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长尼尔·麦克格瑞格热情洋溢的问候,与洋鬼子庄宸轩方才剑拔弩张的驱赶姿态形成了戏剧性的反差。
周围的华人留学生和游客们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不少人更是举起手机,记录下这颇具讽刺意味的一幕。
路宽面对馆长的热情,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然,轻松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很高兴再次见面尼尔,不过你的这位得力助手刚才正打算请我们离开呢。”他说话时姿态优雅,毫无愠怒,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趣事。
尼尔·麦克格瑞格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立刻被职业化的笑容所掩盖。
这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文化外交家,深谙如何在这种场合下维持体面,他并没有立刻转头质问庄宸轩,而是用一种略带歉意但又不过分卑微的语气说道:
“看来有点小误会,所幸我来的很是时候。”他目光扫过庄宸轩,眼神中带着一丝提醒和制止的意味,但并未有严厉的斥责。
后者的学术背景和家族能量他自然知晓,也明白自己作为馆长,在公开场合需要维护下属和机构的尊严,尤其是在一群显然偏向路宽的游客面前,这帮英国老绅士们自然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更重要的是,尼尔·麦克格瑞格本人并非没有底气和靠山。
这位英国文化界的权力人士执掌大英博物馆八年,在国际文博界声望卓著、地位颇高,且已经确定将在今年11月随同英国首相戴维·卡梅伦访问华,参与重要的文化交流活动。
并在这一次交流活动中,面对我方文化界人士提出的关于对英国几家馆藏文物中涉及圆明园劫掠的部分进行购买、返还,这位老馆长态度保守,只是宣称欢迎一起研究考察。
换句话说,请你们来帮大英博物馆修复一下吧!反正你们自己看着心疼,还不还的再议。
尼尔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诚挚邀请道:“这里人多口杂,实在不是谈话的地方。”
“请务必赏光到我的办公室坐一坐,按照我们英国的惯例现在正好可以喝一杯下午茶,我这里有不错的伯爵红茶。”
他的邀请既化解了眼前的尴尬,也符合礼节,更暗示着一种对等的、成年人之间的交流,而非单方面的赔罪。
以路老板的身份和气度当然不会跟庄宸轩当众一般见识,除了此前对他的大殖子言谈进行拨乱反正之外,没有丝毫理睬他的兴趣。
因为各种历史原因,这种人太多,别说骂了,杀都杀不过来,尤其是这些曾经同港英政府纠缠不清的“簪嘤之家”。
港英时期李家成的崛起,离不开当年从汇丰银行大班沈弼等英资洋行大班处获得的鼎力支持,从而得以蛇吞象般收购英资洋行和记黄埔,这背后很难说没有港英政府默许乃至推动的影子,意在扶持一批依附于殖民统治的“华人买办精英”作为治理抓手。
其商业版图的核心地产,更是与港英政府的土地政策息息相关。
而庄家作为李的妻族和早期重要支持者,其钟表生意乃至后续发展同样深度嵌入殖民地的商业网络。
在那个年代,要想获得专营牌照、稀缺土地、银行贷款乃至进出口配额,与港英政府及其背后的英资势力保持良好关系,几乎是唯一的捷径。他们的财富积累,在很大程度上是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权力结构下的产物,可被视为“殖民体系的既得利益者”。
换句话说,一个庄家的三代小杂鱼还不配让他动什么肝火,就算你那位叫李黄瓜的“姑爷爷”亲自来又如何呢?
尼尔学者出身,刻意保持着风度亲自引领路宽夫妇以及随行的保镖阿飞穿过人群,向馆长办公室走去,留下朱利安·庄一个人僵在原地,在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目光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原本想借机展示自己的权威和立场,却没想到在馆长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反而成了衬托路宽分量的背景板。
这人究竟是谁?
如果是一般的名人富豪不大可能叫尼尔有这番做派,文化人都是自视甚高的,中外皆是。
何况尼尔家族也是不是没有跟脚的泥腿子,在庄宸轩心里,就算这对夫妻有些家底,应该也不够尼尔如此礼遇吧?
毕竟刚刚的全过程除了化解尴尬外,他的这位老师只跟自己淡淡点了个头,有些刻意将他“束之高阁”的意思。
说是疏远不大可能,毕竟自己的身份背景摆在这里,光是他父亲和李黄瓜每年向牛津、剑桥等英国顶尖学府捐赠的巨额资金,就是不容忽视的份量;
但要说是保护吧……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更叫这位“簪嘤之家”的三代有些怔忡和不忿了。
他踏马的是港督啊?至于嘛!
……
“这办公室视野和格局,还真有点‘港督府’的气派。”
路老板站在一排藏品柜前对妻子轻笑道,“我听说当年香江的港督府也是这般新古典主义的设计,巨大的拱窗、厚重的石砌立面,配上宽阔的柱廊。”
“就是摆我们中国的文物不用博古架有些违和,一看就是抢来的。”
“嘿嘿!”刘伊妃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趁着老头给我们准备红茶说他坏话,是不是不大好?”
路宽无奈笑道:“暂时也只能嘴炮他们两句了,等铁蛋他们这一代有机会再拿回来罢。”
“二位请坐,来尝一尝英国的下午茶。”
老馆长尼尔·麦克格瑞格刚刚借口去准备红茶,跟庄宸轩沟通了争议事况,这会儿重新换上一张英伦绅士的脸踱步进门,仿佛对眼前这位大艺术家的鹰派立场恍若未闻。
就像路老板奈何不了他一样,他也不想因为这些跟这位国际名人产生什么冲突,毕竟这样一位国际导演和顶级富豪的影响力太大。
这些年全世界的文明古国和民间团体也曾组成过“N国联军”来讨要文物,在大英博物馆前拉横幅抗议、在高校组织演讲集会等等,尼尔也是承担着一定压力的,谁愿意被指着鼻子骂强盗呢?
强盗本人更不愿意。
夫妻二人在舒适的皮质沙发落座,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银质茶具。
茶壶、糖罐、奶盅、滤网架一应俱全,擦得锃亮,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二位,很抱歉,我们的工作人员刚刚有些不当言行,我已经让他离开了。”
尼尔试图求同存异,将争议一笔带过,努力寻找共同语言:
“Crystal,我看过你在Mytube上的茶艺视频,中英两国都是对茶很痴迷的民族,我想我们还是能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他用热水温了温精致的骨瓷茶杯,然后将茶叶放入预热过的茶壶中注入滚烫的热水,用一个银质滤网过滤茶水代替了茶包,再将清澈红亮的茶汤倒入杯中。
整个动作优雅而熟练,充满了仪式感。
“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Fortnum & Mason的安妮女王混合红茶,”尼尔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介绍道,“这家老店自1707年就开始为皇室供应食品杂货,他们的茶叶拼配技艺堪称一绝。这款茶口感醇厚,带有淡淡的果香和一丝金盏花的色泽,非常适合下午饮用。”
“没想到馆长还看过我的视频,都停更好几年了。”刘伊妃心里了然他在试图扯开话题,面上只作不知:“这是我的荣幸,希望能让你爱上中国茶。”
老婆姿态优雅地唱红脸,带恶人老公自然要唱白脸,“尼尔,跟我们也讲一讲英国茶的历史,我很感兴趣。”
路老板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十分专注。
尼尔·麦克格瑞格心里暗骂狡猾,他岂能看不出路宽这是在“请君入瓮”?
对方明明对这段历史一清二楚,却偏要让他这位大英博物馆馆长亲口讲述那段与殖民贸易和帝国扩张密不可分的发家史。
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作为一位资深的文化外交官,他深知此刻只能实话实说,任何修饰或回避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和自己大事化小的目的不符。
“茶叶最初传入英国,要归功于一位葡萄牙公主。1662年,凯瑟琳嫁给我国国王查理二世,她的嫁妆中不仅带来了中国的茶具,更重要的是带来了茶叶本身。是她将饮茶的习惯引入宫廷,使其迅速在上流社会风靡起来。”
尼尔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不停:“从这个角度看,英国茶起源于中国,这是历史。”
“不过。”他话锋一转,“历史是历史,现代是现代,请二位尝一尝现代的英国茶。”
“按照我们传统的做法,”他微笑着将第一杯茶递给刘伊妃,“先倒茶,后加奶,这样可以更好地控制茶的浓淡和口感。糖请根据个人喜好添加。”
旁边的银质三层点心架上,摆放着小巧的司康饼、手指三明治和几样精致的糕点。
“尝尝看,这司康饼配上市面上最好的康沃尔凝脂奶油和草莓酱,是我们下午茶的灵魂。”
尼尔热情地推荐着,试图将话题完全沉浸在纯粹的英式生活美学之中,暂时远离那些沉重而敏感的历史话题。
路宽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均心中莞尔,这样老谋深算的真洋鬼子,可比他口中已经离开的那个假洋鬼子难对付太多了。
这种英伦绅士的做派,是用权力与立场包裹在了一层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的厚重天鹅绒之下,他们谈吐不凡,引经据典,对礼仪和品味的追求近乎苛刻,仿佛其存在的意义便是守护某种普世的文明与体面。
然而,这精心营造的优雅,实则是一套极为有效的防御机制和话语策略。
它将尖锐的历史矛盾与赤裸的权力关系,巧妙地转化为可以坐在茶桌前、端着骨瓷杯从容探讨的学术议题或文化差异。任何质疑与冲突,在这套看似中立、理性、充满教养的氛围中,都可能被轻易地定义为粗鲁、偏激或“不理解文明世界的规则”。
光就此情此景,外人谁看得出他是那个极端保守的“文物归还反对派”呢?
庄宸轩被路宽抓到把柄两句就刺得受不了,但老馆长尼尔面对他无法左右和制衡的人,是决计不会在面上露出破绽来的。
路宽也不跟他较劲做无用功,哪怕就殖民历史和文物掠夺争出个胜负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既然来了,还是做些事情。
“差很好,尼尔。”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尼尔,不再绕圈子:“既然聊到文物和收藏,正好我有件事想请教。”
“你在整个欧洲文化艺术品的收藏界都很有人脉,近期有没有哪些私人藏家或机构,有意向出手一些重要的中国文物?我想买一些。”
尼尔面色不变,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审慎,沉吟了几秒道:“路,我很欣赏你对文化传承的热忱。不过你也知道,顶尖的收藏圈非常注重隐私和信誉。许多交易都是在极小的圈子里私下进行,公开的信息往往很有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微妙,“而且,鉴于以往的一些特殊情况,许多重要的欧洲藏家和拍卖行,对于来自中国内地的买家可能会格外审慎一些。”
尼尔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路宽的反应,然后仿佛不得已才提及般,略带歉意地补充道:“请理解,这并非针对您个人。主要是2009年那场关于圆明园兽首的拍卖,留下了一些……令人遗憾的后遗症。”
这位大英博物馆的资深馆长说完,便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男子的表情,还有他正在吃司康饼的妻子。
玛德!请你喝茶还要被讽刺,终于找到机会回敬这个中国导演了!
他提到的是去年“震惊”西方拍卖界的一桩公案——
法国佳士得拍卖行不顾我方外教部、文物局和“海外圆明园流失文物律师团”的反对,在巴黎公然拍卖圆明园兔首、鼠首,中国商人蔡铭超以约3亿人民币的价格拍下,但最后声明拒绝付款,致两首流拍。
尼尔那这桩事出来说项,虽然没有点明,但无非是为了堵住路老板的嘴:
看,是你们不讲信用在先,拍了兽首不给钱!你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路老板怫然不悦:“尼尔先生也认为佳士得的行为是正确的吗?把这些一百多年前抢来的东西拿出来拍卖?”
诚然,他本人对于蔡铭超拍了不付钱的行为可以理解,如他所述,这本来就是强盗行为。
但斗争要讲究方法,这么做不是太智慧。
在这次拍卖事故后不久,中国文物在国际上都大幅下架、提价,导致保丽等官方组织无法或者只能以高价回收文物,也给其他民间组织、律师团队的工作造成了困难,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面上的旁观者看到的是一个违反契约精神的恶性事件。
只是现在面对尼尔,该有的立场要有。
后者听到直白的质问,脸上的笑容略有些收敛。
他轻轻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摆出一副准备进行“理性探讨”的姿态。既然路宽将话题引向更具争议的领域,且此事与大英博物馆的直接关联较小,他觉得自己可以更有底气地辩护几句,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完全避其锋芒。
“路,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伦理与法律问题。”尼尔的声音保持平稳,带着学者式的审慎,“佳士得作为一家国际拍卖行,其操作是基于现行的国际法和艺术市场规则。他们拥有这批物品的合法所有权证明——至少,在现行的法律框架下是如此。拍卖行遵循的是商业逻辑和成文法,而非历史道德审判。”
路宽这一次沉默的有点久,久到尼尔都有些坐立不安,小刘也没有吃第二块司康饼。
“看来你们西方人都不是很担心历史的审判。”他淡然地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老馆长,“但我想,我们也许都会有幸见证那一天。”
尼尔心头一紧,连忙开口试图解释:“路,你误会了,我并非.“
“好了,不必多说。”路老板摆摆手打断他,“我们在这里辩论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不如做点实际的事。”
“你去帮我联系兽首现在的主人,价格不是问题,让我亲自和他谈。”
他笑着接过小刘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手,仿佛刚刚的争论并不存在:“我应当还是有些信誉的吧?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不付钱。”
“当然!当然!”尼尔也恢复到他的英伦绅士的做派,“你是享誉世界的大艺术家、成功的商业领袖,你的信誉毋庸置疑!”
“上个月的艺术家沙龙,我的老朋友、伦敦奥运会开幕式的总导演丹尼·博伊尔还向我提起,非常希望能邀请你担任奥运文化顾问呢!你现在又成为了水晶宫足球俱乐部的老板,是伦敦乃和英国人民的朋友!”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姿态放得又过于低了,尼尔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事实上,自从去年的佳士得事件过后,佳士得的大股东皮诺家族便自己善后,从卖家手里购得了兔首和鼠首。”
他话锋一转,有些为难道:“不过皮诺家族经过上次风波后态度非常谨慎,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沟通,我会尽力为你传达这份诚意。”
“好,我还要在欧洲呆几天确认《球状闪电》最后的营销方案,等你消息。”
路老板直接起身,同他握手离开,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
有时候他反倒乐意跟庄宸轩这种年轻的假洋鬼子骂上一两句,总比这种支支吾吾的带嘤绅士来得痛快些。
但就在他走后不久,这对“真假洋鬼子”师生还是沆瀣一气了。
庄宸轩适才短暂离开,把这个将他在众人面前驳得下不来台的中国人查了个底掉,这才惊觉其来头之大,他在车里看着路、刘二人乘车离开,这才悄悄返回办公室。
“老师。”庄宸轩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消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尼尔·麦克格瑞格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相较于刚才面对路宽时的谨慎与周旋,此刻姿态明显松弛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随意。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虽然依旧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但那种面对路宽时略带戒备的尊重感消失了。
在尼尔眼中,庄宸轩算是有着深厚英式教育背景、且家族与英国利益捆绑紧密的后辈,是可以被理解和掌控的。
而那位国际大导演则是一个来自新兴力量中心、难以预测且拥有巨大能量的对手。
“没事了。”尼尔语气平和,带着安抚的意味,“我刚才已经和路先生解释过了,只是一场误会,他也表示不会计较你之前的言行。”
这种安抚本身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在说“我已经帮你摆平了麻烦”。
庄宸轩闻言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有些被刺痛了自尊般地冷哼道:“我哪里会怕他?有几个钱罢了,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老师,你们刚刚还聊了什么?”他刻意保持着不经意的口吻,抬出李家人为自己张目:“我晚上正好要去李泽凯舅舅家做客,要是问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李泽凯是李家成的次子,目前任职盈科拓展集团主席,他在英国的主要原因是妻子梁洛施待产,李家的两个第三代就要出世。
而论及这位外号“小超人”的李泽凯和庄宸轩的关系,因为李家成不仅是庄宸轩的祖父庄静庵的女婿,也是他的外甥。
所以如果更强调庄静庵与李嘉诚的舅甥关系,庄宸轩应当叫李泽凯表叔;
如果更强调二人的姻亲关系,庄宸轩应当称呼一声堂舅。
尼尔点头,复又有些疑惑道:“Richard(李泽凯)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小摩擦?”
“还不是那些华人留学生!”庄宸轩更加苦恼,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真是有够可恶!他们刚才把我们在中国馆的……讨论,还有后来您出现的那段,全都拍下来发到推特和微博上了!”
得益于互联网时代的便利,推特还好、主要是内地微博上开始疯狂流传#大英博物馆对峙#、#假洋鬼子现形记#等话题,标题一个比一个劲爆,什么“馆长亲临打脸麾下假洋人”、“路老板伦敦怒怼文化汉奸”等等五花八门,端的是精彩纷呈。
“社交媒体上的喧嚣,就像泰晤士河的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尼尔面对自己这个学生的姿态就比较超然了,甚至带着一丝不以为意。
“Julian,你要记住,真正重要的事情从来不在网络上被决定,那些匿名的、贫穷的评论代表不了任何权力和规则。”
他满足了自己对于异族的高高在上的教育虚荣心后,顺着话题淡然道:“也没什么特别的,路先生这位艺术家对文物回归感兴趣,问起了皮诺家族手里的那对兽首,有意购买。”
“哼!”庄宸轩像是找到了攻击点,语气带着鄙夷,“我刚刚在车上打电话查了查他的底细!什么大艺术家?不过是个惯会向政府献媚的投机商人罢了!这次也是一样!”
“我随便搜了些他的信息就看得出——在国内鼓吹引领电影工业化,以民族艺术家、企业家自居,在国外又大谈美国梦,算个什么东西!”
“在大陆靠政策起家,在美国跟好莱坞和民主党打得火热,就是个左右逢源的骑墙派!这种人,也配谈艺术和文化遗产?”
“他和去年那个大陆的拍下了兽首又拒不付款的人有什么区别?作秀做到我们大英博物馆来了!”
庄宸轩颇有些义愤填膺,这会儿反倒忘了是谁耻于承认自己的祖国了。
至于他在老师面前贬低路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之前的失态并非因为对方有多么了不起。
在他心中,只有做英国人才是高人一等的。
自己对路宽的批判无疑能叫他升格到和老馆长尼尔一样的鄙视链高度,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那些第三世界的穷人们。
“老师,那您打算怎么做?真帮他联系皮诺家族?我们的展览计划怎么办?”
这说的是尼尔作为馆长精心策划的一次关于中国文物的展览和研究计划,名为“圆明园:帝国的盛宴与哀伤”。
就像他适才面对路宽的虚与委蛇一样,他希望借着中外学者一同研究、修复文物的机会,堵上要求大英博物馆归还中国文物的悠悠众口。
这个展览旨在集中展示来自圆明园的珍贵文物,尼尔正打算从皮诺家族借展鼠首和兔首作为核心展品,从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借展部分瓷器,甚至还在洽谈从几个美国东海岸私人藏家手中借展一些青铜器和玉器,试图打造一个轰动欧洲的、从“东方美学巅峰”到“帝国黄昏劫难”叙事下的视觉盛宴,以此巩固大英博物馆在东方文物研究与展示领域的绝对权威地位。
只是现在……
尼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面对这个自己阵营的学生不需要太多伪装,但依然保持着含蓄。
他沉吟片刻,决定透露部分实情,毕竟庄宸轩的家族在整个华人圈都有影响力,有些事情需要通气,甚至可能借助其力量。
“沟通自然会沟通,”尼尔语气平稳,带着一种掌控感,“但皮诺家族经过上次风波,态度非常谨慎。而且,我们博物馆正在筹划一个重要的学术展览,也需要借重这两件珍品。一切,都要以学术研究和文化遗产的‘妥善保管与展示’为先。”
他没有明说会阻挠,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
庄宸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奋,他立刻抓住了表忠心的机会,并顺势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老师您做得对!这种珍贵的文化遗产,怎么能让那种投机分子买回去糟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挑拨的意味:“对了,我刚才在外面同他辩论,那个路好像说要拍一部电影?题材好像就跟大英博物馆有关,具体没听清,但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
“电影?”尼尔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瞳孔微缩,脸上的从容瞬间被一丝惊疑取代。
但他迅速控制住情绪,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轻轻放下茶杯。
“艺术家总有各种想法,如果要拍大英博物馆题材的电影,我认为他会跟我们沟通的。”
老馆长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冒出了个很不好的预感,他想起了这位导演带到柏林的《历史的天空》,曾经一度在伦敦掀起了反日苯军国主义和法西斯的华人学生游行。
用影像这种极具传播力的方式来讲述大英博物馆的故事,可比单纯的抗议和学术争论危险得多!
怕就怕这位学生口中的“骑墙派”大导演像这次买兽首一样,为了讨好他的国家和人民,就着这一次和庄宸轩的辩论借题发挥,真的去拍一部有关文物回归的电影。
那就太棘手了。
换做以往,他也许还能煽动一下民众抵制,但一来他如果真的买了兽首,等于是把之前国人的屁股擦干净,没有落下口实;
二来关于这段历史的真相就怕讨论和宣传,这种事怎么好拿到台面上吵呢?
三来就算是吵,这位现在至少在南伦敦民众里颇受热爱的水晶宫俱乐部经理,并不是一个可以拿来渲染集火的舆论对象。
除非他能掌控英国相当媒体力量的新闻集团拉上马,可现在福克斯和他还是《球状闪电》的英国发行合作伙伴,似乎也不是自己一个博物馆馆长可以施加决定性影响的对象?
照这么看,还真的不能让他得逞,把兽首买回中国了,否则真的拍了这样的电影,自己连借题发挥的理由都没有。
英伦绅士老尼尔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急于表现的学生身上,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这种事他不便直接出面反对,那会有损博物馆和其本人的声誉。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以及他背后的家族网络,或许正是可以利用来制造麻烦、拖延甚至扼杀这个项目的最佳人选。
让他们华人自己内部去争斗、去消耗去,义和团打清军嘛,岂不是更符合大英的利益?
“Julian,你对艺术市场很熟悉、人脉也广。关于路先生可能的电影计划,如果你听到什么风声,不妨多留意一下。毕竟维护文化遗产解读的严肃性,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尼尔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激将道:“这位路无论在中国大陆,还是好莱坞、亦或是欧洲的电影市场还是一定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即便是你们李家也不敢说就一定拿捏得了他。”
他起身,亲厚地拍了拍这位学生的肩膀:“你今天回去不妨和Richard(李泽凯)聊一聊,我过几天去拜访他,希望他的妻子能顺利生产。”
“好,我知道了!”庄宸轩很兴奋地应了下来。
……
“好,我知道了。”刚进房间的路宽挂掉电话,兴奋的小娇妻已经忍不住跳到他身上了!
“太好了!我又能迟两天回去啦!”
洗衣机笑道:“我真该把你这样子拍下来,以后给呦呦和铁蛋看看他们的忘崽妈妈。”
“哎呀!”刘伊妃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宝宝都断奶一个月了,我现在回去看他们哭也不忍心的,留给孩子姥姥操心去吧!”
一般而言宝宝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至少要从一年开始断奶,世卫组织甚至建议在两岁以后。
小刘和路宽家的这两个小崽子主要是长得太好、太快了,他们从孕育到成长,都处于一种近乎“超优”的环境:
母亲刘伊妃怀孕时年仅22岁,身体机能正处于人生最巅峰的状态,为胎儿提供了极其充沛且优质的先天营养;
出生后,宝宝享有的更是最顶级的护理与营养配置。
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直接体现在了两个孩子、尤其是刘铁蛋惊人的生长发育速度上。
他的体格和运动神经发育明显超前,八个多月时就能靠着家具稳稳站立,不到十一个月就已经能摇摇晃晃地独立行走几步,比姐姐路呦呦早了近一个月。
这种快速的成长对营养的需求很大,单纯的母乳喂养在其满周岁后,已逐渐无法完全满足他每日消耗与生长发育所需的全部能量、蛋白质、铁、锌等关键营养素。
于是断奶、引入能量密度更高的辅食也就势在必行了,带来的阵痛就是每天两个孩子因为奶瘾哇哇哭。
但真正打断她的回国行程的,主要是要陪老公去一趟法国去拜访皮诺家族,也即目前圆明园鼠首和兔首的拥有者。
没错,从尼尔口中得知兽首的下落后,路宽根本没有寄希望于尼尔能有什么好心去帮忙沟通。
如果不啻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些文物强盗,即便自己是买,他们可能都要从中作梗。
联系到法国的皮诺家族还是托MK2总裁和小刘的老父亲此前在法国的人脉,对方听说是这位中国富豪,欣然答应见面。
刘伊妃有种突然捡到两天假期的获得感,雀跃异常地挂在男子身上舍不得下来,“那我们今天就去法国嘛,英国的东西吃不下去了。”
“我看你在尼尔那个老头的办公室里没少吃啊?”路老板揶揄。
小刘辩解:“害!那不是看你怎么跟他掰扯的嘛,看戏不吃点儿东西没意思,又没瓜子。”
“等一下,我有点灵感。”洗衣机强行抗拒了温香软玉的诱惑,拿出纸笔在桌前坐定,开始写写画画。
“灵感?电影吗?”刘伊妃惊奇道:“我以为你刚刚是吓唬那个假洋鬼子呢,真的要拍一部大英博物馆主题的电影吗?”
路宽凝眉沉思,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小刘见他这副模样也习惯了,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他游走的笔触。
于他而言,也就是在创作的时候能抗拒老婆的美色诱惑、在轻捣之前就进入贤者模式了。
出现在刘伊妃眼中的是一副简写的素描:
一位身着飘逸长裙的女子,在海底世界中温柔地怀抱着一个半人半鱼的神秘生物。周围海草摇曳,气泡缓缓上升,整个画面充满了静谧而忧伤的异界美感。
路宽不等她发问,像是在脑海中组织思路,也像是对他阐述自己脑海中奔涌的灵感。
“刚刚在大英博物馆,看着那些被禁锢在玻璃柜里的中国罗汉像、敦煌壁画,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它们就像被困在异乡的精灵,沉默,却充满了想要回家的渴望。”
他转头看着老婆:“你应当没看过1954年有一部经典的怪兽片叫《黑湖妖谭》,我刚刚突然有种把两者结合起来的冲动,给你讲一个初版的剧情模型……”
路宽讲的其实是上一世2017年上映的奇幻剧情片《水形物语》。
它以《黑湖妖谭》为蓝本和灵感源泉进行拓展,以独特的暗黑童话风格和精湛的视觉美学征服了评委与观众,最终拿到了金球奖、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以及威尼斯金狮。
属于获得了商业和艺术的双重认同。
但路老板所说的这个故事,在原型上结合“逃离大英博物馆”这个主题进行了深刻改编。
“背景可以设定在1963年的美苏冷战期间,英国的大英博物馆里发生了一次灵异事件,一个突然出现的怪物被运到了美国的实验室中,随行的还有一位博物馆的华人女学者。”
“女学者进入了高度机密的政府实验室,开始了为美国政府研究生化武器的生活。她是个容貌丑陋的哑巴、也是个被歧视的华裔,她的周围有不得志的落魄画家、嘴硬心软的黑人女同事、实验室里的苏联间谍博士等等常人眼中的‘少数派’人士。”
路宽顿了顿凝神道:“反派设定为一个残酷无情的典型美军上校,他视生物为资产和怪物,希望通过研究它的水下能力、或者其他能力来对抗苏联……。”
“但是这个华人女学者、这个容貌丑陋的哑巴、被歧视的华裔,跟被囚禁的怪物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和感情,两个无法用常规语言交流的孤独者,发展出一段温柔、纯粹且惊世骇俗的情感。”
“后面就是在这些被歧视的华裔、黑人、同性恋者的帮助下,进行一系列关于逃离和救赎的悲喜剧了。”
刘伊妃这才惊觉,睁着大眼睛:“这个怪物难道是大英博物馆的……”
“对!”路宽笑道:“可以是大英博物馆从中国抢来的某幅古画上的怪物、甚至是《山海经》里某个怪物形态,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影片的主题是什么?”他在纸上写写画画,“我认为可以有两个。”
“第一个主题,是孤独灵魂的相互救赎与超越形态的爱。”
“这个华人女学者,因为容貌、残疾和种族,在西方世界里是一个异类,是沉默的、被边缘化的存在。而那个从画中逃出的灵体,在实验室那些人眼中,更是一个纯粹的怪物、一个它者,这是西方世界惯有的傲慢和冷漠。”
“他们的相爱,是两个在冰冷世界中不被理解的孤独灵魂,跨越了物种、形态的界限,最终的情感共鸣。这是一种最纯粹的爱,它挑战世俗的规则,讽刺那些自以为是的正常人。”
小刘听得入神,半晌才消化反应过来:“那第二个主题,一定是‘逃离大英博物馆’了。”
“没错。”
“第二个主题也是今天我们这番游览过程,以及和慕洋犬、尼尔的交流中得到的灵感。”
“这个怪物,它不仅仅是一个未知生物。它的本质是被掠夺、被囚禁在异国他乡的中国文化的精灵。它可以源自大英博物馆某幅无人问津的、描绘《山海经》异兽的古画形象的改版,比如‘夫诸’或‘何罗鱼’。它之所以出现在博物馆,又离奇地出现在实验室,正是文物百年流离命运的缩影。”
作为奇幻爱情电影,原版的《水形物语》的怪物是来自南美亚马逊流域的一种无法界别的生物;
在这种世界观下,一个因为整个民族期待文物回家的愿力、得以从古画上脱形的“男主”,并不违和。
就像是《绿里奇迹》里那个有超能力的“上帝型”黑人男子。
“因此,女学者帮助它逃脱就具有了双重意义:不仅是拯救爱人,更是帮助一个流亡的文化灵魂回归故土。他们的爱情,与对文化之根的追寻紧紧捆绑在一起。当她说‘我要送你回家’时,‘家’既是它所属的那片东方山水,也是他们共同渴望的精神归宿。”
路宽自己也越说越兴奋:
“所以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个人的爱情与救赎,如何与宏大的文化认同与历史正义产生共鸣。我们通过一个西方人可以接受的奇幻的、极致的、跨越物种的爱情故事,去讲述一个更加深沉和悲怆的诉求——”
“每一个被掠夺的文化遗产,都像一个失去家园的孤独灵魂,它们在等待、也值得一场伟大的奔赴故乡的逃离。”
小刘讷讷道:“最后的结局呢?会是悲剧吗?”
路老板其实已经想到了,但仍旧故作神秘地笑笑,“现实是什么样,我们在文艺作品里就对应地表现出来,只不过方式要更加电影化一些。”
谈到爱情故事,刘伊妃的大脑甚至比她身边的天才导演还要发散,特别是这大半年自己也在偷偷编她的《请回答1982》的电影剧本。
“如果是悲剧结局,可不可以这样?”她咬着手指头苦苦思索,“最后这个《山海经》或者其他文物里的怪物,最后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无法回家?”
“你可以设定他当初是从画面里跳出来的生物,最终还是回到了画里被囚禁在大英博物馆?”
“这和现实相符,还能引起舆论的热议和同情,呼吁文物回家。”刘伊妃雀跃道:“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文物,如果换个视角去共情的话,他们有的甚至没有什么编号,就这么挤在一起……”
“在自己国家被当成宝贝的东西,在强盗的手里根本没有被珍惜。”
路老板听得眼前一亮!
“很好的观点!”青年导演正色道:“这个结局很好地平衡了艺术现实和历史真实。”
“它在等待,就像现实中我们在等待文物回家那一天,这比强行安排一个成功逃离的大团圆更有力量,更发人深省。”
路老板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婆,有些惊奇道:“女主帮助爱人的方式不是送他离开,而是选择陪伴他一起等待,就像我们等待文物回家,哪怕百年、千年。”
“这是个人的爱情故事与宏大的历史诉求达成了最深刻的和解,很高级!”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思路?进步这么大?”
小刘得意:“因为我的爱就很高级!如果是你,我也会这么陪你的!”
洗衣机一把搂过自己的缪斯,张嘴就啃。
只不过搞得小刘气喘吁吁了半晌又放开了她,开始一起讨论完善思路细节,一沓白纸很快被他的流畅线条与笔触挥霍光。
艺术灵感从来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其深厚认知与鲜活生命体验碰撞出的火花。
路宽脑海中这个融合了奇幻、爱情与历史悲怆的故事,其种子正是在大英博物馆那压抑的展厅里悄然种下的。
是那些被禁锢在玻璃后的东方精灵无声的呐喊,激活了他作为文化血脉传承者的深刻共鸣。而最终让这颗种子破土而出、找到那个最具力量结局的钥匙,正是来自他身边最亲密的伴侣刘伊妃。
她的理解、她的共鸣,乃至她那份纯粹的爱与等待的智慧,恰恰成为了点醒艺术家的最后一缕灵光。
这印证了一个朴素的真理:
最伟大的创作,其最深的源泉,永远是对历史最清醒的审视,与对生活最真诚的凝视交织出的无限辽阔的内心景观。
这对“恋奸情热”的小夫妻关起门来终于不是昏天黑地搞黄色了,在伦敦不敦伦搞起了艺术。
“艺术合体”一直从下午四点持续到了深夜,刘伊妃和路宽并肩在阳台透气。
“老婆?累不累?”
“不累。”
“饿不饿?”
“还好。”
“想不……”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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