烦帮我也准备一点。”
巴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转身走向门外。
“把叶琼方的神职免了,让他去教学里好好学学教典,什么时候学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带队到此的护道人闻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师公,他是官首衙署调过来的人.”
“嗯?”
巴睿侧头看了对方一眼,眼底的冷光是男人此前从未见过的。
男人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低头应道:“我知道了,马上就去办。”
等到巴睿上车远去,满院的护道人也跟着离开,杨老头这才从痴愣中缓缓回过神来。
如果不是矮几上的茶水未凉,还在冒着淡淡热气,他都以为一切只是自己淋了雨之后生病产生的幻觉。
杨老头嘴唇翕动,开合不断。可半晌都找不到任何话语来抒发此刻自己心头的复杂,只是将那把铁壶和茶杯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
还有那一朵最开始就被蒸汽吹进天井里,被雨点打得凋零的茉莉干花。
九鲤县县庙中有一座神殿,其中供奉着九鲤老爷登神之时的等身像。
神台前摆有书案,上面随时都铺着一份空白的帛书。每当九鲤老爷有神谕降下,帛书上就会显现旁人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传闻整个九鲤派内,只有师公巴睿一人有资格领会其中的含意。
返回县庙的巴睿此刻正跪在书案前的蒲团上,将一对茭杯高高抛起,乞求九鲤老爷开示。
“巴睿,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忽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神台上飘了下来,在空荡的殿堂中不断回荡。
“多谢老爷体谅,但这是教典中规定的仪轨,身为信徒,我必须要严格执行。”
巴睿神情肃穆,依旧继续那根本没有太多意义的古板仪式。
“你还是这么固执。”
何九鳞的话音中透着一丝无奈。
巴睿没有说话,只是在投掷出代表神祇允准的圣杯之后,起身走到书案后,执笔将帛书上的玄妙难懂的文字,用八道现行的语言重新誊抄了一遍。
此刻若是有人站在巴睿身侧,就会发现这道神谕正是写给巴睿的,内容简单明了,问他事情有没有准备好。
“回老爷神谕,人选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要您想,随时都能启动仪轨。”
巴睿朝着神台上的雕像行礼,说道:“如果中途出现什么意外,还可以用此次前来观礼的异教成员弥补。”
“那就好。”神像中传出的话音透着欣慰。
巴睿眼底有光芒忽闪,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心底的话问了出来:“老爷,您真打算这么做?
“你是在担心什么?”
“通过仪轨献祭,虽然可以暂时打破环与环之间的封镇,让那位神祇将法相投射过来,但这么做同时也会将地下的浊物吸引过来,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那位神祇退走之后,我们就将陷入闽教其他派系的重重包围之中.”
“你是觉得我挡不住他们?”
神像眼眶中镶嵌的黑色宝石闪动华光,似乎正凝视着身下的信徒。
巴睿低着头:“我当然不敢质疑您的神威,只是那样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会死的只是一些倮虫。”
何九鳞话音冷漠:“而他们的牺牲会给这片教区带来一个全新的信仰,同时给他们的后代带来更加富裕祥和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值得的。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论了多次,你为何到现在还有执念?”
巴睿似还不甘心:“老爷,闽教会衰败,太平教一样也会,届时我们该.”
“届时我将成为一个完整的神话故事的主角,并且将其传播到黎国八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那些外人的国度当中。”
“届时我将成为真正的神祇,而他们将成为最尊贵的教众。至于你,会跟现在一样,依旧是代行神明意志,教化众生的师公。”
何九鳞突然拔高音量,喝问道:“明白了吗?”
“明白了。”
巴睿低头敛目,仿佛已经彻底臣服。
“既然明白,这件事此后就不要再议。”
何九鳞继续问道:“叶文龙和王兴祠叛心已露,是时候让他们先斗起来了,这件事你要办妥。”
“谨遵老爷法旨。”
“沈戎的下落,确定没有?”
“神网内始终没有反馈,应该已经离开正东道了。”
“不会。”何九鳞笃定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既然能被人公王选中为血裔,就不可能会轻易选择逃跑,肯定是用什么方式避开了神网的侦查,你要继续追踪。”
“是。”
巴睿僵硬干瘪的话音,似乎激起了何九鳞的恻隐之心。
“你在我未曾立教登神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这次改换门庭,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应该能体谅我的难处。若是有什么顾虑和不满,尽管说出来。”
何九鳞柔声问道:“我从来都没有将你视为我的信徒,而是朋友。”
在听见‘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巴睿的心头蓦然一颤。
他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闽教也好,太平教也罢,我信仰的从来不是他们,而是九鲤派。”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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