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梧州城门当真在开,无数守军呼呼啦啦就出,连那知州黄升都骑在一匹矮马上冲了出去……
此时此刻,眼前哪里还有一个面向城池之贼,贼寇之人此时都在密切关注马蹄轰鸣的方向,想的就是早早能躲……
也是那铁骑当真能搅能杀,甚至很有章法,路线好似是设定好的一般,城外列阵之贼,处处都要照顾……
只看得此时此刻,城内的守军也冲出来了,有人兴许还想去迎战,但大多数贼寇此时,心中唯有一念,赶紧躲避一二……
人数太多,也不一定全是好处,会让其中之人的侥幸心理获得巨大的提升。
就好比历史上耶律大石能以几千人,把大宋的十多万军杀得尸首从燕京之南一直排到雄州去……
其中道理很简单,人数太多的战场,会让人觉得这么多人,自己少使点力气也无妨,自己躲避一下也无妨,自己先退一点也无妨……
反而很多时候,几百人,千余人的军队,更有凝聚力,特别是那种堡寨守卫战之类,一个堡寨几百人,宋军许多时候也能守得如钉子一般,数万敌人破之不得……
亦如此时此刻,不知多少贼寇在前,看得城池之内冲出来的守军数千,阵型散乱之下,第一反应也是躲一躲避一避……
其实这些冲出来的守军,战斗力远远不如城外贼寇,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打过仗,绝大多数人,从来都没杀过人,就是往外冲来,接战的第一时刻,甚至都有些手忙脚乱,手中兵刃都用不明白……
但只要局部上的密集与团结,即便如此手忙脚乱,遇到零散的贼寇,打杀起来也毫不费力。
只问此时杨再兴在做什么?
他最早带着人往东南方向去迎,只管是那燕军骑士一阵冲来,他碰到没碰上,连忙又带着人在阵内尾随去追,却又哪里追得上马匹……
随后他看着燕军健马乱奔,又想着瞅准一个方向,提前去堵截……
如此在人群中兜兜转转,还不断激励士气,更是多拢人马,想来想去,便是想着一定要把这一彪横冲直撞的骑士拦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法自是对的,只是现实与想法实在不同,也是因为这些贼寇,包括曹成与杨再兴,谁也没有见过如此铁骑冲阵的场景……
不论杨再兴如何努力,他是既追不上那彪骑士,也拦不住他们,更是连堵截都寻不到位置……
苏武就这么来去打马在冲,横冲直撞,绕圈来去……
也没有什么惊喜激动,只有面无表情,着实太熟悉太简单……
连麾下军汉都觉得此事着实寻常,还未成气候的贼寇,不过就是草芥一般……
远处将台,曹成也看得是目瞪口呆,已然连连呼喊击鼓,却也无济于事。
急得他在将台边缘是来去呼喊,一会儿叫令兵左边去传令,一会儿叫令兵右边去传令,还想着能把这无数贼寇指挥一二,不说如臂指使,至少也互相配合着把那彪不过千多人的骑士给……驱逐出去……
本来想着是打败那彪的骑士的,此时早已不想了,只想驱逐出去,让他们不敢如此肆意冲杀……
只是指挥来指挥去……与毫无指挥没什么两样……
着实是指挥不了,哪怕军令真去了,诸部也做不到军令所言……
只待曹成转头去看一眼,本来侧后一个营帐旁会站有一人,此时再看,那人早已不在原处……
曹成心中就想,又跑了,定是又跑了……
话语自不会差,九王赵构,又跑了,跑得比上次还要果断,果断到只在看见有援军影子的那一刻,甚至都没看清楚是苏武的龙纛,他已然拔腿就走……
往哪里走?其实是往西北走……
此处往西北是哪里?昭州,再往西北是桂州,如此一路去,就可入山林……山林再往西呢?不免就是大理国了。
对于赵构而言,那自是先往山林里去再说……
曹成在这一瞬间,一面转头去看那已经没有了赵构的地方,一面再看眼前混乱得成了一锅粥的大阵,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件事来,是不是也该与那九王一样,赶紧也走?
再不走是不是就来不及了?
那龙纛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天子如此先锋而来,后面必是大军将至,走慢了……
走?
不走?
曹成前后去看,满心复杂,纠结犹豫无数……
大好局面,十数万军,他这一走,来日再想拢得这个人数来,那怕是再也不可能了……
乃至他如此一走,人心军心也皆要失去,往后再也难有人信任他去……
此番他能如此快速起兵,裹挟至此,基本盘就是江湖上的名望与人心,如此一走,那些喽啰之辈倒也罢了,那些真正信他跟他的江湖好汉,往后岂能还信他?
如此一想,他又站定,呼喊去:“去传令各部,快快回营,皆回营来!”
说完,令兵四处而去,他也转头去看自己的营寨,小小一座,装不得多少人,哪怕不谈住宿吃饭排泄之事,人挤人都站满了,许也不过装得下三四万人去……
无奈之法,此时想不得那么多,只要回营,便是把大军先稳住许多,如此才能考虑后续之事,那一千多骑,是万万不可能攻打营寨的……
其实也不用曹成如何下令,早已有那聪明之人开始转头往营寨去奔了……
军令而去,自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杨再兴还在大阵之内想尽办法去堵去截,人群之中,他丝毫还没察觉到外围的贼军都在往营寨去逃……
他只感觉到周边之人,怎么越来越稀疏……
稀疏之下,那冲阵的燕军,更是轻松无比,杨再兴更是难以跟上节奏……
只待杨再兴当真反应过来,也是气得不轻,却也毫无办法的,唯有也跟着赶紧往营寨而去……
杨再兴所想,要么就鸣金收兵,要么就死战纠缠,怎么既不鸣金,又在退兵,且营寨还开了门……
这是个什么道理?曹成这个大帅是怎么回事?
其实曹成也有曹成的聪明,若是直接鸣金收兵,他怕一泻千里止不住,他怕大军是四散而逃。
这一千来骑虽然搅来搅去,打杀无数,但人数毕竟很少,打杀的人数其实也并不很多,大部分贼军在军阵之中,其实自我感受上还是比较安全的,还不曾到得那种溃败模样,只是乱而已……
所以,曹成所想,是尽量先拢,不要直接鸣金,先把营寨拢满,拢满了,怎么也还有三四万人去……
若是当真溃败,那真就是覆水难收,好不容易到得如今局势,顷刻化为乌有……
只待营寨当真拢满的那一刻,更多的人,进不了营寨,溃败还是发生了……
燕军骑兵依旧还在来去冲杀驱赶,乃至就贴着营寨外人多的地方去冲杀,无数贼汉进不得营寨,唯有四处去奔,漫山遍野自都是奔逃的贼军……
还有那黄升所部,虽然没有打杀到多少贼寇,此时岂不也是在驱赶贼军?
大规模的溃败,显然就在眼前,苏武是见多了,黄升是第一次见,在他看来,岂能不是惊天动地之大胜?
喜得黄升坐在马上是呼喊不止,激动得手舞足蹈。
梧州周边,山林众多,慢慢的……不知多少贼寇淹没在山林之中去……
也不知多少贼寇的尸首遍野都是……
苏武领着骑兵,倒也不奔了,打马慢慢围着营寨走了一圈,所过之处,营寨栅栏之内,都是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龙纛慢慢也停在了敌军营寨之前,苏武翻身下马,把头盔取下,着实也累,人也累,马也累……
却是苏武也不回城,看着时辰还早,脚步往那营门更走近一些,开口:“来人,前去劝降……”
自有铁甲骑士打马往前去,一直近到营寨十几步外,开口大呼:“大燕皇帝陛下亲至,与尔等传旨,投降者可免一死,负隅顽抗之人,死后枭首,家眷入狱发卖!”
说完,铁甲骑士再重复几遍,转身就走,营寨里挤满了人,既没人答话,也没有什么箭矢来射……
都是呆呆愣愣听着看着……
只待那骑士回头去了,才起了交头接耳嗡嗡之声……
苏武回头去,安抚一下马匹,踏雪乌骓,着实好马,此番不知冲杀了多少次,只怕也是累坏了,苏武也有心疼……
只看不远处,奔来几十骑,都是矮马……
近得几十步,却就勒马而下,几十人飞奔而来,一人在前,文官装扮,上前第一个跪,随后几十军汉也跟着下跪……
领头文官自就是梧州知州黄升,竟是在磕头,磕得是涕泪俱下:“臣黄升,拜谢陛下救命之恩!”
众多军汉自也跟着磕头……
苏武抬手一挥:“起来说话……”
黄升慢慢站起,抹泪在说:“陛下今日若是不来,臣已然就要在城楼之内悬梁自尽了,陛下今日冲阵杀贼之威,看得臣是惊为天人,看得臣是目瞪口呆,陛下威武,陛下威武啊!”
苏武上下把黄升打量了一番,还笑问:“你竟是也能打马?”
“臣是……臣是来广西的路上学着骑的,不敢多奔……奔起来只管是把马抱着就是……”
黄升也真不虚伪,脸上的泪水如何也止不住,还连连在抹……
苏武笑道:“也是不易,刚才你竟是还敢引兵出城来战,胆气不小啊……”
黄升连连摆手:“臣胆小如鼠,便是拔刀自尽都不敢,唯见陛下如此神威,十万贼寇之中全无敌,臣陡然竟也起了几分胆气……”
“可杀到贼了?”苏武还微微笑着来问。
“臣没杀到。”黄升立马摇头,却又转头:“不过,臣麾下这些军汉,有人杀到贼寇了。”
苏武慢慢收了笑容,抬手招了招:“近前来……”
黄升快步近前,走到苏武面前……
苏武陡然一语:“某这大燕,不易啊……为了这大燕能立得住,某是千里万里从汴京而来,此番,梧州上下,乃至这广南两路之地,当是真成大燕了吧?”
说着,苏武也在叹息……
为何非要亲自来?
岂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中国之地何其之大,人心何其难聚?
还有哪些地方是苏武的影响力没有到的?一个就是福建广东广西,一个就是蜀地……
他得来看看,把眼前这个国家都看看,也让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他的存在,也让天下各地,都能有他的故事流传……
如今之事过后,天子神威,岂能不在两广之地流传下去?
这也是凝结人心之手段,来日两广的孩子们听着天子在此处神勇无敌的故事长大,许多人亲眼得见的故事,就问那些少年人岂能不心中激动澎湃?
他们岂能对国家没有归属感?
黄升听懂苏武之语,但只懂得一半,他立马跪地而下,连连说道:“臣有罪,臣有大罪,昔日臣私下里对陛下多有不敬之事,陛下不以臣卑鄙,如此不以梧州子民卑鄙,不以两广子民卑鄙,今日陛下如此千里万里跋山涉水,救臣一命,救两广子民于水火之中,陛下真乃古往今来圣贤之君也!人君之典范,不过如此啊!臣再拜,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苏武轻轻抬手。
但黄升不起,开口再说:“臣今日在此立誓,从今往后,愿为陛下效死,愿为大燕效死,愿子孙万代,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臣!”
这话,一时间听得苏武心中莫名有些唏嘘,许这是苏武第一次在文官口中,特别是旧宋的文官口中,听到的一番如此直白的效忠之语。
岂能不让苏武唏嘘?总是一个好的开始吧……终于听到了……
却看黄升转头去示意了一番什么,只看他身后随着又跪地的军将,此时七嘴八舌皆在开口。
“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臣!”
“愿世世代代都是大燕……”
“从今往后,一定为陛下效死!”
“陛下救命之恩,此生不敢忘记!”
苏武左右摆手去:“好了好了,都起来!”
黄升便又起身来,却又道:“陛下,臣之所言,皆是心中肺腑之意啊!万万不是那等阿谀之言!陛下不知,臣今日已然心若死灰,陛下如同天降之神,陛下……”
“罢了吧……”苏武喜欢听,但知道,这些话听多了没有意义,但夸了一语:“你倒是也不错,竟是没有开城投降,反倒在城楼之上准备寻死……”
“陛下,臣惭愧,臣之所念,皆是为了顾及子孙,子孙在河北,臣如何能从贼啊……”黄升直白非常。
苏武还真把黄升高看一眼,就因为黄升的直白。
为何?
昔日这大宋朝,弃城逃跑的人多了去了,比如赵明诚,投降的人也多了去了,他们没有家人吗?
能顾及家人而心念寻死之辈,那已然不知超越多少人去了……
人,总得在乎一点什么,气节之类的东西,不能指望人人都有,但有在意的,愿意为在意之事寻死的,这也难能可贵……
苏武头前见得黄升来,还以为这黄升明里暗里要自吹自擂一番,说自己如何如何尽忠报国……
这人倒也可爱……
黄升,众多矮子里面,绝对是高个子!
苏武一语:“这广南西路经略使,你做得来吗?”
“啊?臣……”黄升又要跪拜。
苏武直接抬手一拦:“你先做着试试吧,做得好,来日许你入京,做得不好,那再说吧……”
苏武也不想吓他,做得不好,在新朝大燕里,可能要坐牢,若是出大问题,那说不定还要砍头……
“臣……谢陛下隆恩浩荡,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陛下办好此差!”黄升还是跪下去了。
其实苏武很受用,只道:“好了,你先带人回城里去,一会儿某也会入城来……你先准备军汉们的饭食,还有马匹草料……”
“遵旨!”黄升躬身一礼,又不讲多少客套了,飞奔就去,便是知道,这位陛下面前,把活干好,比磕一百个头都有用。
身后众人自是相随,只待走远一些,众人个个欣喜,连忙开口:“恭贺相公此番高升……”
“相公此番,那真是因祸得福,古人所言不假,福祸相依啊……”
“是啊是啊,如今不比以往了,以往可没有一路之长,如今新朝,这经略使可是长久之事,便是一路之长官,真正的封疆大吏啊,恭喜相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黄升倒也欣喜非常,脸上有笑,却是一语:“往后,自当为陛下尽忠职守,今日陛下来救我命,我自以命报之,对,以命报之,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合该如此,该当如此!”
这一番话,好似也不是黄升与众人在说,更像是黄升与自己对话。
“相公说得对,有这般天子,合该效忠!今日我等,岂能不是心潮澎湃?大燕就大燕,大燕好!大燕的天子更好!”
“是极,往后咱都是大燕!”
“相公……相公……”
“何事?”黄升就问。
“相公如今深得天子信任,如今已然是封疆大吏,来日定是平步青云,相公来日,可一定要多多提携我等才是……”
黄升闻言,忽然笑容一止,眉头就皱,眼神左右一扫,却是一语:“尔等今日皆言开城,这事我刚才未在陛下面前说,便是想着留几分脸面,但陛下来日定然也会知晓……尔等军将,哪个堪用?提携……且看着吧,看尔等来日是否真敢用命……”
黄升说得认真,其实心中也有气,这些人一个个想着投降开城……头前在城内,是着实无奈……
此时此刻,真看一圈去,他心中自是不快……
这一番话,倒是把众人说得皆在低头……
却听一人来言:“相公,不是我辈不堪用,便是昔日,大宋大燕,咱……咱也不知道为谁去战啊?想的都是怎么保着自家老小……如今,如今啊!这般天子,与我等如此大恩,岂能不报?岂能不忠?也说来日,便是相公之言,且看来日!”
几十人中,总有那么一个心有不甘之辈,他虽然头前没有反对开城之事,并不代表他当真一点心中之火都没有,身为军将,谁不想做个战阵悍勇之辈?
黄升倒是也把这番话听进去了,也有道理,大宋大燕的,人心都是乱的,广南梧州之地,十万八千里的远,强求得多少忠义呢?
“好,记住此语,且看尔辈来日就是……”黄升点了头,也是他自己头前也谈不上多少忠义之心,便也心想自己,受这么多圣贤教诲,也当看自己来日,能不能做个忠义之臣,做到心中无愧……
此时此刻,那贼军营寨之内,唯有没有满满当当的大帐之中,杨再兴负气在语:“大帅,适才该拼命的时候不拼命,此时,如此满满当当的营寨,能撑得到明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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