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上千万岁寿……”
洪武十四年十月中旬,赶在冬至前一天,刘继隆总算带着銮驾队伍返回了洛阳。
在他回归下,无数人舒缓了口气,而这只是因为身为监国的太子刘烈在江南京察手段过于苛刻了。
尽管朝臣们都知道,太子施展如此手段,也是得到了这位陛下的首肯才如此胆大妄为。
但朝臣们也清楚,陛下不可能在京察结束前回归,而他如今回归,也就代表京察已经结束了。
这场历时四年,波及十三道的京察即将结束,这让无数官员都松了口气。
此刻的他们在洛阳宣耀门外迎接皇帝銮驾,太子刘烈率领内阁、三省六部及五军都督府在前方迎接。
面对刘烈的迎接,玉辂驶到他们面前,走下的则是赵英。
“陛下有旨,三个时辰后,朝中正五品及以上者,贞观殿常议。”
“臣谨遵旨意……”
在宣读完旨意后,玉辂开始在赵英示意下行驶,刘烈他们纷纷让开。
以玉辂开头,十余辆大辂紧随其后进入洛阳紫薇城内。
望着銮驾队伍远去,刘烈站在原地表情不变,可心底却空落落的。
自家阿耶回来了,自己监国的权力也将被收回,这种失去权力的感受,着实令他有些烦躁。
哪怕他知道,自家阿耶已经认可了自己,那金台上的位置,迟早都是自己的,但他还是有些烦躁。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而自家阿耶的身体依旧健朗,自己得什么时候才能彻彻底底成为大汉朝的主人?
“殿下?”
“走吧。”
张承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烈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众多官员先各自返回当差衙门,准备好好整理这八个月的奏表,以此应对三个时辰后的常议。
平常觉得十分充裕的三个时辰,此刻仿佛只有三刻钟那么快。
许多朝臣即便早有准备,却还是得查缺补漏的将笏板上缺少的内容补全。
在这种紧迫感下,三个时辰很快过去,而朝臣们也提前两刻钟来到了贞观殿,并在礼部尚书杨知温的组织下走入殿内。
殿内左右各自摆放上百张桌椅,群臣们按照地位官职排序,以勋、职、散三种品秩先后入座。
大汉朝开国十四年,算上开国前东进的七年时间,总计二十一年。
在这二十一年时间里,朝臣们早就习惯了坐着上朝,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跪礼被限制在祭祀天地君王和新帝即位等场合,算是免去了老臣们跪坐月牙凳的痛苦。
相比较夹在两腿之间的月牙凳,还是四平八稳,并且拥有靠背的官椅坐着舒服。
“唱!”
“上千万岁寿……”
当杨知温的声音响起,群臣纷纷从椅子上起身,好似排练过那般,动作整齐划一。
“平身。”
刘继隆的声音从金台上响起,群臣闻声纷纷行礼,继而坐回椅子上。
阔别八个多月不见,金台上的刘继隆似乎比出发前少了些锐气。
少的这丝锐气,让他看上去老了几岁,但依旧比大部分朝臣看上去都要年轻。
虽然只是八个月的变化,但鉴于秋税已经征收并汇总结束,因此吏部、户部、工部、兵部、刑部、礼部等六部衙门率先开口禀告,五军都督府紧随其后。
“是岁天下官吏……”
吏部尚书的李衮师率先起身开口,在他的畅所欲言下,大汉的官吏情况呈现在众人面前。
经过四年京察,如今两畿官员数量二千八百余人,天下官员数量二万三千四百余人,佐吏白直十八万七千余人。
比较京察前,两畿官员下降八百多人,天下官员下降一万三千余人,佐吏白直下降九万四千余人。
这些下降的数据,不由得让许多官员心底发寒,而刘继隆听后并未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李衮师见状便不再多说,躬身后坐回位置上。
在他坐下后,户部的封邦彦也随即起身,对刘继隆开口道:“是岁天下有户……”
相比较吏部的简单明了,户部的事情就十分繁杂了。
毕竟大汉朝的户部职能是刘继隆根据唐宋元明清的优点组建而成,虽然不能说完全掌握整个大汉的财政权,但起码有七成要经过户部手中流转。
在封邦彦的口中,大汉人口达到四千七百余万口,耕地也因为查出隐匿的耕地和开垦的新地,继而增长到了三亿一千八百余万亩。
洪武十四年,有二十二州、七十九个县受灾而被蠲免赋税,是岁收入米麦税粮四千二百四十余万石。
此外,朝廷岁入的金银铜钱、绢帛布匹、盐酒茶矿等各项折色在一千四百万贯,其中光从日本获取的金银矿就折色达到了六十余万贯。
这还是石见、陆奥等矿区没有得到大汉先进采矿技术的情况下。
若是这些矿区都产出金银,日本根本没有实力消化那么多金银,每年流入大汉的金银价值不会低于二百万贯。
以如今的粮价折色,大汉的财政收入在三千万贯左右,比天宝年间还高出三百万贯。
百姓纳税的负担很重,但好在朝廷只是把税收上来,然后又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将钱发出去。
哪怕中间有不少人在贪墨钱粮,但他们贪墨的钱粮始终要吐出来。
“今两畿诸库仓皆满,积蓄金银铜钱二千四百八十余万贯,粮九百五十七万石。”
“诸道有司诸库藏,积钱一千四百六十五万贯,粮五千四百三十二万石,可供朝廷三年之用。”
在封邦彦口中,大汉在农闲不断以工代赈,雇工数百万的情况下,竟然还积蓄着足够朝廷日常运转三年的钱粮。
对此,百官虽有诧异,但并非猜不到。
毕竟朝廷京察抄家的事情无人不知,权力薄弱的江南世家豪强,更是贡献了无数钱粮流入朝廷。
封邦彦禀报的,还只是朝廷自己的仓库积蓄,而朝廷抄没的古董字画和奇珍异宝可都是进了皇家的内帑。
这些东西的价值不低,更别提朝廷每年固定调拨三十万贯给内帑维持两畿和地方行宫运转了。
思绪间,群臣都没注意刘继隆已经颔首并示意封邦彦坐下,而封邦彦坐下后,身为刑部尚书的杨信便率先起身。
他的起身,使得不少官员心里浮现担忧,同时又升起不少好奇心。
“陛下,朝廷以诸司京察江南,如今江南东西两道尽皆京察结束。”
“犯事罪官四千四百六十七名,佐吏白直三万三千五十名,叛贼一百九十六家。”
“依《大汉律》,理应处斩五千九百七十六人,余下牵连其三服,粗计罪民五十余万。”
在杨信话音落下后,不少官员深吸口气,只觉得气血逆流,头脑充血。
要知道江南东西两道不过一千七百余万人,牵连五十万人的话,可以说每三十几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被牵连。
这种情况下,要说这五十多万人没罪肯定不可能,但其中牵连的无辜绝对不少。
自家陛下为了巩固南疆,这手段也太过粗暴了……
“朕不欲杀生,处斩之数还是多了些。”
刘继隆表情淡漠的开口,语气冰冷的让人难受,杨信闻言则是躬身道:“臣明白。”
尽管刘继隆开口便饶过了数千人的性命,可这并不能改变他在百官心中的形象。
从他东进至今,起码有三百万人被强行迁徙,他们有的是以降卒、罪官、罪吏和叛贼的身份被迁徙,还有的则是被牵连而去。
大汉朝开国十四年休养生息才勉强达到了四千七百万人口,光迁徙就折腾了三百万人口。
如今又新增五十万所谓罪民,这些罪民的下场恐怕不是被发配南疆,就是被发配北疆。
想到这里,不少官员都有种兔死狐悲的心理,而刘烈却不管这些,他起身对刘继隆作揖道:
“陛下,云南汉口空虚,恐为蛮民所欺,臣已令有司,将江东两浙二十二万口罪民迁徙云南,余下近三十万口尽数迁徙岭西、安南。”
“眼下京察已然进入岭南道京察,臣以为京察不可停罢,理应等岭南道京察结束再停罢。”
刘烈开口恭敬说着,但群臣都知道这只是走个流程。
“准……”
果不其然,在刘烈开口过后,金台上的刘继隆便颔首表态,决定了这五十余万口百姓的去处。
百官不由在心底叹气,南疆气候复杂,纵使江南的青壮能适应,但那些老弱又有多少能适应?
这五十万百姓,能有四十万安全抵达便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在群臣叹息的同时,南衙其余诸部纷纷开口禀报这八个月发生的一些重要事情。
在他们禀报结束后,五军都督府也随之禀报,然后才轮到三省六部下面的九寺和都察院。
随着九寺与都察院也将能禀报的事情禀报差不多,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距离暮鼓作响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了。
见状,刘继隆并未继续常议,因为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所以他随即在群臣沉默后起身。
“趋退……”
“上千万岁寿!”
杨知温拔高声音唱礼,百官则是先后趋退离开贞观殿,最终贞观殿只留下了刘继隆和赵英、西门君遂及刘烈、张承业五人。
刘继隆走下金台,刘烈恭敬候着。
“随阿耶走走……”
“是。”
原本心里的烦躁,不知为何在此刻消散,刘继隆带着刘烈走出贞观殿,没有目的的绕着贞观殿闲逛起来。
赵英三人跟在他们身后十步之外,行动谨小慎微,担心听到什么不能听的事情。
“阿耶这次出巡,京畿陇右的百姓生活如何?”
刘烈走了许久,最终还是主动找了个话题,但刘继隆闻言却微微摇头。
“他们的日子比起曾经遭受兵灾时,自然是好了许多,但远远没有达到朕心中的目标。”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手中耕地众多,然即便两畿之地的百姓也不过饱食米菜,一家数口,每月不过食肉二斤,可想而知那些偏远之地的百姓日子多么难过了。”
见刘继隆这么说,去过黔中的刘烈自然知道黔中那些百姓日子如何,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安慰道:“阿耶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刘继隆摇摇头,紧接着看向刘烈:“临州大学注重思想教育,对于工科教育倒是有些欠缺。”
“明日你与某前往熊耳山,那里有东西能让你学到。”
“是……”刘烈不知道自家阿耶口中的东西是什么,但为人儿臣,他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力。
“这段日子你也累了,回东宫好好休息去吧。”
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官话,刘继隆只是用最简单质朴的话来安抚自家大郎。
刘烈闻言停住脚步,而刘继隆则是往内廷缓步走去。
见到父子分开,赵英与西门君遂、张承业三人加快脚步,前二者跟上了刘继隆身影,而张承业则是守在了刘烈身旁。
刘烈抬头看向自家阿耶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面前的是自家阿耶,好不容易接受,结果自家阿耶又成了那位大汉的洪武皇帝。
好不容易等他接受这位洪武皇帝,他却又用阿耶的口吻来谆谆教导自己。
“为人儿臣,果然难以把握儿、臣的身份。”
刘烈在心中感叹,随后转身朝着东宫漫步走去。
他很想知道,自家阿耶准备带自己去熊耳山看些什么,自己又能在熊耳山学到些什么。
他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贞观殿外的广场上,而刘继隆此刻也回到了徽猷殿。
在这里,他见到了阔别八月不曾见到的封徽,而此时的封徽刚刚结束五十岁的生日。
刘继隆刻意挑选这日返回,不曾想封徽并未等待自己与她过生日。
“生气了?”
徽猷殿内,刘继隆看着对面老态毕现的封徽,心里有些愧疚。
“陛下与交河郡王共游,却也不提二郎、三郎、四郎的事情。”
“陛下莫不是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三个孩子?”
兴许是上了年纪,年轻时善解人意、落落大方的封徽,眼下也多了些小脾气。
若是别的事情,兴许刘继隆会包容她,但对于本就行事乖张的三子,刘继隆却并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想法。
“朕与交河郡王聊过,二郎他们性子已经磨砺好了不少,但始终没有彻底改好。”
“朕与交河郡王说了,若是一年后还是改不好,那便放他们回来吧。”
“只是回来后,便令他们老实在洛阳待着,莫要出去惹是生非了。”
对于子嗣教育,刘继隆无疑是失败的,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至少从他在洛阳教导的其余诸子来看,眼下的情况还是不错的。
“陛下,他们是您的孩子……”
封徽忍不住带着怨气开口,刘继隆却摇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朕若是连家子都管不了,又如何去管那些欺压百姓的官吏?”
“此事不必再议,玉不琢不成器,朕比细君更希望能看到他们回来。”
“朕乏了,今日便回贞观殿休息,细君好好休息吧。”
刘继隆起身向外走去,封徽见他软硬不吃,只能佯装哭泣。
只是这种做法瞒不过刘继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返回了贞观殿。
封徽没办法,只能派女官去找刘烈,但刘烈此刻心底都是明日去熊耳山的事情,只是令女官开口宽慰自家阿娘,并没有答应此事。
他的地位还刚刚稳固,即便曾经与几个弟弟关系亲近,但再亲近的关系也无法让他用地位去庇护。
翌日,随着玉辂准备好,刘烈乘坐玉辂前去贞观殿接上了刘继隆。
父子坐在车内,车子则是在羽林骑护送下前往洛阳城西南方向的熊耳山。
“你阿娘找过你了?”
刘继隆闭目询问,刘烈应了声,随即赞同道:“儿臣也以为,三位弟弟性格过于乖张,是该收拾了。”
“嗯……”刘继隆颔首,接着说道:
“辽东、安西、北庭、云南、安南、黔中、岭西等处都是朝廷的边要之地,且十分容易将领割据。”
“若你这些弟弟有成材的,朕想从中挑选几位以出镇的方式镇守地方。”
“出镇?”听到刘继隆的话,刘烈心里咯噔,毕竟在他印象中,藩王出镇只有分封。
对此,刘继隆则是向他解释道:“将他们册封在要地就藩,只领取俸禄而不享受食邑,每个王府设一军护卫。”
“世袭降等后,朝廷以嗣王才干决定藩王是否继续出镇。”
大汉一军五千人,这个数量相较于元明两代的宗王出镇兵力要少得多,不足以威胁都司和按察司,却能制衡住他们。
不仅如此,考虑到明代后期的宗禄问题,刘继隆并未准许所有藩王出镇。
毕竟按照刘继隆定下的世袭降等制度,亲王最多传承九代便会成为庶人。
所以拥有护卫的只有第一代的亲王,若是其子有才则降等为郡王继续出镇,再降则为国公、郡公、县公、县侯……以此类推。
刘继隆不认为有哪脉宗室能连续不断的选出贤才,因此宗王出镇也只是一两代人的事情罢了。
一两代人后,那样养育深宅的宗室便会被剥夺护卫兵权,相当于打了补丁的宗王出镇。
“若是日后边道人口充足,你觉得不必执行宗王出镇,亦可将此制度废除。”
刘继隆并未指望宗王出镇制度延续多久,毕竟这只是在云南、辽东等边道人口不足,容易割据时的临时制度。
只要边道人口充足,随时都可以废除,且藩王就算想要作乱,仅凭这点护卫也不足以成事。
“儿臣知道了。”
刘烈听后,原本悬起来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毕竟在他看来,有前唐宗室因为聚集洛阳而时常被一网打尽作为背景,宗室确实不能都放在洛阳。
思绪间,玉辂依旧在行走,而刘烈也想到了几日前的事情,朝着刘继隆作揖道:
“阿耶,今岁六月,新罗王金晃薨逝,因其无子,故其国以金晃之妹金曼即位女王,金曼向朝廷请表册封,儿臣已经派遣礼部官员前往新罗册封了。”
“又死了?”听到新罗又死了个国王,刘继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洪武十三年,在位十一年的新罗王才病死,才过去不到一年,新王再度病死,现在连男丁都没有,只能拉个女子即位。
刘继隆倒不是看不起女子,但新罗国内贪官污吏横行,豪强更是不把平民当人,普通百姓和奴隶怨声载道,这种局面需要的是有能力和威望的新王,而不是随便拉个女子来即位。
在一年换三王的局面下,只要有心之人稍微蛊惑,其国内平民必然揭竿而起。
如今还是豪强的天下,哪怕便是刘继隆也无法直接与豪强发生冲突。
如果没有论恐热摧毁陇西豪强根基,加上刘继隆又潜心普及教育,他后来东进和收拾天下世家豪强也不会那么轻松。
新罗的豪强,必然会在煽动农民起义后自立,利用农民消耗新罗国力后,再对新罗取而代之。
“新罗距离亡国不远了……”
刘继隆给出判断,刘烈听后则是微微动容,随即开口道:“新罗毕竟是朝廷的臣属,若是真的内乱频发,朝廷是否……”
刘继隆摇头,沉吟片刻后才道:“先让他们乱起来,若是朝廷有实力则尽取,无实力则取其北方,恢复昔汉四郡之疆域。”
“是!”刘烈明悟,随即开口说道:
“阿耶,新罗、渤海、南诏诸国立国久矣,新罗已然内乱,南诏也即将分裂,那渤海……”
面对这个问题,刘继隆眼神示意其打住,同时解释道:“渤海的事情,你稍后便知道了。”
话音落下,刘继隆闭目养神,刘烈也缓缓闭嘴等待着玉辂停下。
两个时辰后,随着玉辂进入熊耳山,却最后选择向北进入山脉之中的深谷中去。
不多时,一道东西三百余步宽的关隘挡在了山谷面前,且四周山体都种满了树木。
熊耳山自昔年黄巢焚洛阳过后,靠近洛阳的许多山体就被百姓砍伐树木殆尽。
后来虽然有朝廷下令植树造林,但刘烈从未关注,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树木已经长成,而藏在深谷的这座关隘背后,显然有着极为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刘烈想到了昔年临州的火药厂,瞬间看向了自家阿耶。
他仍在闭目养神,而关隘的守军也在检查过后,准许了马车进入深谷中。
进入深谷,此地的官道被修建平整宽阔,而前方则是深谷中的一处河谷平原。
平原上,一座小城矗立其中,与刘烈曾经了解过的火药厂情况相差不多。
这里有近千汉军驻守,汉军的亲眷都在深谷更深处的河谷平原中生活。
来到这座周长三里的城池东门,驻守此地的汉军更为严谨,甚至连玉辂都需要打开车窗才能放行。
这种情况让刘烈隐心神不安,同时也知道自己终于得到了自家阿耶的认可。
随着玉辂走入这座城内,城内的景象也闯入了刘烈的脑海中。
没有普通城池的繁华,虽然也有街坊,但街坊的坊墙高大如城墙,仿佛每个坊都是一座小城。
“对于朝廷开办多年的明工科和工科大学,你有什么了解?”
刘继隆忽然开口,对于越来越偏向于白话,而刘烈则是沉吟道:
“每道设工科大学一所,天下共有二十所,但由于天下重进士科而轻其余诸科,因此去岁工科大学学子不过四千四百余人。”
二十所大学,四千四百多学子,平均每所大学不过二百多学子,数量少的可怜。
“以儿臣在临州就学及监国所知,自洪武十年开科以来,明工科仅有三十二名进士,但试卷都被封存,连吏部都没有存档,听闻都被阿耶调走了。”
“嗯。”刘继隆颔首,同时回答道:“朕自研制火药往后,麾下能工巧匠不计其数,许多有这方面天赋的学子,也会被单独调至火药厂,但并非研究火药,而是研究其他。”
“工科大学中所教授的种类繁多,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明工科不堪用,但也有少部分对其感兴趣的学子就读其中。”
“他们若是高中进士,亦或者展露相应天赋,便能来到此处,学习那些相较于工学课本外更为高深的学识,并为朝廷研制许多科学产物。”
“这座城池内有大大小小三十二个坊,每个坊专攻一种学识与研究。”
“医药、天文、算术、物理、农政、冶金、化学、筑造、机巧、军械……三十二个坊内有三十二种学科和研究方向,共一千三百五十二人。”
“他们大多以正五品下朝议大夫的身份在此钻研,而钻研对象就是朕的一些奇思妙想。”
“在这座城最中心的位置,不是官署,而是陈列阁,陈列的就是朕的奇思妙想。”
话音落下,玉辂也停在了城内的陈列阁面前,而刘烈也在刘继隆示意下率先下车。
在他下车后,刘继隆也走下了玉辂,出现在父子二人面前的则是一座占地数亩,有二层三丈高的“回”型小楼。
“走吧。”
刘继隆示意他走入其中,而走入楼内,类似影壁的地方挂着此处地图。
刘继隆驾轻就熟的带着刘烈左转,边走边道:“楼内有各类学科相关的研究方向,例如这第一间屋内就是军械坊的研究方向。”
刘继隆带着刘烈走到第一层左转后的第一间屋子,屋门外则是负责掌管钥匙的老翁。
见到二人他也不行礼,只是拿出钥匙将门打开,而刘继隆与刘烈也随之走入其中。
刚刚走入其中,刘烈的目光便被屋内的东西吸引了。
占地两分的屋内,桌上陈列着各种兵器和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些东西背后还有画像,画像下方还有详细介绍。
【燧发枪,以燧石击打火门身侧,以火星引燃火药击发,分有线膛……】
“这是燧发枪,已经有了实物,但价格昂贵,且不便于批量制作,因此只能成为私人玩物,暂时还未对外开放。”
刘继隆将桌上的燧发枪实物拿起,并随之递给了刘烈。
刘烈将其接过,仔细打量过后,又详细看了看画像上的介绍,得知线膛枪搭配米尼弹的杀伤力后,刘烈眼前一亮,但又看到了线膛枪和米尼弹的缺点,不免流露失望之色。
在他双手将燧发枪放在桌上的枪架后,刘继隆接着带他继续向下看去。
从燧发枪到击发枪、从前装枪到后装枪,从长枪到手枪、从单发步枪到多发步枪,再到冲锋和机枪……
光是枪械这一排,刘继隆便与刘烈讲解了大半个时辰,接下来的火炮、坦克、飞机等物更是将刘烈冲击得脑子发晕。
若非刘烈自小就接受刘继隆在陇右开创的新式教育,能够理解其中不少东西,换做普通百姓前来,恐怕只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天方夜谭。
他走出军械阁后,站在原地消化了两刻钟的时间,这才从混沌的状态走出。
“累了吧?”
刘继隆心疼的看着他,刘烈却摇了摇头,半响后又点了点头:“阿耶,您说那个坦克与蒸汽机、内燃机有关,还说蒸汽机与内燃机能发展出比耕牛还厉害的耕地机械,那是什么?儿臣想去看看。”
面对刘烈认真的表情,刘继隆点了点头,随后带着他走向机械阁,期间路过医药阁时,他也开口说道:
“朝廷自洪武三年开始施行的种痘法,便是医药坊内们的大夫们通过研究试验而成。”
“种痘法?”刘烈错愕,他可是知道天花厉害的。
大汉施行种痘法前,天花死亡率可以说是十之五六,而今由于种痘法推广,因为天花而死的不过百之一二。
大汉人口增长如此之快,种痘法便有不小的功劳。
在他惊讶之余,刘继隆已经带他来到了机械阁,阁以蒸汽机、内燃机为主,继而发展出轮船、汽车、火车、抽水机和拖拉机,以及整套的车床和驱动技术。
当然,这些东西只存在画卷上,大部分连模型都没有。
饶是如此,却也足够让刘烈倒吸口凉凉气。
尤其是在他得知蒸汽拖拉机只需要四到六个人,就能凭借两台拖拉机,每日耕种一百亩耕地,是如今耕牛效率的十倍乃至二十倍后,他便陷入了沉默。
日行数十里到数百里的蒸汽火车,日耕百亩的蒸汽拖拉机,还有日行千里的轮船……
这些各种东西,让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刘烈都在心底大呼不可能,更不用说普通大汉百姓了。
不过随着他渐渐冷静,他便察觉这些东西是有可能实现的,因此他不由询问道:“阿耶,朝廷需要多久能制作出蒸汽机?”
“很久,甚至你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刘继隆的回答令刘烈错愕。
不等他询问,刘继隆便与他解释道:“制造一台蒸汽机不是一座工坊、几个人那么简单的事情,它涉及采矿、冶金、铸造、加工、密封技术等一系列技术配合。”
“如今的大汉虽然在努力发展,但并不存在这样的工业技术和整套技术配合。”
“只有埋头发展数十上百年,兴许才有将其研发出来的可能,不过……”
刘继隆沉吟片刻,而后看向目光灼灼的刘烈:“人亡政息。”
他平静说出这四个字,顿时就浇灭了刘烈的热情,使得刘烈表情微滞。
人亡政息,这四个字可以说贯穿了历史,不管一套制度最初如何,但最终都会在历代层层加码下面目全非。
“你觉得这些东西好,是因为如今天下地广人稀,所以你想将其弄出来。”
“可若是几十上百年后,大汉变得地广人稠,你觉得后嗣之君会怎么想?”
刘继隆质问刘烈,刘烈哑然。
“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
刘烈沉默着说出这句前唐太宗李世民曾经说过的话,而这句话也适用于任何时代。
无所事事的人多了,天下肯定就会出现乱象,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随着这句话说出,刘烈又开口道:“您送给儿臣《天下舆图》,不就是想要解决这件事吗?”
《天下舆图》即刘继隆令人所绘的全球地图,不仅如此,他还令工匠制作了一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各地大致地形如何都被他雕刻其中,尽管无法细致追究,但大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如今刘烈提起那《天下舆图》,显然是在说天下广阔,大汉若是人口稠密,便可征战四方,打下广袤疆土,然后移民实土。
其实刘继隆并未这么想过,因为他知道王朝中后期想要搞移民实土有多难,但他没想到刘烈误解了他的意思。
正因如此,他没有立刻回答刘烈,只是说道:“疆域太大便不好管理,若是分封诸国则重蹈春秋战国之覆辙。”
“以后的事情如何,你我父子预料不到,甚至某连身后之事都无法预料到。”
“某今日带你前来,只是想要告诉你,大汉有着这样的地方。”
“京察牵扯的事情太多,你虽然解决了难题,但群臣对你的态度却发生了改变。”
“接下来半个月,你便在此处好好看看,将阁内的东西都看个清楚明白。”
“朕回到洛阳后会下旨将你禁足半月,半个月后你再返回洛阳。”
刘烈没想到自家阿耶带自己来此地,竟然是为了做个样子给朝臣们看。
他虽然有心反驳,却也知道自家阿耶做得对。
只是在自家阿耶离开前,刘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阿耶,京察之中,儿臣查到了不少人,可赵英说您不让儿臣对他们动手,这是为何?”
“你觉得呢?”刘继隆反问刘烈,刘烈沉吟,但刘继隆却没有真的让他猜,反而是在他沉思后开口道:
“不可因水清而偏用,亦不可因水浊而偏废;需时则用,不需则黜。”
“如今的大汉朝还需要他们,因此朕才将他们保下来。”
“可若是日后大汉朝不需要他们了,汝可自行决断。”
刘继隆表了个态,刘烈闻言张了张嘴,半响过后说道:“您在临州留下的学说中,不是这么教导儿臣的……”
“临州吗?”刘继隆缓缓抬头,目光穿过阁内天井,仰望天穹。
“临州的学说是汉家根本,但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适当妥协并无过错。”
“天色不早了,朕也该回洛阳了。”
“这四年的京察让你成长了不少,朕不知道你日后如何,但今日你所说的这些话,朕很满意。”
“临州……”刘继隆呢喃着,嘴角苦笑,抬腿向阁外走去,背影渐渐佝偻。
在他即将走出阁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目送他的刘烈。
“临州教材开篇第一句是什么,末尾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烈顿了顿,下意识开口道:“开篇第一句是天下为公,末尾的四个字是……”
他还准备说,却见刘继隆摇摇头:“这四个字,记在心底,日后理政时,每每挂念即可。”
没给刘烈询问的机会,刘继隆转身向左走出了阁门,而刘烈则是站在原地许久。
半响过后,他抬腿向前缓步而去,来到阁门与军械阁门前。
他看向了军械阁的门,却没有走进去,转身走出了阁门,而门外的玉辂却早已消失。
“殿下,您的住所在这边……”
先前开门的老翁跟了上来,为刘烈指引前路。
“多谢。”刘烈颔首回应,随后跟着老翁穿过街道,也见到了许多正在讨论学说的学子。
他们与刘烈年纪相差不多,却朝气蓬勃。
刘烈有些羡慕的看着他们,而他们则完全没有注意到刘烈。
在他们走后,老翁也带着刘烈走入坊内,带到来到了处院子里。
“殿下,您未来半个月便住在此处,每日膳食由臣为您送来。”
“多谢。”
刘烈重复多谢,老翁见状便躬身离开了院门,而刘烈则是看着他远去,随后将院门推开。
院内是简单的简单的四合院,刘烈好似巡视自己地盘的动物,将院子逛了一圈,末了走入主屋书房。
书房的书架上有许多书籍,刘烈看了看这些书籍,表情突然错愕,伸出手不由将这本书抽出。
拿着这本书,他坐在了书房的椅子上,目光复杂的打开了它。
这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翻开首页,出现的赫然是昔年李商隐所写的《汉梁孝王世家谱系》。
在他打开这本书的同时,刘继隆所乘坐的玉辂则是缓缓向外行驶。
它缓慢驶出城池、关隘,最终驶回官道,并在最后出现在了洛阳城外的田野官道上。
尽管已经是寒冬十月,可在朝廷还没有开始募工的这段时间里,洛阳城外的百姓仍旧顶着严寒,手持农具在田里翻地。
“赵英、停下。”
刘继隆开口吩咐,驾车的赵英果断停下了玉辂,身后的羽林骑们也纷纷勒马驻足。
玉辂内传来脚步声,刘继隆拉开车门,不等赵英摆上马凳便走下了马车。
寒风凌冽,即便身上有大裘遮蔽寒风,却依旧感到寒冷。
田间,无数正在顶着寒风翻地的百姓纷纷停下眼前活计,目光看向了官道上的刘继隆,以及他身后的精骑。
在他们眼中,这是贵人的车驾,而在刘继隆眼中,他们却不只是大汉的百姓。
“陛下?”
赵英见刘继隆站在原地看着这些百姓,小心翼翼的上前呼唤。
“二郎,你说天下真的变了吗?”
刘继隆轻声开口,呼唤赵英为二郎。
这个称呼令赵英愣神,眼神不由得变得柔和,随后点点头:“变了!”
“天下百姓皆因为陛下而饱食,若无陛下,不知兵灾还将祸害百姓多久,又得死多少人。”
“你说变了……”刘继隆声音沙哑,却又看着眼前在寒风中干活的百姓,忍不住低下头来。
“今虽若此,然朕百年之后,大汉又与昔唐何异?”
“陛下……”赵英不知道自家陛下为什么突然这样,只是下意识的感觉到了难受。
不止是他,后方那些从天下各军中挑选的羽林儿郎,也尽皆感受到了难受。
“走吧,走吧……”
刘继隆抬起手,擦了擦略微湿润的眼眶,目光仍旧在田间百姓身上停留。
他昔年说过,十年平天下、十年致太平、十年养百姓。
如今前两条已经实现,兴许他应该在最后时间里,完成最后一条的承诺。
“陛下,某扶您上车吧。”
赵英躬身询问,刘继隆却摇摇头,看看了看远处的百姓,又看了看拉拽马车的六匹骏马。
“朕还没有老到骑不了马的时候。”
在刘继隆示意下,赵英牵来骏马,而刘继隆则在他搀扶下翻身上马。
感受着双手之中的缰绳,刘继隆目光眺望远方的洛阳城,抖动马缰向洛阳疾驰而去。
马蹄声零碎踢哒而去,赵英见状连忙上马,抖动马缰试图追上。
雒水的风雪不大,可他却似乎根本追不上刘继隆,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继隆消失在官道尽头。
风雪里,赵英似乎听到了前面有声音传来,起初很模糊,但渐渐便清晰了起来。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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