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无聊被关在深宫的妇人,因为平时接触不到外界,往往对和自身相关的事情特别关心。
特别是对很多深闺养大的女子来说,更是如此。
从深闺到深宫,日复一日的面对同样的平淡生活。
唯一能让她们心中有些波澜的,也就是以往的亲人了。
这也是张太后无比看重这两个弟弟,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都要死保二人的原因。
除了和弟弟的亲情,还因为失去了张家二侯,张太后就失去了外面的世界。
她的一切就只剩下仁寿宫,以及附近不大的地方。
所以裴元有很大的把握,只要提到张家二侯,能吸引张太后的兴趣。
于是裴元趁着张太后还有兴趣,赶紧继续道,“臣本以为父亲会说要当一品都督什么的。不想父亲却对臣说,人间富贵已极,当属寿宁侯和建昌侯二人。”
“当时臣年纪不大,于是向父亲询问,莫非此二侯有卓越的才能,过人的品行,盖世的功勋?”
“当时臣父酒醉,对臣说道,此二人粗俗无赖,贪婪成性,目光短浅,一无是处。”
张太后那嘴角刚露出的笑容凝固了。
不是,这是她期待的吗?
就连旁边那些等着看阿谀吹捧的宦官宫娥们也不淡定了。
有些机灵的,甚至已经开始往后躲了。
这里面蒋贵最是慌乱。
一来,他是裴元的二手党羽,说不定会受到什么牵连。
二来,裴元还许了以后让和尚帮他求来世的。
蒋贵膝盖一软,就想跪下,赶紧在张太后发怒之前,为裴元求饶。
却听裴元继续沉声道。
——“只是有个好姐姐。”
张太后身上的刚刚凝聚的怒意,仿佛一瞬间就化了,脸上那绷起的怒意也瞬间松弛了下来。
裴元虽然没能看见张太后的变化,但是他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一松。
裴元心中顿时大定。
赌对了!
张太后这个扶弟魔,在历史上只要一牵扯到她的两个弟弟,就立刻像是癫了一样。
不但战天斗地,撒泼打滚,挑衅朝堂,甚至让闺男弘治也忍气吞声,默默垂泪。
这特么可以称得上,已经彻底陷入了扶弟魔的自我感动中无法自拔,完全不考虑利害得失了。
以张太后的所作所为,但凡弘治要是个西格玛男人,别说张家二侯了,张妖后都能直接头打掉。
可张太后的所作所为,难道是没有后果的吗?
朝臣们弹劾张家二侯,外戚们弹劾张家二侯,甚至就连宫里的宦官奴才都能跑去弘治天子面前跪着弹劾张家二侯。
张太后竭尽所能的压制着所有的声音,拼命的保全着张家二侯的富贵。
别人会如何看待她,难道她没有想过吗?
想过。
张鹤龄和长宁伯周彧械斗的当天,太皇太后周后就将她叫去阴阳怪气。
大胆的朝臣,甚至都不再称她为后,而是在奏疏中直呼她为“张氏”。
然而这些反对的声音,不但没有逼退张太后,反倒加固了她力保张家二侯的信念。
她对两个弟弟付出的越多,就越自我感动,越自我感动,就越要捍卫这结果!
张魔后不是癫了,而是彻底陷入了这个逻辑循环不能自拔。
世上所有的反对,都在坚固她的信念。
然而就在此刻,她竟然从眼前这人口中,听到了一丝微弱的认可。
这微弱的认可,像是从未闻过的新鲜空气。
让她迫不及待想要呼吸更多。
裴元在微微一顿拉起张太后的期待之后,便继续说了下去。
“臣父当时趁醉大言。”
“他若是有这么个好姐姐,无论做错什么都能原谅他,无论闯出什么祸都能包庇他,无论多么无才德都能一手将他托上青云,甚至哪怕天下人都反对,也义无反顾的站在前面,挡住天下人……”
“那么,他就是死了也甘愿。”
裴元说到这里,也不知道火候如何,当即大着胆子偷瞧了太后一眼。
就见美妇身躯摇晃,双目湿润,紧紧的捏着衣袖,几乎要感动落泪。
嗯,那也确实。
谁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动啊。
裴元的这些话,完全就说在了她的心趴上,踩中了她每一个自我感动的点。
张太后的顽强的面对各种质疑和批评这么多年后,终于等来了外部的认可,裴元的这一记强反馈,让她成功完成了升华自我。
这会儿,张太后也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她总感觉人生差点意思的地方在哪了。
如果没有一个观察者,如果没有一双第三方的眼睛,如果没有一颗对此认同的内心,那么她的这些付出,又有谁能知道?
她又如何能获得反馈,从精神层面反哺自己,提供给自己情绪价值。
张太后仔细观察着裴元,心中不免遗憾。
若非这个锦衣卫千户太过年轻雄壮,容易惹来非议,张太后真想现在就把此人阉了,以后也能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但旋即,张太后又熄了这个念头。
这些话从太监口中听来,又有几分真心?还是从外人口中说来,更有说服力。
裴元的赞誉,在此刻,无疑成了她心中的社会认可。
张太后心中虽然满足,但有些还想听。
只是以她的身份,又怎好直白的让人夸自己?
于是她故作不悦道,“荒唐。你道这是好事吗?从前朝至今,不知有多少朝臣为了此事为难本宫,你这小小千户,又安敢妄论?”
裴元闻言,连忙诚惶诚恐的躬身下去。
张太后有种技能放空了的,无所适从的空虚。
这小子这么不醒目吗?
她忍不住催问到,“你有什么话讲?”
裴元见张太后沉不住气了,心中越发稳如老狗。
这美妇他也算是调成了,额不,共鸣了。
捋清了这里的脉络,裴元应对的也更加从容起来。
他十分坚定的说道,“臣无话可说,因为臣对此很不认同。”
张太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等的就是这个!
于是,张太后故作淡定道,“那你说来听听。”
裴元不卑不亢的朗道,“朝臣也是人,微臣也是人,那臣就说点人之常情的事情吧。”
“臣想的是,这些人有这样的奇谈怪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姐姐。他们要有这样的姐姐,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心思讲那些大道理?”
“至少臣是这么想的。”
“也不知道臣说的对不对。”
美妇听了,哈哈笑了声,信心满满的说道,“我也觉得很对!”
道理很简单嘛,就换成张鹤龄和张延龄呗,你看他们活的高兴不高兴?
人的本性就是利己的,这又如何反驳?
裴元当即趁热打铁道,“太后请看,他们那样的时候觉得不对,这样的时候又觉得对,是不是就说明,他们说的道理,就很没有道理?”
张太后听得有些迷糊,这个道理听上去好像能说的通,但是又很妖啊。
她感觉有点对,又感觉有点不对。
张太后还没捋清楚,就听裴元总结道,“所以说,既然他们说的道理没有道理,太后又何必在意呢?”
张太后这次没犹豫,直接赞道,“说得好!”
这响亮的三字一开口,张太后都感觉一阵心胸舒畅。
没想到自己不但从这小小千户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外部认同,甚至还找到了支撑自己行为的理论依据。
这会儿,她哪里还有收拾这个锦衣卫千户的念头?
之前的那些愤愤,感觉好像也不过如此。
张太后已经有了揭过此事的念头,但是仍旧免不了多问一句,“你既然明是非,知道理,也该与张家二侯结好才是,为何还故意为难寿宁侯家的使者?”
话语中,已经丝毫没有问罪的语气,完全是一副责怪的意思。
裴元松了口气,光凭这“为难”二字,上次那事儿的危害,已经降到了罚酒三杯的程度。
只要自己能交代过去,这次入宫最大的问题,就算是过关了。
但裴元这等恶少年,岂是那么好打发的。
既然有机会拿捏这个扶弟魔太后,裴元正好可以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再布下一子。
于是裴元先道,“回禀太后,臣这次前往山东,乃是被右都御史边宪传去问案的。”
张太后听了有些诧异,“你是被传去山东问案的?”
裴元有些疑惑张太后的语气,但仍旧据实回答道,“不错。当初臣在追查一宗勾结乱贼的案子时,招惹了阳谷的一些本地豪强。”
“后来张凤贪渎案爆发,引来右都御史萧翀调查。结果萧翀和跟随他而去的御史、给事中,都被杀死在了查案的路上。”
“朝廷为此震怒,再次派了右都御史边宪,以及各部官员,几大兵备道前往山东严查此事。那些阳谷的豪民听说边宪在德州设衙办案,于是去状告臣当初的一些事情。”
裴元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臣当时查案心切,不免办的急了些,有些考虑不周地方。”
张太后听到这里会意的笑了笑。
锦衣卫做事无非就是严刑拷打,贪赃枉法罢了。
她的那两个弟弟也没少做这种事情。
以往的时候,张太后面对群臣,虽然把姿态摆的高高在上,但是一想到不争气的娘家人,着实也是有些头疼心虚的。
每每都生怕底下那些大臣,又递上什么弹劾娘家人的折子。
虽说裴元地位更低,张太后随手就能捏死。
但发现裴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那种道德压力后,张太后反倒觉得莫名有些轻松。
裴元继续说道,“那边宪查案子不见有什么积极的,听说臣这天子爪牙,惹了地方豪族,却来了精神。于是把臣传去山东问案。”
“臣到山东后,如实的向诸位御史说了当时的情况。结果没想到,臣的一些证词,竟然牵连到了边宪,甚至能找寻到一些边宪和霸州流贼以及德王勾结的线索。”
“是以边宪只能暂时停职,等待朝廷吩咐。卑职身份尴尬,又是待罪之身,于是就被办案的官员囚禁在了永庆寺中。”
“臣是囚禁之身,又是牵扯到山东境内的多件案子,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寿宁侯的信使。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谈的上为难二字呢?”
张太后听了此言,脸上的神色似怒似笑。
好一会儿,张太后才开口问道,“裴元,你刚才说,你是作为人犯被边宪传召去山东的?”
裴元心道,自己刚才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但依旧老老实实的说道,“是。”
张太后又冷笑问道,“你还说,你之后就被囚禁在了永庆寺中,连见寿宁侯的使者一面都做不到?”
裴元仔细想了下,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得硬着头皮又说道,“确实如此。”
就张太后冷笑道,“那为什么陛下说你是去山东查案的?还是你是专门去替他盯着的?”
裴元惊了。
卧槽!
大佬用自己打掩护,结果自己露底了!
朱厚照怎么会和太后说到自己的事情?
裴元飞速的想着,关联着“山东查案”、和“替他盯着”这两个关键要素。
能够让太后和天子同时关心的,肯定不是张凤贪污的窝案,或者萧翀和那些御史的死活,两人关注的肯定是德王世子的郑旺妖言案。
从张太后泄露的只言片语来看,她对郑旺妖言案是无比痛恨和关注的。
而从朱厚照用他来打掩护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张太后强烈要求锦衣卫的人也出动,迅速的去山东解决问题。
但是从朱厚照的角度来看,他已经派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甚至东厂、西厂的两位头号大珰都出动了,再多此一举的派去锦衣卫显得没什么必要。
而且锦衣卫和外四家军的彼此牵制,本就是朱厚照刻意而为的,这种时候,也断然没有把钱宁或者别的什么重要人物派去山东的必要,所以在得知自己在山东的事情后,顺口就说了句,有锦衣卫在山东,而且八成还说了自己的名字。
朱厚照不清楚的是,当初栽赃夏皇后的时候,裴元是和张太后见过面的。
也因为张太后一直在意夏皇后的事情,连带着让张太后也记住了这个名字。
如此一来,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岂不是让朱厚照穿帮了?
张太后继续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不信我这做母亲,也不会对这件事上心,说不定他指望着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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