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炙热。
冯保甚不情愿地来到文渊阁,其身后除了跟着两个小宦官,还跟着锦衣卫千户石青。
石青相随,乃是冯保向小万历特意求来的。
理由是防止殷正茂与他一言不合后动手。
在冯保眼里,殷正茂一直都有暴力倾向,冯保虽小他九岁,但两个自己都不是殷正茂的对手,故而提前做好防范。
就在冯保距离殷正茂的值房还有数步时,殷正茂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
“冯公公,里面请!”
殷正茂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可谓是给足了冯保面子。
但在冯保眼里,就像狼向羊招手。
冯保没有理会殷正茂,而是扭脸朝着石清道:“石千户,一会儿里面若是有不寻常的动静,你定要立即闯进去救我!”
“是,冯公公!”石青郑重拱手。
殷正茂无奈一笑,道:“冯公公,过虑了,过虑了!无论咱们能不能达成共识,老夫也不会动手啊!”
“防人之心不可无!”
冯保从一名小宦官手里接过一个小木匣,昂首走进阁臣值房。
如今,是殷正茂有求于他。
他自然要摆一摆派头,硬气一些。
与此同时。
石青与两名小宦官便守在门口,二人商谈之事,他们不宜听。
值房内。
一名文吏为二人分别端上一盏凉茶后,迅速走出了房间。
冯保走到茶台处,将木匣打开,里面放置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精致香炉,一根短香,还有一个火折子。
冯保将香炉放在茶台上,然后将香插入香炉后,用火折子点燃。
“我奉旨与殷阁老对谈半个时辰,这柱香燃完刚好是半个时辰,殷阁老有话便快说吧,香燃完,我便走!”冯保说道,然后坐在一张木椅上。
就在这时。
冯保突然发现一旁的几案上摆放着一摞精装的书籍。
他瞥一眼便知,是一整套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且还是留印版。
冯保爱藏书,特别是爱藏稀有版本的书籍,其爱藏书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沈念。
留印版比当下市面流通的版本要精致许多且甚是稀有,据说只有六十部,根本没有流传到市面上。
冯保知晓小万历有一套,张居正、殷正茂、申时行都有。
他翻阅过小万历那一套,心中喜欢得紧,一直想收藏一部,但当下仍未曾寻到。
“这个殷正茂还是挺懂事的,知道投其所好!”冯保心中喃喃道,顿时对殷正茂的抵触减少了一点点。
虽然冯保的目光只是在《西游》上一扫而过,但还是被殷正茂捕捉到了。
他将沈念特意送来的留印版《西游》放在这里,就是为了勾一勾冯保,乱一乱他的心。
殷正茂坐在冯保对面,先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凉茶,然后缓缓开口道:“冯公公,别觉得今日老夫是有求于你,其实老夫是来帮你的,帮你度过这次难关!”
冯保轻蔑一笑,没有搭话。
力主“宦官不能干政”的殷正茂怎么可能帮他!
殷正茂继续说道:“首先,我们先说一下,到底该不该裁革内廷的冗官冗职?”
“洪武时期,内廷宦官不到百人,而今恐怕有五万余人了吧!”
“当下内廷宦官机构之庞大,设置之完整,几乎是空前的。外朝有内阁,内廷有司礼监;外朝有翰林院、通政使司,内廷有文书房;外朝有三法司,内廷有厂卫……”
“内廷除了十二监四司八局外,还有内灵台、御酒房、刻漏房、道经厂、盔甲厂等,一应事务,皆有内官。涉及的官职有掌印、提督、秉笔、随堂、总理、掌司、佥书、监工等等……”
“冯公公,你应该最清楚内廷官职有多乱,有多少人是打着陛下的名义贪墨自肥,而这些见不得人的丑事,最后可能都会算在你的头上!”
“我知道,你可能要说,内宦乃天子耳目,陛下即将亲政,亲政后需要内宦来制约满朝文武官员,但陛下需要的不是一个臃肿的内廷,不是一个从内部开始腐烂的内廷,趁着这个机会,内廷该整治一番,一些闲散的内廷衙门该是撤销或合并的时候了!”
冯保听完这些,面无表情地轻呡一口凉茶。
这番理论并打动不了冯保,冯保完全可以私下肃清内廷吏治,而不是精简衙门,裁去冗官冗职。
“最正经的原因,老夫说完了,接下来老夫替你分析一下利弊!”
“冯公公,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老了,很多差遣都干不动了,而陛下越来越喜欢指使年轻的宦官了!”
“陛下此举有没有可能是想测试一下你,是否与他同心同德?若你与陛下想的不一样,陛下没准儿会顺便换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以前圣母太后会护着你,但现在,圣母太后已经很少参与朝政了,而你也不如以前那般被需要了!”
此话,一下子说到冯保的心坎上。
当下的冯保虽然紧握内廷大权,但身份一直都是皇家家奴,一旦不被小万历所需要,那他从云端掉在地上,几乎是眨眼之间。
“面对此测试,最安全稳妥的处置方式,就是你与五大阁臣站在一起,同意裁革内廷官!如果今日你反对裁革内廷官,而陛下有意,那你可是将陛下与五大阁臣全得罪了!”
“我再退一步讲,如果今日你反对裁革内廷官,张阁老我们不会强行上谏逼迫陛下同意,而会退而求其次,恳请裁革天下文武官员!”
“你试想一下,当天下文武官员被裁革,那群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科道官能容忍内廷官依旧如此?恐怕接下来铺天盖地都是弹劾你的奏疏!”
……
说罢,殷正茂喝了一口茶,缓了缓后,继续道:“冯公公,你我本无大仇,不然那次就不是老夫跳金水河,而是将你推到金水河里了,历数司礼监大太监,你其实还算不错,至少能为陛下着想,而不是迫害贤臣,一心敛财。”
“老夫给你一个建议,别想着陛下亲政后,继续拉升司礼监的地位。权宦者,大多结局悲惨,封爵封王而青史留名的可能性,要比被抄家砍头或在南京守陵种菜或在南海打更的可能性小多了,待陛下亲政,建议你该退便退,有宅有钱,安享晚年才是正途,高处不胜寒啊!”
……
冯保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刚才殷正茂的一番话让他触动非常大。
他确实想成为权宦,想青史留名。
但他也知晓其中的难度。
司礼监权力过大,看似威风,实则是替皇帝背锅,一旦引得百官排斥,皇帝要息重怒,必然会重惩司礼监大太监。
冯保已隐隐觉得自己日薄西山,殷正茂则是直接戳破了他的幻想。
此刻,冯保仍在纠结。
他还是怕站错了队,就在他以为殷正茂会继续劝导时,殷正茂突然站起身来。
“冯公公,该说的,老夫已经说完了,你要想继续壮大内廷,那你接着干,老夫稍后便向陛下汇报,咱们没有谈拢,然后内阁便不再言裁革内廷官之事!”
“啊?”
冯保有些傻眼。
若谈崩之后,内阁仍据理力争,要求裁革内廷官,冯保还不怕,因为依照小万历的性格,外朝官员越反对,他必然越护着内廷,护着自己的耳目。
然内阁五阁臣一旦不再提及内廷,那接下来科道官与六部的其他官员必然会将矛头对准司礼监,疯狂弹劾他。
当下内廷的冗官冗职才是最严重的,甚至还有一人担任两个闲职,空领俸禄的。
一旦捅出一个大窟窿,全都要冯保承担。
殷正茂看了一眼燃烧了一半的短香,道:“冯公公,既然你反对裁革内廷官,那咱们就聊到这里吧,请!”
殷正茂清楚冯保谨慎的性格。
越不求他,他越会认真思索殷正茂的话语。
冯保面色纠结地站起身,先是瞥了一眼那部《西游》,然后两脚却迈不动。
想了想,他又坐了下来。
他看向殷正茂,压低了声音说道:“殷阁老,要我同意也没问题,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殷正茂看向冯保。
“在我致仕前,内阁不可再言禁宦官参政之事!”
“呵!”
殷正茂笑着轻哼一声,道:“我只能保证我在致仕前,不会再言禁宦官参政,至于其他阁臣的想法,我无权干预,也不可能成为此次谈话的筹码!”
殷正茂很清楚,当下禁宦官参政根本不可能。
唯有小万历亲政掌权,感受到权力带来的安全感后,才有可能收回这些耳目,到那时,他早就致仕了。
冯保犹豫了一下,道:“好,我同意!”
冯保反对的主因是裁革内廷宦官会使得自身权力流失,但现在为了小万历不撤掉他,选择最保险的方式,与五大阁臣站在一起。
五大阁臣中,有张居正在,小万历大概率是要服从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殷正茂笑着说道。
说罢,殷正茂就抬脚朝外走,欲将冯保引出去,然走出两步后,却发现冯保如同定在那里一般,双脚一动不动。
殷正茂扭过脸来。
“冯公公,怎么?脚麻了吗?”
冯保瞥了一眼旁边的留印版《西游》。
依照惯例,二人洽谈达成一致意见,殷正茂就应该将《西游》赠给他了。
殷正茂哪里看不出冯保之意,故作不知地说道:“是……是眼睛被迷住了?”
听到此话,冯保恨不得将殷正茂扔进金水河里。
让他开口去问,有辱斯文。
冯保想了想,决定厚脸皮一次,当即转身抱起《西游》,抬脚就准备往外走去。
殷正茂连忙拦住他。
“冯公公,这是作甚?”
冯保见他揣着明白装着糊涂,不由得气呼呼地说道:“内阁重地,怎能放置此等闲书,你将这部书放在此处,难道不是为洽谈成功后,准备送给我的吗?”
“不是啊!老夫自己要看的,不行吗?”
冯保气得脸色铁青。
这些年,他从未占过殷正茂的便宜,今日决定一定要占个便宜。
他将《西游》放在茶台上,然后突然伸出一个拳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给不给?不给我便朝自己脸上打一拳,然后喊人,闹到陛下那里,你觉得陛下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你不是无赖吗?”
殷正茂望着平常总是装斯文,如今气急败坏甩无赖的冯保,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对付无赖的方式只有无赖!”冯保瞪眼道。
殷正茂笑着道:“冯公公,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部书本就是送给你的,但你现在不能拿走,不然让别人看到以为我向你行贿呢,今日放衙后,我命人将其送到司礼监,如何?”
“不骗你,这就是为你准备的,保准儿让你今晚见到这部书!”殷正茂继续解释道。
冯保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抱出去有些不合适,当即将《西游》放下,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这时,后面传来殷正茂嘀咕的声音。
“这脾气,竟与老夫有些相像,也不知是如何伺候陛下的!”
此话恰好传到冯保的耳朵里。
他本欲转身辩驳,但感觉自己越辩驳,越像殷正茂这个无赖。
只得气呼呼地走出内阁值房。
门外的锦衣卫千户石青看到冯保提着两个拳头走出值房,而随后走出的殷正茂满脸笑容,不知事情到底是谈成了还是谈崩了。
冯保向前走了两步后,朝着一旁的两个小宦官高声道:“稍后,将金水河河畔巡逻的兵卒全部撤掉,若有某个不长眼的官员掉在里面,淹死在里面,纯属他活该!”
说罢,冯保大步朝着文华殿走去。
此次谈论,明明应是殷正茂有求于他且殷正茂要向他送礼,但结果却是冯保气得一肚子火。
这时。
其他四位阁老值房内的中书舍人都走了出来,朝着殷正茂躬身拱手。
殷正茂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然后伸出右手,朝着空中一抓,寓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已解决了内廷,接下来就看沈念如何解决户部官了。
以权强制解决问题容易,但唯有让官员们心甘情愿,才算得上彻底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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