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中。
一个头戴武弁,身穿圆领赤黄袍衫的年轻男子,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袭击钦天监的异族众人,正横七竖八,躺在屋顶、院中,或横挂在井边,每个人身上都有几根针,动弹不得。
右金吾卫大将军陆佑劫,面上颇有些惭愧之色,拱手道:“缉拿这些凶徒,本是我金吾卫职责。”
“竟然劳动陛下万金之躯,前来相助,还比我们快了一步,臣当请罪。”
皇帝摇摇头:“你们最近事忙,你本人又不在这附近,倒是我离得近,正好过来看看。”
他仔细打量空荡荡的钦天监,笑道,“若早知曹监正等人根本不在这里,我也不用那么急着过来帮忙了。”
“不过,这华阳针法,最初就是从钦天监流传出去,如今用来护卫钦天监,也算是缘分回赠,恰逢其会。”
华阳针,实是太宗时期,钦天监监正袁天罡所创,托名于古之神医扁鹊。
但是,这套针法真正大放异彩,还是在武周时期的狄阁老手上。
当年,狄阁老巡查各地,四处破案时,暗中有个别名,唤作“狄一针”。
案情中,若有人证遇险,他只用一针,就能测出这人有没有救。
狄仁杰做到阁老之位时,已是桃李满天下,这套针法,因此受人追捧,流传甚广。
最近百余年来,又有人以心血武道,将其大加改良,也是大唐朝廷中一套不可多得的绝学。
“这群人敢在万国演武的日子,攻打钦天监,总觉得他们的目标也不单纯。”
皇帝沉吟片刻,又道,“难道是为了分薄我大唐心力,好方便他们在万国演武的会场上,发动什么手段?”
“如此手段,是有把握面对海师傅吗?”
陆佑劫连忙道:“陛下天资英武,但城外那里,还是由微臣带人去看看吧。”
陆佑劫也是朝中的老人,自然清楚。
先帝年幼时即有大志,熟读韬略,苦练武学,一心恢复九五至尊的荣光,奈何一辈子连素王门槛都没跨进去,倒是把自己练死。
且因先帝早年深信,童子身练功有奇效,隐忍多年,后来眼见武道无望,才生下一子四女。
当今皇帝登基时,尚且年幼。
然而,此人却跟先帝截然相反,自幼酷爱医术、画艺、木工机关,武道禀赋超群,胜过先帝十倍,但并不在武道上专注猛进。
他至今不过是初入素王境界,凭华阳针奇招,应付袭击钦天监这帮人,倒还罢了,若去城外,并无什么大用。
皇帝也知道自己斤两,稍一点头,猛见城外群山之中,有一线光芒,直冲云天。
蓝天上一朵白云,被那光芒击中,竟然在抖动、扩大。
皇帝一时看得呆了。
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刚才那条光芒冲向天空的时候,隐约是个……剑形?!
陆佑劫也注意到城外异状,发力飞纵,快速往城外赶去。
“剑术吗?”
皇帝捏住下巴,眼睛眨了眨。
前阵子朝中发生大事,四大世家的人纷纷被清查,还有南诏国书递上等等。
一应事件中,都有一位老寿星楚天舒的身影,据说他就腰佩长剑。
来长安第一晚,他就遇到华阴郭氏的郭令威,身患奇症,事后查明,是孔家孔天瑞下的毒手。
以一己之力,连杀四大世家第一高手。
用剑的绝世高人,皇帝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位。
“而且这位前辈也会用针,那心意和肢体相反的奇症,他随手用针就能治疗……”
皇帝着实心痒难耐,身影陡然一折,跳出钦天监,转入小巷。
等他身体出现在另一条街的时候,身上过于显眼的赤黄袍衫,已被翻过来穿,变成一件朴素的黑色圆领袍,还找了个竹斗笠戴上。
不消片刻,他已经窜高走低,飞奔出城,以一道闪烁不定的残影,直往终南山中去了。
等他悄悄混入山间人群。
众人见他打扮,也只以为是个游侠,不甚在意,都难掩激动的议论着之前的事情。
群山之间的氛围,热火朝天。
万国演武的进程虽然被打断,各国来使中,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物,心事都还有些复杂。
但各国寻常武人,各地游侠们,反而群情高涨。
顶级大高手之间的对战,岂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本以为只能看看万国演武,想不到,还能望见如此巅峰大战,这回来终南,真是来的太值了!!
况且,这巅峰大战打完,寻常人等,也没有多少伤亡。
这就更加令人激动,口口声声讲的都是,当今武道,原来已经可以达到这一步。
“楚老前辈,好威风啊!!”
“赤帝也是宝刀不老,我刚才去那地下通道看了一眼,真是从那边山坳里,横穿擂台区,直通到主峰之上,而且内里竟还有岔道……”
“听说这是赤帝,一边压着莫弗打,一边控制走向,挖出来的。”
“我还是觉得楚老前辈更威风,一剑在手,自在飞空,而且……好俊朗。”
“哈哈哈,我就说用剑才是出路,更容易讨到婆娘,等我回了沧州,一定要劝师父,把大枪改了!”
皇帝在人群间探头探脑,听着众人时不时把话题扯歪,很快又扯回去。
好不容易,他才挤到了竞武七山的主峰之下,偷偷往山顶瞄。
海东来正站在山顶开阔处,一身红袍,颇为显眼。
聂统领,杨将军,安老哥,还有刚刚赶到的陆将军……
这么一看,那个蓝衣白袍的想必就是楚老前辈了。
山顶上。
楚天舒正看着众人,把霉变的蝗虫尸体,一袋一袋的运过来。
海东来摸出几个蝗虫,仔细打量,微微点头。
“山王不知道在各地,遗留了多少异变的蝗虫、变异的虫卵,今天出现在终南山的这些,想必只是他就近取材,催化出来的,九牛一毛而已。”
“既然菌种确实可行,祸源又已铲除,该把这绿将军,派遣到各地,对地方上的蝗虫下手了。”
海东来说话间,旁边聂红线连连点头。
楚天舒提醒道:“如今这绿将军,虽然专对蝗虫下手,对别的无害,但还是要小心一些。”
“毕竟各地水土不同,你们要细细追控排查,万一出现有人畜也感染此物的征兆,立刻控制起来。”
海东来一笑,也点点头。
其实,海东来对人身气血的掌控钻研,何等精微强悍,他研究出的菌种,既说对人无效,那就必然是无效的。
只是,他这些年,与这些细微菌种相伴,养出了极细致严谨的性子。
楚天舒此言提醒,正合他心意。
“嗯?”
楚天舒忽有所感,看向山下。
山间很多人都在朝这边眺望,并不奇怪,但他刚才感受到,有个视线不太一样。
海东来见状,顺着他视线看去,目光一凝。
“陆将军。”
海东来轻叹一声,“下去把陛下请上来。”
陆佑劫惊道:“哪个是陛下?”
海东来伸手一指:“就那个戴斗笠的。”
陆佑劫匆匆下山,很快把人带了上来。
“海师傅,无恙乎?”
皇帝上来时,已盘算好说辞,抢先开口,满脸忧虑,双目隐有泪光。
“海师傅若真出事,必是内贼外鬼势大,我这皇帝多半是下一个目标,既然如此,不如提早来看看,也好见机行事。”
“万幸苍天,仍佑我大唐!”
海东来也不说话,只盯着他。
皇帝那泪光渐渐干了,干笑两声。
安敬思见状,连忙出来解围。
“陛下来的正好,如今群情高涨,我们正在商量,这万国演武还是应该继续办下去的。”
“只是那擂台区下,多了一条地道,也不知天工渠的卸力之效,会受到多少影响,正该请陛下指点。”
皇帝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竟有此事,我……朕也该为大唐盛事,尽一份力。”
海东来终于收回了目光,又去看手上的蝗虫。
楚天舒却笑了:“安监正,我听东来兄说,你当年天生神力,拳法精湛,还有点奇怪,你怎么会到了匠作监去。”
“如今看来……”
他目光瞥了瞥小皇帝。
安敬思笑道:“当年陛下在残老院中,研究机关,为人换上木质手脚,竟活动自如。”
“我本是路过,一见那些机关手脚,铜牛铁马,便入了迷,不禁向他求学,每日申时,总有一聚,后来才知他是陛下。”
“由他引荐,去了将作监。”
楚天舒闻言,面上原本调笑之色,登时一敛。
“你这皇帝,竟为残疾者研究机关手脚吗?”
小皇帝敏锐感觉到,他态度和善了不少,连忙道:“这原本就是将作监研创之物。”
“他们觉得巨人力士,气血强盛,不幸残疾之后,接驳机关,对机关的忍耐度极高,可以恢复战力。”
“我所做的机关手脚,却只是给常人用的,拾人牙慧而已。”
楚天舒笑了一声:“战力固然重要,民生岂可不计。天下常人残疾的,终究比巨人多得多,你此法若能推广,岂不是泽披四海?”
“千百年后,论你名望,未必便在太宗之下,只怕还要大有超过。”
皇帝面色一喜,脱口道:“不枉我特来探看,楚老前辈,不但精通针法,于此经世之道上,也果然是我知己。”
他一不留神,说出了自己偷跑过来的真实目的,心下一紧,连忙去看海东来。
海东来却还在那里看蝗虫,并没有回头瞪他。
皇帝暗自松了口气。
只有楚天舒注意到,海东来不但没有瞪人的意思,嘴角还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还是能教好弟子的,不但有红线,俊公,还有这个小混蛋……”
海东来抬头望向长天,身上气息,悠然有变。
众人惊觉,有那么一瞬,海东来仿佛成了一座山岩,一团流水,一缕赤霞。
人的气质,半数源于魂魄。
而那一刻,众人感受不到他的魂魄,所能感应的,都是天地间最平凡又不凡的物象。
沧桑而长远,因其不自生,而能长生。
楚天舒神采奕奕,紧紧注视着这一幕变化,记下能观察到的所有细节。
“自性无漏……”
三重无漏,难度递增。
马哈伦的自性无漏,是放在第一重的成就。
海东来却是放在第二重,自有不同,在内行之人看来,更为启发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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