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朗朗,冬日高悬。
江州城西,郊野之上,十数名骑士正在前后追逐,射猎竞技。这片园林,本是早年蜀汉的练兵之处,占地数十里方圆,有河水蜿蜒经过,水草肥美,林木茂盛,即使在这孟冬之日,也依旧绿林成荫,并无多少萧瑟之意,加上种种野物出没其中,实在是上好的打猎场所。
围绕这片苑林的,还有两三千的士卒于周遭戒严。穿过树林起伏的矮矮山丘,举目四望,远近枪戈耀目,旗帜环绕成林。
追随着前方十余名骑士的,又有一队从骑。他们各自挟弓擎幡,助威呐喊。上百匹骏马奔驰山坡,卷带尘泥,蹄声好似潮水不断,横过一条溪流,水花四溅。惊起林中飞鸟如云,许多野兔、麋鹿也惊慌失措,四处乱窜。
江州,即后世之重庆,又名巴县。
其地会川蜀之众水,控瞿唐之上游,临驭蛮僰,地势险要。春秋时,巴人据此,常与强楚争衡,秦得其地,则谋楚之道愈多矣。近百年前,刘备自此入蜀,后诸葛亮率荆州军来援,亦自此定南蜀。皆由垫江三川汇流而下渝水者,谓之内水,大江自泸、戎上蜀郡者,谓之外水,内外二水,城扼其冲,固成此咽喉之地,巴蜀之门户也。
当今的江州城,由蜀汉重臣李严所亲手督造。其三面环水,北临内水,南临外水,东望大江,仅西面有佛图关可供通行,真称得上是天险之地。故而也一度与汉中、永安、味县并称为蜀汉的四大重镇。罗尚在丢失成都之后,也决定移居此地为大本营。
一年前,罗尚中了李雄的苦肉计,主动进攻郫城,结果为李雄大败。李雄兵分两路,一路亲自伏击,令李骧从另一路攻打犍为郡,断去了罗尚的粮道。结果使得成都形势急剧败坏,罗尚不得不弃城而逃,领着残兵败将退至江阳。
当时罗尚真是困窘到了极点,他虽然留有一些兵马,但短缺粮食,残存的几个郡又四分五裂,不成体系。若不是李雄也陷入断粮的窘境,不能追击,恐怕罗尚当即便要全军覆没。
好在罗尚向朝廷上表,陈述自己的现状之后,朝廷随即便将梁州诸郡划给了他,让他成为了事实上的梁、益二州大都督。同时,荆州的刘弘主动送来十五万斛粮秣,解了罗尚的燃眉之急。罗尚这才得以进驻江州,重整兵马,并且招揽那些尚忠于朝廷的巴蜀士子。
不过就目前来看,除了那些和他有世交的同门老友以外,蜀中愿意响应罗尚的士子并不多。
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罗尚有三大缺点。
一个是贪财,罗尚好财如命,屡次违反朝廷法度。之前他带兵入蜀平叛时,有人建议他立刻将北地流民遣返,李特送他金银,罗尚便听之任之,得罪了本地的百姓。等过了一阵子,他又盯上了流民剩下的财富,就要拦路设卡,驱逐流民,把他们的家产全刮下来,这又得罪了流民。结果是他贪到了钱,可民心也丢失了。
民间因此传谣说:“尚之所爱,非邪则佞,尚之所憎,非忠则正。富拟鲁、卫,家成市里;贪如豺狼,无复极已。”又说:“蜀贼尚可,罗尚杀我。平西将军,反更为祸。”
如此倒也罢了,毕竟他不是皇帝,逼反了流民后,朝廷还是有大量的忠臣愿意平叛。可偏偏罗尚的一个缺点是心胸狭隘,脾气极坏,见不得有人指出他的不是,一旦有人犯了他的面子,就怀恨在心。
譬如牙门左汜,是罗尚麾下的一大战将,冲锋陷阵,数有战功。可罗尚贪得狠了,不仅克扣赏赐,连基本的粮饷都拖延时日。这使得左汜极为气愤,一怒之下,他留下信件大骂罗尚一通,而后竟跑回老家为母守孝去了。罗尚数次命他回军,左汜也不愿返回,罗尚最后气得大骂道:没有左汜,我就打不了胜仗了?直接派人将其斩首。李雄得闻,一时间全军庆贺。
如果说左汜被杀,也有一些自己的问题,太过心高气傲,不懂得和光同尘。那张昕之死,就可以说明罗尚的另一个要命缺点了——善妒。
郫令张昕曾是李雄的一大劲敌,他处事公正,带兵无私,在民间卓有声誉。无论罗尚何时与李雄作战,他都自发前来援助,令李雄极为头疼。可也因为他的声望,令罗尚极为嫉妒。结果在李雄带兵攻打郫县时,他竟然坐观不动,致使张昕阵亡。
综合以上种种,罗尚的所作所为,真是寒透了麾下将领们的心。于是几年下来,巴蜀战局每况愈下,最后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但罗尚向来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为人有傲气,吃了这么大的亏,心中的恼怒自然可想而知。此时他兵力尚未恢复,反攻时机尚不成熟,想要排解怒气,也就只能通过打猎这种方式了。
晋室官员中,节俭者少,奢侈者多。一般来说,是以征北军司为最,司马颖在邺宫之中,有后宫数百人,园林中也养有各种奇珍异兽,比如交州的大象、西川的竹熊。每年光给这些宠物食用的用度,就足以养一支万人大军。
而像罗尚这般贪财,又曾经在益州精心搜刮后的势力,其奢华与邺城也不过相差仿佛。益州盛产丝绸锦绣,他便结彩为花树,自江州城环城植树一圈,又剪铺彩绣于地上。一时间,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石崇与王恺在洛阳斗富的传说了。
有这样的铺张奢侈,那自然郊野射猎也不会太过寒酸。
但见他胯下骑着银褐兔,手中银角弓,着一身漆成明黄色的金甲,外着锦绣披风,马鞭镶有玉石,马鞍带有珍珠,呼叱左右,迎风疾驰,真好似天神下凡。跟随他左右的诸将,皆是他麾下的嫡系精锐,应他的呼喝指挥,时而云聚一处,时而鸟散山林。区区十余人,声势竟然不下于一支百人骑队。
一只麋鹿受其惊动,奔出林子,左右旁皇,不知进退,兜头转身,越过小林的灌木,向远处的溪流处逃窜过去。
“大郎去左,二郎去右!”
罗尚口中的大郎,指的是长子奉车都尉罗宇,二郎,则是次子骑都尉罗延寿。他们自小都受罗尚的教导,非常的骁勇敢战,在和李雄的对阵中,常常担任先锋。
罗延寿闻令而动,当即大呼小叫,驱马追逐过去。罗宇则紧跟在后,他没拿弓箭,只是提了个套索,从另一侧包抄过去。那麋鹿见左右都有人包过来,前腿猛地发力,逃命关头,将自己的潜力全爆发了出来,左奔右窜,连带着时跳时停,竟一时不得被抓。
与罗尚并驾齐驱的有两个人,张弓搭箭,想要射死这头鹿。但罗尚随即横过长弓,将他们的弓矢压了下去,制止了之后才说:“又不是老虎,射死了算什么本事?要捉就捉活的!”这两人,一个是平西参军向奋,一个是折冲将军张罗,都是罗尚麾下有名的战将。
罗尚一行到底人多势众,赶到溪水边,牢牢地围住了这只麋鹿。十几匹神骏的战马喷着响鼻,在麋鹿的前后左右来回转圈。尘土飞扬,水花溅射。那鹿吓得傻了,不知该何处去,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来回跳脚,看得罗尚哈哈大笑。
罗宇赶上前来,将手上的套索一抛,朝麋鹿脖颈逃去。结果那鹿瞪大眼睛,用角一扭,就逃到了另一边。众人都大声道:“可惜!”
恰在此时,七八人齐齐搭弓,还未射箭,先有一箭悄然而至,正中麋鹿后腿,麋鹿蹦跳之中,顿时失衡,一下栽倒在地。
众人齐声喝彩,转过头看,发现射箭之人,年约二十余岁,其貌不扬。着一身普通的青色戎装,用乌弓,使寻常猎箭。他骑着一匹青鬃马,见箭中麋鹿,急忙催马上前,便如一阵青风一般,洒然下马,然后提住鹿腿,信手将其提起。
这麋鹿差不多有两百斤,活物不比死物,若拼命挣扎,比五百斤的石头还难拿。可此人单手提起,确实毫不费力。众人看他如此神勇,更是心悦诚服,齐声道:“谯将军好武力!”
只见他驰马回到罗尚身前,丢了弓箭,再次翻身下马,一手提了鹿角,一手提着鹿腿,献给罗尚道:“小子莽撞,射箭伤了鹿腿,还请世叔不要怪罪。”
罗尚勒住坐骑,也翻身下马,连忙将此人扶起道:“谯世侄何必自谦,射鹿最难射腿,你能不伤其性命将其活捉,可以说在我们之中,勇武最佳啊!”
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只是罗尚的儿子罗宇笑得有些勉强。毕竟和此人比起来,他刚刚捉鹿失败,颇显得有些尴尬。
这青年名叫谯登,乃是蜀汉名臣谯周之孙。他听到罗尚的嘉奖,却将麋鹿放至一旁,拔了猎箭,让它一瘸一拐地跑了。众人见他放跑猎物,不禁有些奇怪,又听他说道:“纵有勇武,不能为父报仇,又有何用呢?”
“世叔,我打算向您辞别,前往荆州,向宣城公去请援兵。”
谯登此言,顿令众人色变。因为在半年前,谯登的父亲谯贤为李雄的部下马脱所杀,他是为了报仇,所以才来投奔罗尚的。这半年来,他屡屡向罗尚请战,但罗尚屡次推脱,都以军队尚未休整完毕为由,让他继续等待。而在此时此刻,他向罗尚辞行,无疑是在说,怀疑罗尚无法替父亲报仇,也并非是朝廷的忠臣。
罗尚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也被谯登这突如其来的诘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是旁人,他大概已经大怒翻脸了。可自蜀汉灭亡之后,巴西谯氏已是巴蜀第一大族,谯周还是他养父罗宪的老师,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离不开谯登的支持,更不可能对他发脾气。于是便勉强自己笑道:“世侄报仇心切,忠孝可嘉,但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为父报仇,怎能不急?”
罗尚语重心长道:“荆州大乱方平,短时间内恐怕也拿不出多少兵马,世侄这一来一去,少说也要半年,长则数年,可能才会有成果,可这时间一过,可能蜀中的形势就已经大变了,而世侄也就错过了报仇的机会。”
“形势大变?”众人多不解其意,毕竟在目前看来,李雄建国,国势蒸蒸日上,怎么会出现什么变局呢?
罗尚稍有踌躇,他本不想将这件事暴露出来,但他实在看重谯登,不想让其脱离自己掌握,终是叹了一口气,从袖袋中拿出一封信件,交给谯登道:“世侄,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谯登摸不着头脑,但接过信后,脸上立刻露出石破天惊的神情,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竟然怔住了,久久没有言语。
而一旁的众人也极为好奇,他们纷纷下马,想看这封信,又不敢僭越,还是罗延寿问道:“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罗尚环视了众人一眼,心想,瞒也瞒不住,到了该告诉他们的时候了。于是改换神色,肃然说道:“这是何攀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中说,安乐公已经到了汉中,很快便要南下入蜀了。”
这个消息如同响雷一般,将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安乐公?入蜀?等诸将的思绪重新转动起来,很快就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们既喜且惊,喜的是,北面刘羡的到来,必然要与李雄发生冲突,看来江州方面,可以得到更充足的喘息时间了。而惊的则是,巴蜀又多了一方要逐鹿天下的势力,这晋室的气数,莫非真要尽了?
罗尚不管部下们的心思,转而对谯登道:“世侄,接下来的两年,恐怕便是决定巴蜀命运的两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谯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将信件折好,递还给罗尚,反问道:“世叔不心动么?”
“心动什么?”
“西城公要您随他一起追随安乐公,一同复国,您不心动么?”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大概在场其余人也皆感到好奇。因为此次游猎的多是年轻人,都是在晋朝生长的,只有罗尚一人年过五十,还经历过蜀汉时期的巴蜀。
罗尚闻言,哈哈大笑,他挥着手说:“世侄想多了,你们是没过过苦日子。当年我叔父还担任蜀汉永安都督的时候,我就跟随在他身边。蜀汉的俸禄何等微薄,你们根本想象不到!”
“我叔父是蜀汉四大都督之一,在当时的朝廷里,可谓是位极人臣了,结果呢?俸禄与现在的县令相差无几,也就够衣食无忧而已,生一场重病,就能把家里的积蓄拖尽。姜维大将军,你们知道吧,堂堂国家第一重臣,更是根本没有任何储蓄,这哪是当官过的日子?”
“还是当今的朝廷有手段,知道治理天下靠得是士人,可能名声上不太好听,说什么鱼肉百姓,可结果呢?不还是一统了天下?你别看这个安乐公啊,他打仗好像有一手,但实际上,政治上毫不懂事,仁义道德能换几匹绢?他若要沿用以前蜀汉的手段,必不可能成就大事,你们信不信?”
罗尚很快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拍拍身上的金甲,感慨道:“何攀也是真癔症了,晋室才是当今天下真正的正统,汉室是不可能复兴的,我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名头,去自找苦吃,抛弃真正的荣华富贵呢?”
说罢,罗尚再度大笑,也不知是笑何攀,还是在笑刘羡李雄,众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连带着谯登似乎也都面带微笑。
只是谯登仍旧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继续问道:“那不知世叔下一步,准备如何应对呢?”
“且让这两个小子先斗,斗到两边精疲力尽,那就再好不过了。”
罗尚笑声一停,随即露出狡黠的神色。他虽说已经老了,但不知是不是儿时穷狠了的缘故,眼中还是有旺盛的精力与无休无止的欲望。他翻身上马道:“而我则秣马厉兵,静静等待。”
“我老了,或许并不如他们勇猛。可有经验,更善于等待。只要让我抓到一个机会,就要将他们两个连根拔起!呵呵,你们看吧,一时的输赢并不重要,谁能赢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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