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对状态了?”
方星河平静温和的看着刘一菲。
“可能吧。”
刘一菲细声细气的应了一声。
应声的同时,她抬起头,看了方星河一眼。
那眼神一放即收,眼底有些阴霾,空洞但又不是完全的空洞。
收回视线后,她垂着眼睑,而不是垂头,轻轻抿了一下干枯开裂的嘴唇,肩膀内扣得更厉害了。
‘漂亮!就是这样’
方狗在心里大声疾呼。
这状态非常陈念。
阴郁、畏缩、封闭,但却不惹人厌恶,反而因为那种正在逐步枯萎的美丽而叫人怜惜。
小黄鸭之所以把陈念演得那么好,正是因为她那弱而生怜的娃娃脸与气质,而刘一菲比她更叫人心疼,因为15岁的嫩仙本来就美得不可方物。
脸颊瘦下来之后,更是如此了。
“瘦了几斤?”
方狗继续关心她。
刘一菲轻声回道:“没瘦多少,三斤不到。”
跟着便是大片的沉默。
她不像之前那样活泼了。
方狗却满意点头:“减脂增肌,不降体重降体脂,你的婴儿肥脸颊已经调整到最适合上镜的状态了。”
刘一菲被重新唤醒希望的火焰,期待问道:“那,可以开拍了?”
“可以。”方星河笃定点头,“明天正式开机!”
此刻,收到消息的杨小蜜和她的两个小跟班兴冲冲跑来,在几米外却步。
“好好表现。”
方星河又给了刘一菲一句鼓励,然后越过他,走向楼梯。
途经杨蜜三人组时,收起笑意,对她们轻轻点头:“你们也是。”
自顾自上楼。
杨小蜜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和偶像说,下意识咬紧嘴唇,恶狠狠地瞪了刘一菲一眼。
嫩仙早都习惯了,也不去看她们,贴着墙角,溜边儿走过。
这就是《少你》剧组的气氛,方狗的地狱导演play。
……
11月1日,《少你》二次开机。
外界终于反应过来,媒体一股脑涌来,可惜,既进不去剧组,也采访不到任何工作人员。
那还能报什么?
编。
但方导可没功夫理会那些,安安心心的开始拍戏。
白天拍摄的是几组家庭镜头。
在这一版里,陈念的背景设定是富家千金出身,但父亲染上赌瘾,输掉一切后跳楼自杀。
母亲因此背上巨额债务,带着陈念蜗居在奶奶家的老房子里。
逼仄的房间、幽暗的光影、凝滞的气氛、婆媳间剧烈的冲突恨意,以及双方因为无处发泄的激愤而对陈念施加的冷暴力……
家庭的滑落让小公主陈念坠入深渊。
而正是这种身份的转换,才让她成为魏莱最喜欢的霸凌对象。
魏莱有着极其自然且充分的理由嫉妒陈念,同样的,陈念也有着极其自然且充分的理由自卑、懦弱、偏执、爆发。
这种剧本上的巧妙调整,是编剧方星河为了核心主题而进行的删繁就简。
它让整个剧情的递进更加顺滑,同时也更能勾勒出陈念这个人物的绝望。
……
窗外,阳光明媚。
但狭小逼仄的老房子采光极差,只有窄窄的一束光透过小窗,照进客厅。
镜头里,陈念手足无措的贴墙站着,那束光从她身旁打过,丁达尔效应形成的光路里飞尘飘扬,明暗对比使得她的右半张脸阴郁而毫无表情细节,相对更明亮一些的左脸上则是一种半哭半笑的悲凉。
母亲和奶奶的争吵作为画外音传来。
“水性杨花的贱货!”
“老不死的东西!”
“你是个克夫的潘金莲!男人都死了你还打扮给谁看?你就贱吧,你早晚不得好死!”
“我要打工!我不工作,你们两个废物喝凉水能活吗?!”
“我花你什么钱了?你们娘俩住的房子都是我的!”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们这么一家子催命鬼!”
被刮到的陈念眼神一黯,攥着补习班催款单的手指用力捏紧,随后将催款单和手一起塞进衣兜。
“过!”
方星河没有放过监视器里的每一分细节,最后满意拍手。
“很好!人物状态特别精准!”
搁在“特训”之前,这个镜头能卡住刘一菲至少三天,最终也未必能够实现这种质量。
但现在,一条过。
陈念的情绪递进极其完美。
从最开始刚刚听到争吵时的茫然,紧接着转为不耐,然后发现争吵升级,表情有些恐惧,下意识放轻脚步,再之后在墙边驻足,默默等待和忍耐,渐渐放空,像是一具空壳。
最终,她放弃了跟家里要补习费,把所有情绪都咽了下去。
这一系列的细节都在镜头里有明确体现,或是肢体,或是微表情,或是眼神,流畅自然,层次分明。
如果实行打分制,方星河愿意给这场表演打99分。
意思是,不管换谁来演,不管换成是什么表演方式,都不可能更好了。
最多是风格不同,实际效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这场戏追求的不是爆发,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侵染,只要能够让观众感受到人物状态的真实,然后投入进去,就算成功。
它不是高潮,而是铺垫,所以就不能用高潮的强度去要求它,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导演意图和表演意图。
在表演层面上,刘一菲做到的不止是成功,而是出众。
而在导演层面上,方星河进行了一个非常精妙的设计——
吵架的奶奶和妈妈,一个在厨房里摔摔打打,一个在客厅中暴跳如雷,陈念夹在战场中间,于空间上显得极其孤立,于时间上则显得非常模糊。
当她走向小卧室时,恰好越过那束阳光,重新没入黑暗,背景音先淡化再模糊……
什么是好的视听语言?
这便是了。
观众们不懂专业术语,但能感受到那种氛围和情绪,因此深深沉浸并共情。
一部好电影,就是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场景共同构筑的体验之旅。
《少你》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停滞之后,终于走上了正轨。
……
晚上,方导决定拍摄全片第一场重头戏。
张小北挨打,陈念出现,两人相遇。
今天刘一菲的状态十分疲惫——天天吃不饱还要高强度拍摄,体力精神都不饱满,但这恰恰是方星河想要的状态。
“我需要你走出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感觉……”
开拍前,方导向嫩仙讲戏。
“你每天完成最后的练习的时候,累到一动都不想动,机械的拖着身体回房间,脑袋空空,就是那种状态。
但是,这次要比平时你的体验更发散一些。
因为这是夜里,黑暗能够带给你一些安全感,你必须找出那种‘明明独自一人走在黑夜里反而比白天更安全’的感觉,用肢体呈现出来。
镜头会从后面跟随你,所以你不能用表情诠释,只有最真实的身体状态。
然后,当你发现前面的巷子里传来打架的骂声,你的身体要在镜头下瞬间绷紧。
记得我带你做的那些格氏训练吗?
好好想想,答案就在里面。”
方导讲得足够细致,但又给她留下了足够的思考空间。
这才是最好的指点,像墨镜王那种神神秘秘一言不发的邪道方式,咱们方导不屑用。
此刻的他,正得一批。
刘一菲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很快点头。
因为体验足够,所以她不但听懂了,甚至能够轻而易举的调动起情绪和肢体。
“开拍!”
一声令下,她松松垮垮的走进镜头。
那不是小太妹吊儿郎当的姿态,恰恰是一个底层人疲惫到极致的真实写照。
迈步机械,上身自然摇晃,小臂带动手指不规律的摆动着,右手食指拇指弯曲的程度比左手更高——因为写了太多作业和习题。
到预定位置时,她没有握拳,但浑身肌肉却猛然绷紧,大臂用力夹紧身体,脖颈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定住,侧头看向黑暗小巷。
“nice!完美!”
喊停的时候,方导十分兴奋。
这个镜头比他预想的更加完美,肢体控制对于刘一菲这样的新人兼笨蛋而言,本该是一件很难的事,可她精准把握住了该有的一切细节。
“牛啊,导儿!”
赵小丁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他是主摄,最能感受到刘一菲整套动作的精准性松弛,可这压根不是她的真实水平。
“嘿,还真叫您给磨出来了!”
现场的其他工作人员也都是懂行的老油条,在一旁议论纷纷。
“今儿这几条拍得真牛。”
“咱导有真本事,小姑娘的表现也很棒。”
“最多再保一条吧?我怎么感觉工作忽然变轻松了呢?”
“可不是嘛,夜戏也拍得这么顺,神仙保佑咯!”
真正保佑了剧组的方圣并没有理会工作人员的议论,平静而又威严的下令:“各自准备,保一条。”
拍电影如果不赶工期的话,极少有所谓的一条过。
拍摄和表演都是创作性工作,一模一样的表演,可能换一个角度,换一种光线,换一种构图,就会从90分攀升到99分。
同样的,一模一样的拍摄方式,换一种表演风格,可能就会有更加出众的效果。
因此,保一条保两条都是常态,不存在那种“脑子里有了完整电影画面就能个个镜头一遍过”的开挂方式,那也太懒太没有追求了。
第二条,赵小丁采用了一种更加朴实的定点跟拍方式。
然后刘一菲开始走第三遍,摄影机用吊臂悬在半空,进行了一个第三视角的大广角俯拍。
到最终剪辑的时候,方星河才能确定,到底是采用跟拍长镜头,亦或者剪出一组动态镜头,来展现这段路的“由平静到不平静”。
哦,对了,这挂逼的剪辑功底也是90分,真正意义上的十项全能。
拍完这一幕,工作人员们转场,开始拍巷子里的打戏。
说它是打戏简直有点侮辱方哥,其实是挨打,然后抓住机会之后,张小北像是一匹孤狼那样,压住其中一个猛揍。
这一幕相对于原版的变动,主要是用来呈现方星河版张小北的性格。
简简单单一句话:真正生活在废墟里的狼崽子。
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人一定足够狠,而这种人一旦有了牵绊,那又什么都豁得出去。
原版对这方面的挖掘不太够,从而导致了小北这个人物的说服力差了点意思——这是委婉且含糊的说法,真要专业分析下来,细节不是一篇小作文能够讲清的。
但不要紧,在方版的《少你》里,张小北有足够多的展现机会。
“打戏”拍得非常顺利。
圈踢大哥的是十三鹰里的多余、黑子和掏裆,然后被小北按住猛锤的是多余——这小子坚持练武,打架经验丰富,知道怎么挨打伤害最轻又显得真实。
最后,对陈念耍流氓的是掏裆,卧槽,那可真不像演的。
“哎哟,妹妹真好看,怎么着,报警给哥哥们找麻烦?”
“行啊,你等着,下回时间充裕了哥哥好好陪你玩玩,保你舒服~~~嘎嘎嘎嘎!”
一边淫笑一边抬手要去拧陈念的脸。
陈念一边躲避一边抬腿乱蹬,将懦弱背后,触碰到底线时的烈性展现出来一部分。
这里也是为了符合人设——三个小流氓在半夜看到陈念这样的大美女,不心生邪念才奇怪。
但是因为恐惧警察蜀黍的到来,他们没敢真干什么,而是戏耍了一番陈念和小北,然后匆匆逃跑。
这就是两人的初次相识。
方导在后续的处理上采用了波折的手法。
陈念鼓起勇气请求张小北保护自己,小北推开她冷漠离去。
但这里不能是纯粹的冷漠,方星河必须演出一点畏惧来——畏惧和这样一个陌生的小美女接触,也畏惧有可能翻天覆地的生活。
张小北和陈念必须循序渐进的接近,才能使得这种救赎温情而又动人。
为了谋杀观众的眼泪,编剧方可真是下了死力气。
当然,演员方也足够卖力,所以那个让人着急又怜惜的片段被他演绎得十分饱满。
首先是第一眼——小北抬头看到陈念的第一个瞬间。
方星河痛苦迷茫的表情完全定格,只有非常微渺的一个瞬间,随后,眼底涌上一股惊艳,同样转瞬即逝,最终化为一种警惕。
当这个特写保质保量的完成后,观众们马上就会懂得:张小北也是正常的青春期男生,他对漂亮的陈念有好感。
然后就是分别时的那一幕戏。
陈念追着他恳求,希望小北能够保护自己一段时间。
但小北不愿意,他表情冷漠,但肢体语言却有些仓皇和拘谨,他想推开拦在面前的陈念,但最终微微一却步,选择自己绕行。
绕开的时候,用手背“扒拉”开陈念,只触碰了她的肩膀。
力气有些大,稍显粗暴,可在这种粗暴表象下,实则是一种混合了不耐烦与戒备的小心翼翼。
在擦身而过的特写中,陈念仰着头,泪眼盈盈,可怜兮兮,暴露出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急切、焦虑、不安。
而张小北目不斜视,嘴角有些歪,肌肉因为疼痛而一颤一颤的,眼神是那种特别的倔强。
配合他一瘸一拐但却绷直脊背的身姿,一种不知所谓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拉开大约5米的距离后,方星河忽然抬手,用手背一抹嘴角,随后用力一甩,偏头吐了一口血沫。
吐血沫和吐痰的细节区别,在于是“喉咙发力”亦或者“唇齿发力”。
没有喉咙发力的动作,轻轻一呸,这个人物的桀骜,以及小男生那种幼稚的不屑,顿时立得扎扎实实。
拍完了正场戏,赵小丁曹保平等主创回到导演房间开会。
胶片时代的每日总结会,不像数字时代那样方便,大家看不到当日拍摄的画面,但也必须基于场记员的“日志”,对今日拍摄进行总结。
“讲讲镜头。”
方导一声令下,各自开展工作。
场记报告、摄影报告、录音报告……一条一条梳理。
讨论哪条“感觉上”肯定过了,那条可能有问题,确定明日是否需要补拍。
等到明天中午,连夜送往洗印厂的当日胶片经过处理,再开一次样片放映会,才能最终确定素材是否可用。
这些工作特别繁杂,而且耗神。
小会一直开到将近凌晨3点,房间里早已烟雾缭绕。
但大家都特别兴奋。
曹保平直拍大腿:“导演,别的我不敢说,就照这么拍下去,咱这片子指定能拿表演奖!”
是啊,陈念的表现,以及方星河的表现,实在太叫人惊艳。
看到了明确的希望,士气怎么可能不高?
但方逼王却只是笑着摆摆手:“如果只能拿到表演奖,我费这力气折腾什么?各位,绷住劲儿,再熬一熬,咱们要拿就拿个大的,都镀上金身再回国!”
房间里的气氛立即变得热烈且欢快起来,熬夜也不累了,凝聚力根本不需要任何管理手段,自然而然的拉到最高。
这就是一块好饼能够带来的动力。
方星河用他的实际表现,向所有人证明,他有能力蒸出一盘最美味的山东大饼。
完成任务的众人抻着懒腰出门回房,方星河正准备冲个澡上床睡觉,虚掩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
“进!”
喊声过后,房外的人没有应答。
房门被轻轻推开,嫩仙怯生生站在门口,绞着手指,一步不敢多迈。
她垂着头,艰难问道:“导演,我好像只差一点点就能彻底变成陈念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彻底变成陈念,你……能帮帮我吗?”
方星河心里一激灵,不由仔细打量她。
不会吧?!
那么坚强坚韧的菲仙,这就要彻底被我玩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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