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雨声伴着雷声。
长安街的街道也多出一些泥泞,脚掌踏下去便会传出啪嚓啪嚓的声音。顺着街道远远望去,一些店铺屋檐下已经挂起灯笼,虽然光线并不会显得特别敞亮,可在这昏暗的雨天中看到,终究是稍稍多出一些暖意。
尤其是那些青楼。
阁楼上窗户打开缝隙,隐隐便能瞧见花枝招展的曼妙身影,水雾朦胧间,似是又别添一分诱惑,让人瞧见便忍不住有种想要进去坐坐,喝杯茶的想法。
宋言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
旋即,便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走去。
永乐公主。
皇后名下唯一的子嗣。
宁和帝的嫡长公主。
在宁国,这身份说一句贵重,是绝对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坊间有关永乐公主的传闻却是极少,听闻这位公主,为人温婉贤淑,乖巧恬静,绝大部分时间都安安稳稳的待在皇宫,极少出门。皇后对其也甚是宠爱,现在年芳二十,早已过了最佳婚嫁年龄,虽有不少世家子求娶,皇后娘娘却是怎么看都不满意,不想自家女儿出去受苦,便一直养在身边。
不过宋言却是知道,永乐公主其实是洛玉衡的女儿。
洛天枢,洛天璇才是皇后的子女。
其实,真要算下来的话,按照皇家的规矩,先皇在时洛玉衡是长公主,随着宁和帝继位,洛玉衡这长公主应是变成大长公主才是。
宁和时期,真正的长公主,便是这位永乐公主。
只是,已经叫习惯了,加之永乐公主甚少有消息传出,洛玉衡这长公主的名头,便一直顶到现在。
不过……永乐?
不知道明成祖……呸,是明太宗朱棣听到这称号会不会有意见?
大抵是不会的,毕竟都不在同一个时空。
宋言心中乱糟糟的想着,身为一个穿越者,对和亲这种事情大都是有些瞧不上的。
更何况还是丈母娘的女儿,那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再者说了,那匈奴大皇子阿巴鲁都已经三十多的人了,索绰罗该多大岁数,五十多?六十?
半只脚都已经快要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居然还想求娶二十岁的宁国公主?
这是想老牛吃嫩草吗?
赵改之瞅了一眼宋言,见其面色平静,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斟酌一下言语,小心提醒道:“总之,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凶险,匈奴和女真联手施压,我虽不知他们具体的计划,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无非便是求娶公主,和亲,签订和平条约。”
“但条约上大概会注明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要将你这个破坏双方邦交的罪魁祸首处死,以此方显宁国诚意。”
“朝堂官员,多贪生怕死之徒。”
“尤其是那些文官,最是肮脏无耻。”
“这样的条件,在他们眼中大概是极为满意的,定会拼命施压威逼陛下将你处死,甚至会以大义的名分逼迫你主动去死……别怀疑,那些人无耻起来,当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宋言笑笑。
倒是感觉跟岳王爷越来越像了。
模模糊糊记得,金国和宋国签订和平条约的时候,似是就有弄死岳飞这一条吧?最后借着秦桧的手,成功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不是岳飞,宁和帝也不是赵构。
纵满堂秦桧,又奈我何?
“让我的人,悄悄进来吧。”宋言抿了抿唇,抬头望天,雨滴坠入眼眸:“正好下雨天,雨水会把血冲干净的。”
……
大宁宫。
延英殿!
君臣议事之所。
平日里甚为喧嚣,然此时此刻,高大宽绰的宫殿,却是死一般寂静。
气氛压抑。
如同天上那层层迭迭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全都微微低垂着脑袋,不曾言语,各怀鬼胎。
“宣,匈奴,女真使者觐见~~~~”
随着魏忠那特殊的,拖长的嗓音于大殿之上传开,沉寂终于被撕裂。
那声音,显是用了某些特殊的手段,声音仿佛波浪,在天地之间回荡,便是外面瓢泼大雨也无法将魏忠的声音遮掩。
砰!
砰!
砰!
很快,沉闷的脚步声便从殿外传来。
匈奴女真的使节,似是在刻意卖弄体魄,每一脚落下都是格外沉重,声如擂鼓。
大概是存了一些先声压人的心思吧。
不多时功夫,一道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宫殿门口,分左右两排,也算是泾渭分明。
左侧之人,身段更为雄壮,虎背熊腰,一身毛茸茸的体毛,像野兽多过于像人,一排十二人,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狼牙的刺青。这些是匈奴人,狼牙刺青于匈奴之中并不代表身份,地位,却象征着勇猛,英武,唯有部族中实力极强的勇士,才有资格在纹在脸上。
为首之人,胸口更是纹着一个青幽幽的狼头,似是在仰天咆哮,这是匈奴王室的象征。
当匈奴使团出现在朝堂,恍惚中出现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野兽。
野蛮的气质,几乎就这样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右侧一排,同样十二人,这是女真的使团。
女真人的身子要稍微瘦一点……当然,这也是和匈奴相比,若是和朝堂上的官员站在一块儿,依旧显得更加粗壮。
相比匈奴人的野蛮,女真人的气质更显阴鸷,暴虐。
但相同的一点,那便是倨傲。
二十四人皆是高高昂起头颅,视线肆意妄为的打量着宁国朝堂,完全没有半点尊重。眼神落在朝官身上,许是瞧不上汉人修长匀称的身段,眸子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即便是看向龙椅上的宁和帝,眼神也没有半点变化。甚至说因为瞧见宁和帝病恹恹的状态,鄙夷更甚。
两个使团的首领相视一眼,旋即齐齐很是敷衍的拱了拱手:
“外臣匈奴右大都尉呼延屠……”
“外臣女真猛安塔尔卡布……”
“见过宁国皇帝陛下!”
这般无礼的姿态,瞬间让朝堂上不少官员全都变了脸色。
当下便有一人站了出来,厉声喝道:“大胆,面见皇帝陛下,居然不跪地叩首,安敢如此无礼?”
呼延屠瞥了一眼那名官员,嘴角勾起不屑的笑,双手冲着北方抱了抱拳:“我匈奴勇士,只跪大单于。”
“我女真猛士,亦只跪大极烈汗。”
宁和帝面色阴沉,身子从龙椅上缓缓坐起,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两人,终究是做了多年皇帝,虽然病重,但多年积攒的威压尚在。在宁和帝起身的那一瞬,呼延屠和塔尔卡布只感觉身子一凛,浑身上下肌肉下意识绷紧,无形的压力仿佛卡住了两人的喉咙,便是呼吸都变的异常艰难。
额头上更是沁出了一层冷汗。
心跳的速度急剧增加。
“女真……”
“匈奴……”
“完颜广智!”
“索绰罗。”
“好得很啊。”
一字一顿的,阴沉的声音自龙椅之上传开,大殿之中无人敢给出任何回应。
“说起来,宋言现在还坐镇在平阳……要不朕干脆下一道圣旨,让宋言以平阳刺史的身份,兼理安州府军政。”宁和帝是个很聪明的,他知晓对于现在的女真和匈奴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可怕的:“你们说,若是我再给宋言一个可以随意出兵北进的权力,会怎样?”
话音刚刚落下,呼延屠,塔尔卡布两人甚至还有身后二十二个使团成员,齐齐变了脸色,瞪大的眸子中透出压不住的恐惧。
不管对匈奴还是对女真来说,宋言那都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匈奴那边,六万大军,直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脑袋全都被砍了下来,筑成一座最大的京观。
将近八万大军,更是被宋言直接挖开堤坝,一股洪水直接给卷走,尸体几乎将河道都给堵塞。
虽然并未亲眼见到那般场景,可只是听到的那些内容,便足以让他们毛骨悚然。匈奴人虽是凶狠残暴,可这般事情当真是从未发生过。
宋言之暴虐,犹胜匈奴。
更何况还有新后县那边,索绰罗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丢下两万多尸体,却是连新后县的城门都没能摸到,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小王子的脑袋?
这些匈奴人都不记得,匈奴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这般惨烈的败仗了。
便是之前和楚国交手,那也是互有胜负,便是输了,损失也不至于这般夸张。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宋言那一把火,那一股洪水给匈奴造成的损失,需要很多年才能缓缓恢复过来。
至于女真那边,情况更惨。
宋言用的简直就是绝户计,一整个冬日过去,整个女真户口减半,不管行至何处都能瞧见森森白骨。
而这,还是在宋言身上捆有枷锁的情况下造成的,若是这宁国皇帝当真给了宋言北进的权力,鬼知道漠北草原和海西草原会变成什么模样。
宋言必须死。
相视一眼,呼延屠和塔尔卡布都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凶残。
用力吸了口气,两人齐齐弯下了腰身,单膝跪地,虽不至于叩首,但姿态倒是比之前恭敬许多。
宁和帝身上的气势这才缓缓收回,重新坐于龙椅之上,又恢复了原本那种病恹恹的模样,略显慵懒的开口:“起来吧。”
吐了口气,两个使团二十四人这才缓缓起身。
“不知索绰罗和完颜广智派尔等前来宁国,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是为前段时间入侵宁国的事情赔礼?”宁和帝揉了揉额头,缓声说道。
呼延屠,塔尔卡布两人面皮抽了抽,开玩笑,他们这次过来是挑事儿的,怎么可能是赔礼的?
再者说了,漠北和海西,一个比一个穷苦,便是赔礼,堂堂宁国能瞧得上?
心中转动着这样的想法,呼延屠沉声说道:“尊敬的宁国皇帝陛下,本人是带着大单于的善意而来……草原至高无上的王索绰罗大单于,愿意同宁国修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朝堂上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但是一些老狐狸却是悄悄眯起了眼睛。
蛮人的话,狗都不信。
所谓修百年之好,纯粹狗屁。
“海西草原大极烈汗完颜广智尊上,同样愿意同宁国结下盟约,百年之内,双方不得挑起战火,海西草原的勇士,绝不会踏入宁国半步。”塔尔卡布也随之开口。
隐隐约约,宁和帝似是嗤了一声。
嘴角的嘲弄异常明显。
他又不是那种傻子,怎会被蛮人的三言两语糊弄。
眸子里带着一些戏谑的神情:“哦,是吗,然后呢?”
呼延屠和塔尔卡布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惊讶,很显然宁和帝的态度让两人有些惊讶,这和他们预料中的不一样啊,听到百年合约,宁国的皇帝不应该是喜出望外才对吗?
怎地会这般平静?
呼延屠眉头皱了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大单于索绰罗尊上为表示诚意,愿求娶宁国永乐公主。特准备战马一万匹,作为聘礼,还望宁国皇帝陛下准许。”
“大极烈汗完颜广智尊上,也愿求娶宁国永宁公主。”塔尔卡布随之开口:“特准备战马六千,作为聘礼,还望宁国皇帝陛下准许。”
此言一出,唰的一下宁和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不管是永乐还是永宁,那都是他的心头肉。
区区蛮子,居然还想求娶宁国两位公主?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更遑论,这两人的语气,仿佛完颜广智和索绰罗能娶宁国两位公主,是宁国莫大的荣耀。
宁和帝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斜斜瞥了一眼魏忠,魏忠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宁和帝唇角咧开,露出略显森然的笑意……敢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那就做好长眠于此的准备吧。
呼延屠和塔尔卡布还不清楚宁和帝的刀已经放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之前被宁和帝的威压带来的恐惧正在逐渐消退,蛮人的张扬又一次占据了上风,高高的昂起脑袋,以一种目中无人的姿态宣告着:
“另外,宋言此人肆意屠戮女真,匈奴之善民,罪孽滔天,严重影响了宁国和女真,匈奴之间的友好邦交。”
“还请宁国皇帝陛下,为三国长久之和平,为天下苍生计,诛杀宋言。”
“大单于索绰罗尊上和大极烈汗完颜广智尊上,已经结成盟约。”想到索绰罗和完颜广智,想到女真匈奴的联军,呼延屠似是又有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发放肆:“如若宁国皇帝陛下,不愿展示诚意,诛杀宋言,匈奴女真四十万联军,不日便将挥军南下。”
“三月之内,定将踏平宁国。”
“还请宁国皇帝陛下好好想一想,为了一个宋言,得罪匈奴和女真,是否划算。”
嗡。
呼延屠话音落下,朝堂上瞬间闹成一团。
不少官员都是脸色铁青,一方面是被匈奴女真使臣羞辱的愤怒,一方面是对女真匈奴四十万铁骑的恐惧。
唯有杨和同,高洪,楚立诚三人面上微微露出了一丝得意。
没错,这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场景啊。
四十万大军。
宁和帝是否能扛得住这种压力?
悄悄给自己人递了个眼色过去,之前那些跪在朝堂上叩请诛杀宋言的官员又全部站了出来。
以陆元正为首,再次跪于朝堂之上:
“陛下,臣请杀宋言。”
数十道声音混在一起,整个大殿之内都是嗡嗡作响。
“陛下,宋言此人本就有大罪在身,杀宋言一人,换宁国百年和平?您还在犹豫什么?”陆元正的声音都带着一些粗重,脸上甚至还有一些愤懑。仿佛宁和帝今日不杀宋言,便是要遗臭万年的昏君。
“不错,莫说宋言有罪,便是无罪,牺牲他一人,能让宁国百姓百年之内,不用再受异族侵扰,我想宋言也绝对不会拒绝的,这是何等的功德?”
“老臣虽知晓陛下宠爱永乐,永宁两位公主,然身为皇室宗亲,自当为大宁分忧,这是她们的使命。”
“陛下,莫要因为儿女私情,误了军国大事啊。”
“陛下今日若是不杀宋言,老臣便撞死在这金殿之上。”
杂乱的声音钻进宁和帝的耳朵,宁和帝眸子中的杀意越来越浓,手指已经摸到了御案上的茶杯。
便是楚立诚也是忍不住站了出来:“陛下,老臣并不相信宋言会谋逆,于老夫心中,宋小友乃重情重义,忠君爱国之人,近一年来,陛下对宋小友恩重如山,数月时间,便已经从区区庶子,成为了冠军侯。如此恩宠,宋言定会铭记于心,若是宋言知晓,以他的性命能换来宁国百年和平,想必宋言定会甘愿赴死,绝不会让陛下为难。”
“不错。”高洪也缓缓开口:“一边是冠军侯,一边是整个宁国千万百姓,还望陛下能知晓孰轻孰重,难道您要为了一个郡马,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陛下,若是宁国百姓知晓您为了一个郡马,将他们推入战火之中,会作何感想?”便是杨和同也站了出来。
随着楚立诚和高洪的加入,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房德知晓宁和帝此时此刻承受的压力,怕是已经如同山岳一般,咬了咬牙,刚准备上前为宁和帝分担一些。
呼延屠狠劲儿塔尔卡布却是快了一瞬:“宁国的皇帝陛下,莫非您真要面对匈奴和女真的四十万大军?”
所有人都在逼迫。
完全不给宁和帝一丁点说话的机会。
不知何时,声音汇聚在一起,已经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诛杀宋言!”
“诛杀宋言!”
“诛杀宋言!”
宁和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手中茶杯已然抬起,就在即将要摔下去的瞬间,一道带着戏谑,嘲弄,还有几分慵懒的声音,突兀的从殿外传来:
“咦?”
“倒是没想到,不过只是离开了东陵几个月,居然就这么多人想杀我?”
“啧,这人缘,有够差的。”
唰。
声音不大。
可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偌大的朝堂却是直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几乎全都下意识的看向了大殿的门口。
雨幕中,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是宋言。
他终于来了。
在朝堂最为混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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