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华听罢,眼前一黑,当场晕死过去。
随后他被送去医院治疗。
因为地处华盛顿,担心走漏风声,这边特地驱车到一家华人医疗诊所。
一番检查下来,顾华的情况的确相当严重。华人医师道:“这个人像被汽车加速撞过一样,他有大面积的软组织挫伤,肋骨也断了四根!起码要静养三个月!我多问一句,他是不是被人打了?”
“这……”
“那个人肯定是个拳击运动员,或者是散打高手……如果你们要起诉凶手,这个人应当算持械斗殴。他是练过的。”
消息传回大使馆,余切很快面临“批评”。
韩大使严肃的说:“顾华这个人有千错万错,你不应该打他。这话不是我作为一个领导,或者前辈来说的……而是作为你的同志!我也想打他,我也想扇他巴掌,可我没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要注意影响、团结。”余切说。
韩大使长叹一口气:“你看,道理你从来是懂得的,只是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余切虚心受教。
“你的前途远大,不需要把心思放在顾华这种人身上。他干的事情天怒人怨,自然有人要对付他的。”
等,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等到他垂垂老矣?
我等不及后来了!
余切摇头道:“他一回国,我才真是不能动手。现在他是个‘不存在的人’,不受任何国家的法律保护,大使馆又是我们国土的延伸,美国人不会来多管闲事!”
“他甚至有精神病证明,他本来就是个疯子……这一切,我是早想好了的。”
大使一拍手道:“唉,合着你还都想好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
讲你要顾全大局?
可余切也才二十来岁。
讲你二十来岁,你随便发挥吧,谁也不会责怪你。
可你是堂堂教授,还是屈指可数的作家。
韩大使竟然忍不住笑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怪现象?
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高考恢复后,十五岁,十七八岁的神童频频出现,一批少年人来到了老教授才能有的地位,所以有这样的怪现象。
邵琦都被考虑提拔为港地分社的副社长,简直难以想象,她也不过三十出头。
“变了,真是变了!”韩大使悠悠叹道。
余切见他又要提及影响,便说了一个在燕大前几年发生的事情。
当时一批日本人要来燕大交流,不凑巧,正好碰到有议员拜鬼,顿时引得燕大学生大怒,把日本人围起来,要求其表明对拜鬼的态度……这还不算完,得知宝贵的礼堂被征用,给日本人做演讲后,学生已经怒不可遏。
有人冲进礼堂内哭诉,他的爷、奶当年如何被日本人欺负的。讲的是情真意切,令人潸然泪下,最后引得安保和老教授都哭起来了——他们本来是来讲团结,讲道理的!
日本学者也绷不住,当场和拜鬼议员划清界限。
要讲团结,这才是真正的团结。
顾华确实是个混蛋!
最后,韩大使叹道,“你真不能再这样了,下不为例。”
——
顾华在医院悠悠醒来。
他是被爱荷华大学的保罗和聂华令叫醒的。
“好啊!你们来看我了!”顾华欣喜道。“拥抱自由一年了,还是你们是我的真兄弟姐妹!”
他刚要坐起来,立刻引得胸中一顿剧痛。
“我怎么了?”他吃力地说。
“你骨头断了!”
“怪不得,怪不得!”顾华笑道,“我是在美国的医院?”
“是的。”
“那我很快就能治好了,我相信美国人。”
聂华令听见这话退后一步,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她发觉顾华是真的疯了。
从前顾华为何被他们认为疯了?
因为顾华讲过,他认为在大陆做省作协的干部,也不如在美国吃一口甜甜圈。这种不可思议的鬼话,就连聂华令也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他能讲出这种话,只能说明他赴美后却见到老同事美滋滋访美,余切又获得大奖——顾华无法接受事实。
他只好无限的贬低自己的母国,无限的抬高现在的国度……这么循环下去,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疯了。
可这样的疯也还是讲逻辑的。
眼下顾华脸上流淌着涎水,他几乎不讲逻辑了。他的人生已经毁灭,只剩下一口气!一口证明他叛逃没有选错的骨气!
然而……
只见保罗神情严肃的看着他,手上拿着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是起诉余切的诉状吗?”
“很不幸,不是。是余先生托我们来带给你的。”保罗摇头,开始让聂华令念那一张纸条。
只听得聂华令道:“……访美期间多次违反规章,无组织无纪律……有意叛逃,并发表相关言论,造成极恶劣影响……屡教不改,屡禁不止……”
顾华听来只觉得是他的光荣,甚至忍不住竖起耳朵来,想再听几句。
聂华令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念啊,怎么不念了?”顾华急道。
“这是你个人的部分访美报告,余切撰写。他觉得你应该被撤除所有待遇。”聂华令沉声道。
“取消待遇又怎么样?大陆也开始搞版税制了,我知道!今后我写,不需要那一点津贴,我也是靠稿酬来生活的作家!”
“他还说你不得再从事文艺创作。”
这就了不得了,怎么来这一套?
顾华愣了:“余切哪有这权力来讲这些?他再怎么厉害,也是个作家。作家还能怎么欺负另一个作家?”
“是这样的。”聂华令向前一步说,“余切已经放出风声,凡是有刊登你文章的报刊、杂志,他都不会再进行任何合作,连他所在的京城作协也是如此,新现实走出来的作家、在文学院上过课的年轻人……都正在为他发声,一边倒的为他说话,这几乎是文坛的一半人!未来的全部人!”
“你在国内的名声已经很糟糕,可能发表不了任何文章。人们正在唾弃你。”
保罗加入进来,直白道:“你昨天发生的事情,可能今后要不断的发生。这种事情在我们西方也是有过的,诗人普希金一生脾气火爆,有过29场决斗,其中有两场动了真家伙……最后他被一个叫丹特斯的人杀了。”
“这不是很好?还是美国公平。小人物也能枪杀名作家。”顾华说。
“普希金是俄罗斯人,你怎会不知道?你大概是疯了!”聂华令把心里想的说出了声。
保罗不觉得吃惊,继续解释:“决斗仍在继续!普希金死去很多年后,他仍然活在人们心中。丹特斯晚年时有了孙女,自然悉心培养她的文学功夫,有一天他的孙女问他——爷爷,那个在决斗中杀死了普希金的坏蛋,为什么和你一个名字?”
“连孙女都背叛了自己,原来,我成了丹特斯?”顾华说。“可我没有杀死余切,我快要被打死了。”
“——丹特斯后面怎么样了?”顾华又问。
“丹特斯羞愤交加,跳进河里自杀了。”
“原来你们想让我自杀?竟然要我自杀?”
“我没有这样说过。我只是在讲,你回国后要面临的困难。丹特斯虽然走运枪杀了普希金,可他仍然败在了普希金的幽灵下。”
“原来你们想要我自杀!你们也来害我!”顾华觉得自己看清了。
“来人啊!有人要害我!”他大声呼喊起来,试图拔掉自己的针管,他肋骨疼得不行,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个年轻力壮白人实习医生过来,才生生把顾华按住,并给他注射了镇定剂。
顾华从大声喘气、扑腾,到沉沉的睡在那里,只用了十来秒钟。
他就像是死了一样。
聂华令忽然觉得顾华这一刻已经死了。她看到了注射死刑,情况和现在一模一样。无论多强的意志力,多伟的汉子,剂量一上来都不行了。
顾华在美早已经留不下来,回国的路也被断了,他到底要怎么办?
也许他回国后,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是可以无所谓的,余切也会放过他,然而顾华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永远需要别人来供养他,可他并不爱那些人。
保罗的声音在聂华令的耳畔响起:
“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崩溃,这就是余切让我过来宣读报告的原因。他要杀人诛心。他放过我们了,也警告我们了。”
聂华令问:“保罗,你觉得顾华会怎么样?”
“会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乞丐,或者一具无名尸体。《团圆》里面有一个曾在港地呼风唤雨的大佬,落难躲去美国贫民窟后,却仍然放不下自己的调子……在某一个白天,他被黑人捅死,抢走了他的金表。”
“顾华就是这样的人,总有一天静静的死在那。”
聂华令毛骨悚然起来。
她再也不想和余切打什么交道了,以后有余切的场合她都要绕着走。
——
六月下旬,余切得知顾华的死讯。
事情很简单,顾华得知不可能再做作家,于是没有选择登机回国。他做完手术不到一星期,就忍着疼痛,想办法从诊所逃了出去。
路上顾华和一个墨西哥人发生了争执,不知他是出于自毁的倾向,还是老墨太残忍,最后他死在了纽约的街头,最后二十美元也被抢走。
他离世界中心曼哈顿只有不到12千米,顾华从一出院开始,就直奔纽约而去。
然而他不知道,那里是知名的贫民窟,很少有作家去那里。
有关于顾华这个人的争议,在他死讯传来的那一刻消失了。
就连余切也就此作罢,不再写文章驳斥顾华,可笑的是,这反而让顾华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人们甚至不会再恨他。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余,你干的没错!”马尔克斯说。
“我从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你不用来安慰我。”
马尔克斯耸了耸肩:“你果然很洒脱,看来,我的安慰是多余的。”
马尔克斯和卡门成为了航班中的最后两位乘客。马尔克斯的书籍要在大陆出版,这一次是官方授权版本。
卡门想要来考察这个未来的最大书市,也许还有一些修补和余切关系的需要。这个西班牙经纪人带来了十几枚甲骨文碎片,以余切的名义,无偿的赠送给安阳那边。
而马尔克斯,则是趁着自己还没有失忆的时候,好好感受一下中国的风光。
“我来中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卡斯特罗,我和他是长期的笔友,在他的眼中世界上有希望的地方并不多。中国是这样的地方。”
“另一个呢?”余切问他。
“另一个是因为你。我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培养出你这样的人,我甚至想去万县看一看。”
余切笑道:“我会尽可能的陪你,但我的妻子马上要参加重要考试,所以我不能全程跟随你。”
“没关系,爱情总要比文学重要,我是说真的。”
回国这天恰好是晴天,飞机到平流层后,阳光透进来,整个机舱亮得不行。
“天亮了!”余切感慨道。
还是按照惯例,角谷静夫、沃森、马尔克斯等人一齐和余切打桥牌。
输得最多的是马尔克斯,其次是沃森,余切竟然意外的和角谷静夫齐平。
沃森很不满:“桥牌不能体现出我的水平。我年轻时在剑桥,天才学生们总喜欢靠打桥牌来炫耀自己的智力超群……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做出过什么成就。”
韩大使也要回国,他中间替了余切一会儿。
让沃森破防的事情来了,韩大使几乎百战百胜,无往不利。沃森输得更惨。
因为大使可以记牌。
大使年轻时是个神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到现在也没落下,他甚至可以记住牌背面微小的褶皱。而且他没有专门练习过这些东西。
真是扯淡!我受够了!
沃森不玩了。他认为,虽然他桥牌场上输了,但他的研究赢了。因为他一直宣称东亚人智力超群,现在韩大使不过就是他的研究发现之一罢了。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角谷静夫得知余切是经济系学生,给他讲了一段时间的“角古猜想”(冰雹猜想)定理。
“任意写出一个正整数N,并且按照以下的规律进行变换。”
“如果是个奇数,则下一步变成3N+1。”
“如果是个偶数,则下一步变成N/2。”
“你写出任何一个数字,无论是十以内的数,还是数百亿,最终它都会回到数字1。但这还不是最有趣的,有趣的是不同数字的收敛过程完全不一样,有的数字很平滑,有的数字会经过巨大的震荡,就比如神奇的27……”
余切问他:“这在经济领域上有什么显著的用处?”
角谷静夫兴奋地说:“这就是说,它和蝴蝶效应是相反的,在这里无论多么大的误差,都会自行的修复。显然在我们的经济领域有一种神奇的机制,无论在某一时期多么震荡,最终它会进入到动态的平衡。”
角谷静夫又即兴给余切出了几道数学趣味题,余切艰难的把它们解开了。角谷静夫便道,“你的数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实际上你绝对具备相关的数字直觉,在经济学的领域肯定够用。”
余切不知道角谷静夫是逗他玩的,还是来真的。
反正上辈子余切没有明显表现出这种天赋。
邵琦做了她这一年中最后一次对余切的采访。这次采访不计入新闻当中,而是写在邵琦的日记里,作为将来的回忆录。
她问到了顾华这个人。
“你为什么会在使馆和人起冲突?可以在其他地方啊。”
“因为使馆是国土的延伸,在这里适用于中国的规矩。这是顾华一直强调的,只是我恰好反过来利用了,我没有规矩。”
邵琦笑了,“我们常说一支笔可以比千军万马,可是和你随行的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你写死别人,但是总看到你动手、动枪。”
“因为千军万马只是个形容词,文字永远是辅助力量,怎么可能比得过真的暴力?”
余切别有深意道,“你可千万要记住啊。”
邵琦记住了这句话,正想要再深问下去。忽然,飞机开始颠簸,调角度,这是要下落了。
到京城了,真快!
机上的人不由得放下手上的事情,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风景。对于这趟飞机上的绝大数乘客来说,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中国,他们也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到达中国。
那个神秘莫测的、又正在积极融入世界的中国。
她似乎还未醒来,因为在各种国际事件上,鲜少有这片土地激烈的声音,她似乎已经醒来,一些人已经站到潮头,令人想象其中的镌秀。
飞机开始盘旋,愈发的接近京城。仅从建成面积来看,后世的京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一万六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一座城市,这是一座超级城市,在太空中也可看到明亮的灯光。
即便在八十年代末,它也已经明显的发展起来了。在经历一系列的改造和重建后,古今交融,正如卡斯特罗几年后来华访问的震惊之语一样:
中国能媲美欧洲!
余切不知道在京城多久了,什么风光他都已经看习惯,自然不会趴在窗口向外看。
这些人都是洋土鳖罢了!
不料,先是急躁的沃森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而后是角谷静夫,他耐心观察一番,得出结论:“似乎是一种大规模的花卉。有风从这上面吹过,花朵颤抖起来。”
“不是!”
马尔克斯用西语英语夹杂的口音道:“那是人!那是许多许多的人!老天爷啊!!!”
他大叫出声,转头惊异的看着余切,“——那里是许多许多人!他们在欢迎你,余,你的祖国在欢迎你!”
余切还未细想,邵琦又涨红脸道:“是京城的小学生们,他们排练起了舞蹈……他们在欢迎我们!”
“是的,我们有这么多诺奖学者,还有一位准诺奖学者!”
余切趴在窗口,马尔克斯有意为他腾出空间。小傻蛋沃森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小孩子,霸占着窗户不放,马尔克斯一肘让他让开,又见到端着照相机的邵琦前来。
记者?
马尔克斯认得她。
做了一个沉默的手势,邵琦随后挤进来,用照相机对着余切。
她预感到,那一刻使得英雄像一个人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还未按下快门,邵琦已经激动起来,几乎忘记了呼吸。而余切趴在窗口,只见到京城的小学生们在机场摆出几个大字:
“中~国~欢~迎~你~”
余切知道,这是一个在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画面。
有多少人是因为我而来?
余切的泪水夺眶而出,人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但他不愿放过任何一秒,只好频繁的眨动眼睛,任由眼泪滑落。
邵琦所记录的正是这一秒。
她没有想过超越了去东欧拍摄戈氏的刘祥成,也没想过提前回京城的法国人查得,她只庆幸自己唯一走到了最后。
连拍几张照片后,邵琦的画面也变得模糊,她以为镜头失焦了,慌乱的调整,直到脖颈处骤然起了凉意,她才发觉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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