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可要比看书慢得多。一晚上过去,陆应墨念得口干舌燥,也不过读了这一期的一小半。
“解散,明天再来听故事!”李班长说。
战士们都发出一声哀叹。
半夜,岛礁上的高脚屋,众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北纬三度三五到十一度五五的星光,洒在这片宽阔的海域上。其东西长达九百公里,南北宽约八百八十公里。
一片近九十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上,给他们的竟只有一片高脚屋,想想天上有那么多星辰,任何一个都要比渺小的自己更庞大。祖国大陆,还在遥远的两千公里外。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有时感觉自己超脱了,比宇宙还要大,有时觉得沮丧。情绪总在这两者之间转换。
本应该是极度疲惫的状态,但一闭上眼,就会想到老山前线的张兴武、史光柱,营长。
那一个个故事中的人,就出现在他们眼前,整装待发。
子弹、匕首、连天的炮火……全不怕,怕的是死一样的寂静,无人交流,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你们睡了没有?”
人群中,小胡忽然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他,也没人劝他闭嘴。小胡自顾自的说:“张兴武带了六十包纱布,超过一般卫生员的三倍!他怕是都裹成了纱布人!”
沉默两三秒,似是不愿意让话题消下去。小胡又说:“张兴武是个不守规矩的油兵!我不晓得他适不适合老山,他适合我们这边。”
“为什么?”终于有人回答,似乎是李班长。
小胡一看有人接话,立马倒豆子一样说:“我们一开始要保持仪容、军姿,结果穿得裤裆也烂,脚上长癣!后来通通换了汗衫,裤衩,领导来视察,一开始问:你们为什么不穿端庄一些?他要再呆半个小时,就要说,娘诶我错了,你们这热死个人!”
高脚屋内立刻传来嘻嘻的笑声。
一个人说:“他营长没有批评他,反倒相信他才是最厉害的!”
后续,又为自己找补:“班长,我不是说你,你也是厉害的。”
“——少来!”
战士们议论起来。
“大战在即,自然不能完全按照规矩来。我看这个张兴武,肯定大有作用……”
“还有那个史光柱!他已经做好牺牲准备了!他都在交代后事了!”
“对,还有史光柱。”
“人为什么能这么视死如归?”
“谁知道呢……”
忽然,有人问:“你说这些战士们,最终能活下来几个?”
高脚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不知为何,众人的目光都寻着声音,朝向资历最老的李班长。
冲锋的尖刀连向来最勇猛,伤亡也最大,有时一整个连都不剩几个全须全尾回来的人。
这些他们当兵的自然知道。
李班长沉默片刻后,沉声道:“死,也是不需要怕的。怕的是死的无价值,死于屈辱,死于背叛……我珍惜生命,但我可以不怕死。”
他的声音盖过了潮汐,在高脚屋内掷地有声。
今天下午,才接到了《军文艺》的老幺陆应墨心神一颤。
他发觉,眼下这高脚楼的战友已彻底的陷入到故事中。一段文字,竟然能有这样的力量。
这就是大作家吗?——
四月下,《血战老山》在军队体系中已赢得广泛好评。
因纸浆稀缺,印刷出来的首先供应前线,之后才拿到市场上销售。新华书店的“扎辫子姑娘们(指那些有权利决定采购数量的基层员工)”已往上催促多次,每次都被压了下来。
供不应求。
余切的竟像是特供酒和特供烟一样,成了个稀罕物。
上一次这样风靡,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潜伏》一文。
尤为令人惊讶的是,《血战老山》在驻岛战士中异常的受欢迎。他们大约每周能往家里寄一封信,信嘛,自然也要被指战员拆开来看的,近来“张兴武”、“老山”等词语出现的频率很高。
显然,“老山精神”已成为他们新的信念。
京城的总政宣,召开了一场小型庆功会,报告人正是余切。
此时的总政宣可大哩,歌舞团、歌剧团、话剧团等等都归属其管辖。大名鼎鼎的八一厂,也和总政宣有千丝万缕联系。当着数百个单位代表的面,余切诚恳道:“写并没有什么难处,只有两个,一个是专业技能过关,一个是多跑多看。”
“我们的许多创作者,自身并没有上过战场,甚至没有和战士们谈心过,不知道战士想什么,不知道战士遭遇什么?如果能把这两者都做好,那就能创作出受人喜爱的作品。”
台下有人问余切:“余老师,搞创作就这么简单?”
“简单!这是创作的第一步,可我们很多人还没有迈出这第一步。”
下来后,顾不上休息,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你还是藏了招儿!起码就写来说,并不如你说的那么容易!”
原来是《军文艺》的总编老陈!
他笑道:“我们在全军范围内发起了征文活动,也向社会各界作家征文,结果是……迅速的有一篇崛起,把其他都打得落花流水,如同秋风扫落叶!毫不留情!”
和余切长期有合作的刘家炬道:“不是秋风,是狂风、台风!”
众人哈哈大笑。
老陈说:“余切在我们军旅文学界的地位,并不是他的研究者吹出来的,也不是有人捧起来的,而是实实在在的胜利!我们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大比武’,每一次都是余切脱颖而出。”
“我们于是就知道,他虽然产量不高,但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旅文学家。”
南海官兵曾和金陵的《钟山》杂志有过合作,搞了一场“南海笔会”,作家阵容相当豪华……最后空欢喜一场!
不如军嫂的家书受欢迎!
此事给文宣的同志敲响警钟:军旅有其特殊性,并非是你文采斐然就能写得好的。
老陈看向余切:“有个叫驻扎在南沙,永暑礁的小战士,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们打算把这当做一个典型案例来宣传。”
余切问他:“我能够做些什么?”
老陈摇头:“你不需要做什么,请你多关注他。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安排一场你和南海官兵的会面。如果你到时候能说几句他的家常话,我想他会受益终生。”
南海?
那老山怎么办?
之前说的地方,明明是老山。消息都已放了出去,五月份,余切就要前去慰问。
余切正纳闷呢,老陈道:“我恳请余老师能跑两趟。在你老山慰问后,我们载你去南海慰问,这很快的,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我们也一定保护你的安全。”
“这是我的荣幸。”余切没有拒绝。
回鼓楼大街,张俪讲这么一个事情:“我今天在协和院碰到顾老师,他说你新写的好。”
“哪本?”
“还能是什么?《血战老山》!”
顾方舟一个医院的院长,竟然也订购了《军文艺》?余切很惊讶:他的军旅就这么受欢迎?
……
余切没有多纠结,在书房内打开南海信件。
这是一封叫陆应墨的水兵写来的信,实际上是几篇日记。上面记载了全班阅读《血战老山》几日内发生的事情,战士们全都成为了余老师的书迷,使他们在贫瘠的日子里面,忽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力量。
一封常见的战士家书。很质朴,但很受欢迎。
陆应墨,陆、应、墨!
余切在心中反复念叨这几个字。
如果余切没记错,这人应当是后来海军的知名“笔杆头”,拿过茅盾文学奖。
从军队走出来的家有很多,但大多都不再写军旅文了。如果把管谟业、王硕这些转业了的都踢掉,实则陆应墨是这条赛道的第一人……只是他成名时文学已不再受关注了。
想不到竟还发掘出一个明日之星!
不过,此时的陆应墨还在苦兮兮的驻岛,整日为了淡得不如鸟的日子发愁。
余切写了一封回信,希望他能再接再厉,达成从日记到的飞跃!
翌日,余切送张俪去医院产检。
医生说:“很健康,没有什么不对的指标。”
根据报告单,余厚启是个大胖小子,在张俪的肚子里面才七个月,就比一般孩子更大。为了给他足够多的营养,张俪也吃胖了不少……余切推她出来散心,张俪很发愁:“我胖了二十斤了!我有心停下嘴,你们都不让!”
“是不是秤坏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家里有两个秤呢……”
“哦,都是我的错!”余切先把锅往自己身上背。
张俪嗤嗤发笑:“你呀!还不如怪小旭,怪她照顾的这么无微不至,现在连做菜都有模有样了!”
“陈小旭对你可真好,我都嫉妒你了。”
张俪从下往上仰望着余切,看了一阵子,忽的说:“要不是她这么好,我哪里能答应?”
余切搂住她道,“委屈你了。”
张俪平安生下余厚启,只怕陈小旭比任何人都激动。
在病房内呆了一会儿,院长顾方舟来找余切寒暄。余切正寻思找不到他,他居然自寻家门来。
“顾院长,听说你看了我最近的?”
“哪本?”
“《血战老山》。”
顾方舟一愣:“我并没有找来看,看的是在协和院的一群老干部。他们听说我认识你,特地在我面前夸你。”
哦,老革命们。
余切闻言向这群特殊读者致谢,满足了一番他们的倾诉欲后,向他们的子侄辈寒暄片刻。
打了一会儿桥牌,手机忽然响了。
“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会儿。”
新华印刷厂的同志来告诉他,历经两轮更新后,《血战老山》的生产已初步能满足社会需要。
余切赶去新华印刷厂,临时发表了一通演讲。讲完后,他站在台上向下看,只见乌泱泱一片全是工人的脑袋。
一点儿也没脱发啊!基因真好!
新华印刷厂的技术科科长告诉他:“《血战老山》的印制,可能是我们印刷厂最后一次全体齐上阵了。”
“为什么?”
“以后用不着这么多人了。过去我们印刷一本,最快要一个月,将来在理论上我们只需要几个小时。”
原来,新华印刷厂引进了国外的激光照排技术,从此电子分色机取代了照像挂网分色和修版、排版。出版业要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余切将来的再发布无需等待数月了。
等到纸浆短缺的现象也解决,他将来的甚至会出现单行册快于连载的情况。
一个显而易见的情况是,名家们自然会直接发布单行册,而无需刊登到文学期刊,如今《著作权法》已接近颁布,上面规定了作家们获得高额版税的合法性。
文学期刊不会给作家版税,这笔钱要比几千块稿酬多得多。
也就是说,文学期刊落寞的年代要开始了。
不过,余切的还在走上坡路。
他回头问新华厂的科员:“李工,照你的说法,我最快能多久印出来?”
“我不敢说理论上的几小时,但我认为,几天内应该是可以的。”
“快,变化真快啊。”余切叹道。
——
南海,永暑礁。
余切回复来的信件,以加急渠道送到了水兵手里。
他们摊开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家常话。
余切建议他们可以来搞创作。“像我一样。”
众人都笑了:“余老师真瞧得上我们!写哪有那么容易?!”
部队的日子苦,做笔杆头确实是改变人生的一次机会。管谟业就是这样的人,他原先羡慕班长腿上的大皮靴,自己也想买一双……这成为管谟业走向文学的初心。
一双皮靴!
只要写写出名堂,立刻就会被上级提拔,远离驻岛之苦,只需跟着军舰偶尔来采风即可。
“余老师这是知道我们日子苦,希望我们能学一点东西,听着就行了。”
李班长回忆了自己当年来驻扎的情况。
“我第一次来岛礁时吓了一跳!我问一个老兵,‘为什么海鸥都跟着军舰飞’?老兵说,‘几百公里的海面上,看不到一个岛屿。如果海鸥飞不动了,跌在浪里就要淹死!”
“在远海,海鸥必须跟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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