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王氏,非家有仙女,而是家有病女!”
听到此话,王锡爵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太仓王氏对外解释,称昙阳子出家修道后的种种离奇行径,全是疯病癫症所致。
那一众科官对王锡爵“以女惑众,治家不严”的弹劾便属不实之举,王锡爵便无须停职,调整宗藩岁禄之事也不会受到影响。
不过,此举在他眼中对太仓王氏的负面影响太大。
太仓王氏将因“为博名而欺天下人之嫌”导致名声大损,此事还会使得王世贞、屠隆等一众江南名士沦为笑柄。
王锡爵思索一番后,微微摇头。
“子珩,我知你何意,但如此做,代价太大,并且吾女追求的贞烈成仙,不一定是病症,或许她真的与上天有所感应,道家修仙,千年不衰,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吾女不是仙人转世?”
王锡爵常年在京,与二女儿昙阳子几乎没有交集,他对昙阳子的了解也全部源自老家。
他受家族影响,也有些相信灵异不虚,他女儿实为仙人转世。
“元驭兄,是仙人还是病人,你或许不清楚,但你们王家人一定很清楚,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贞烈成仙的传言,即使是真的,也要将其当作谣言!”
“为何?”王锡爵面带不解。
沈念缓缓站起身来,伸出四个手指。
“其一,贞烈成仙之说,在当下影响巨大,有可能会使得诸多年轻人效仿,易败坏社会风气,使得天下产生诸多消极避世的年轻人。”
“其二,昙阳子之举,已被诸多反对新政、反对张阁老的的文人士子利用,他们尊崇昙阳子,其目的是为了抨击新政,抨击张阁老,此举将阻天下新政的正常运转。”
“其三,贞烈成仙,已成为天下人卡在昙阳子脖颈上的枷锁,她面对此事,最后的结果,定然是早逝,即诸多信徒所言的羽化而升仙,你想害你女儿一条命吗?”
“其四,此事传遍天下,看似太仓王氏得利,家里出来了一名令江南一众文人跪拜磕头的仙人,实则此事只会让太仓王氏这个书香门第变成修玄修道之家,日后若某些仙术存在造假,太仓王氏的名声才算是真正毁掉了!”
“至于对此次宗藩岁禄的负面影响,我便不再赘述,孰轻孰重,望学士认真考虑!”
……
王锡爵听罢沈念的理由,再次陷入沉思中。
沈念所言确有道理。
他无法像沈念那般,生个女儿当宝贝似的宠着,但此事已影响朝政,影响民风,影响太仓王氏的未来。
当下,他虽不在家族,但话语权仍非常重。
若他想将二女儿的种种行径定义为疯病癫症所致,天下人自然是信他而不信那些吹捧者。
他考虑了约半刻钟,认真地朝着沈念说道:“子珩,此事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学士大义!”
沈念朝着王锡爵微微拱手,然后继续道:“二小姐出家修道是她的自由,但若能在经由此事后,不再自轻身体,不再幻想着白日飞升,真如世外之人那般舒服自在地活着,那方才是她的造化,也是太仓王氏的造化!”
“子珩,为兄受教了!”王锡爵也朝着沈念拱手。
……
片刻后,沈念离开王宅。
王锡爵回到书房开始给家族长辈写信,他已被沈念说服,接下来他需要说服家族中的长辈。
京师街头,灯火辉煌。
沈念坐在马车里,心情非常轻松,他今日之言,没准儿能救下一个精神有疾的年轻女子一条命。
……
四月二十三日,停职在家的王锡爵呈递自辩奏疏。
他称二女儿王桂(王焘贞),出家修道,修玄修仙,有时出口胡言,乃是因身有疯病癫症所致,并非离经叛道,仇视礼教,民间所传的很多仙术异象,还有待确定真伪。
他已向家族长辈写信,令他们寻医确定王桂的病症,而后将会把她接到京师,让太医院御医诊断,破解谣言。
这个解释,让一众科官瞬间哑口无言。
王锡爵此话,相当于在打自家家族的脸,更会让一众江南文人孤立苏州太仓王氏。
但他作为昙阳子的父亲,对其所有行为都掌控着最终的解释权。
一时间,众官员只能等待一个结果,而无法再以“以女惑众,有伤风化”的名义弹劾王锡爵。
……
四月二十五日,宗藩代表依据朝廷指定的日期区间,开始陆续进京。
这次来京的宗藩共有五十六位。
其中亲王十人,郡王三十人,镇国将军十六人,而镇国将军以下的宗藩则都不在邀请之列。
目前,大明宗藩共有亲王三十人,郡王数百位,振国将军则有数千人,其他低级别宗藩则有数万人。
只要说服这些人,其余宗藩便不敢对朝廷的旨意有任何反抗。
宗藩们入京后,便被安排在了南会同馆,礼部尚书潘晟亲接亲迎。
小万历对朱家人非常厚待,衣食住行,皆为皇室标准。
宗藩代表入住后都会得到一份厚礼,如书画、玉饰、金带等。
另外,礼部官员们还会带着宗藩代表参观京师诸多地方,并允许他们购置一些特产,以便带回封地。
这对“无圣旨不可出封地”的宗藩代表而言,可谓圣恩甚隆。
沈念所言的,对待宗室应是大棒加甜枣,负责给甜枣的是小万历,负责给大棒的便是王锡爵。
与此同时。
小万历也将往期的《宗藩条例》发到了众宗室代表的手中,他们若有什么建议,可拟定奏疏,直接呈递禁中。
……
四月二十八日,太仓王氏回复王锡爵的书信传到了京师。
王家长辈称:王锡爵次女王桂出家修道为真,但因长期不与家人、外人交流,精神上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已寻大夫为其诊治。
王桂的一些言论,大多都是在癫狂时所言,非有人刻意教诲,而民间所传的仙法仙术,多为一些文人士子杜撰,纯属虚构,与太仓王氏无关……
王锡爵拿到这封书信之后,当即立即上书朝廷,证实其女确实有病在身,而非是他治家不严,以女惑众。
为证所言不虚,在七月份前,他还会将王桂接到京师,令太医诊治。
小万历知晓后,不由得大喜,当即便恢复了他的官职,并命他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协助礼部尚书潘晟,专门负责对接入京的宗藩代表们。
很快,此消息也由朝堂传到了民间。
这使得诸多文人士子颇感意外,然后自发联想到这可能是江南一拨文人反对朝堂新政,引导年轻人避世的一种手段。
顿时,抨击王世贞、屠隆者甚众。
……
这一日,苏州府,一座豪华宅院的书房内。
王世贞看罢王锡爵之弟王鼎爵写给他的亲笔书信,差点儿没有将桌子掀了。
他拜昙阳子为师,有三分之意是恶心张居正未曾彻底执行丁忧,但有七分之意确实是被昙阳子的三教合一思想与贞烈成仙的意志所折服。
昙阳子让已致仕的他,找到了晚年除著史之外的另一个重要耕耘方向。
不求功名求长生。
哪曾想,就在他准备开始修道修玄之时,王鼎爵告知他,昙阳子所言都是身有疯病癫症所致,纯属乱言。
以后,王家将不再允许任何外人向昙阳子谈道论仙,影响其情绪,并嘱咐王世贞不要再写与昙阳子有关的文章。
这一刻,王世贞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不仅仅是他的精神世界崩塌了,他在天下人心中的文坛宗师地位可能也崩塌了。
与此同时,许多听到消息的江南文人,或焚烧昙阳子的画像,或撕毁写给昙阳子的诗作文章。
当然,也还有仍执迷不悟的。
其称昙阳子很快就会白日飞升,到那时,天下人便知她到底是不是神仙转世。
……
朝廷宣告完昙阳子之事的结果后,便没有再干涉民间百姓的议论,也并未言求道问仙乃是虚无的。
历朝历代,其实对宗教的容忍性都是非常高的。
宗教也是管束百姓的很好工具。
一些百姓相信世上有仙,相信修道就能成仙,他们便不会在民间为恶,他们便不会被生活的恶所压垮。
这对营造民间和平,让百姓的精神有所依托而不作恶是非常有利的。
……
五月初一,午时。
五十六位宗藩代表全都入住到了南会同馆。
他们各有院落,虽然距离很近,虽然偶尔见面时也都点头示意,彼此以兄弟叔伯相称,但都没有串门聊天,更不用说聚餐了。
宗藩私下有交集,形同结党,乃是重罪。
没有小万历的旨意,他们见面只能说一些客气话,且若无礼部官员或锦衣卫在场,他们连眼神都是不敢相对的。
他们,就是朝廷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而今,这些金丝雀生育能力太强,朝廷已有些养不起他们了。
……
入夜。
被邀宗藩十大亲王之一的庆端王朱倪爋黑着脸,在客厅来回踱步。
昙阳子之事,便是他使钱令此消息迅速传到京师,然后使得众科官弹劾王锡爵的。
没想到,短短几日,此事便被解决,王锡爵没有遭到一丝惩罚。
今日下午。
王锡爵为五十六位宗藩代表都送了一份朝廷今年来国库的开支图表,精细到了每一两银子。
其表达的目的很明显,就四个字:朝廷很穷。
此刻,朱倪爋相信,一些宗藩代表定然通过自己的信息渠道,也打听出了王锡爵提出的《限宗藩岁禄三策》,也都是恨王锡爵恨得牙痒痒。
但他们如今是一盘散沙,根本无法沟通。
不达成一致想法,不思索出一条抵御之策,很容易就会被分别攻破。
朱倪爋来回踱步。
他很想找一个盟友,共同抵制此策,但他又无法确定哪名宗藩能够与其一起强硬抵抗朝廷。
就在他思索着哪位亲王与他是一路人的时候,他的一名贴身护卫突然走进前厅。
其压低声音道:“王爷,属下有要事汇禀。”
此护卫乃是朱倪爋绝对信任过的仆从,是他从宁夏镇带过来的。
朱倪爋环顾四周,扭脸朝书房走去,此护卫紧跟其后。
在南同会馆,他与属下说一些重要信息,都会去书房,免得隔墙有耳,被外人听到。
……
片刻后,二人走进书房。
那护卫熟练地将门窗关严,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道:“王爷,这是刚才属下在后院马棚喂马,一名马夫塞给属下的,他让我交给您,我检查了,荷包内层,应该绣着一封信,但我未曾打开。”
“莫非是别的宗藩联系我了?”朱倪爋不由得面带喜色,拆开荷包内里,打开里面的书信,认真阅览起来。
不多时,他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哈哈!本王终于有伴了,本王终于有伴了,且还不只是一个伴,只要朝廷敢削宗藩岁禄,我们就哭就闹,举着列祖列宗的画像闹!”
此书信的撰写者,乃是开封府周王朱在铤,即当时殷正茂所整治的第一个兼并田亩的亲王。
因全国丈田,开封府宗藩损失甚大。
田地、商铺、生意等全都遭到打击,王室的年收入直接夭折。
周王朱在铤身在开封,比朱倪爋更早知晓王锡爵的《限宗藩岁禄三策》,知晓朝廷想要对付他们。
于是,他提前便私下与数名宗藩代表取得了联系。
他们的计策是:不听王锡爵之言,而以朱家家事为由让小万历亲自出面与他们谈《限宗藩岁禄三策》,小万历与他们同宗同族,定然不会那么绝情,他们若能连哭带闹,团结一致,小万历将有极大可能妥协。
周王朱在铤私下寻朱倪爋而不惧对方出卖他,乃是因他知晓朱倪爋的子孙后代也非常多,若赞同《限宗藩岁禄三策》,其家族三代之后,没准儿就变成乞丐了。
朱倪爋将书信放到烛光前,迅速点燃。
周王朱在铤冒着被罢黜的风险向他传信,已表明了对他的信任,他自然不能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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