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全都浓墨重彩地报道了南铁附属地平安通207号的爆炸事件。
案情的相关细节,亦真亦假;背后的种种阴谋,众说纷纭。
爆炸起因,遇难人数,以及华洋双方的态度和立场,那更是连篇累牍,难以尽述。
奉天百姓有的聊了。
起码本月以内,这件事恐怕都不会离开大家的餐桌。
相比之下,当晚发生的另一起凶杀案件,即浪速通日露广场枪击案,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翻遍省城各大报刊,也只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才能看见零星几篇豆腐块文章,都是些只言片语,除非特别关注,否则根本就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刨根问底。
倘若再细心一些,还能在几家报纸的广告页上,看见一则寻人启事:
“李家铭者,男,年三十四岁,于本月九日上午十一时许,由南铁七号仓库出城,至今未归,遍寻无踪。”
“李氏身高六尺二寸,体态匀称,脚力奇佳,身穿藏青色马褂,外罩灰鼠皮大衣,绰号‘哨子李’,操奉天口音。”
“如有仁人义士,知其生死下落者,烦请赐信至奉天小西关纵横保险公司大楼,或可致电一局七六二六。”
“重金答谢,决不食言。”
“奉天纵横保险公司,谨启。”
寻人是假,追杀是真。
秦怀猛和老窦虽然已死,哨子李和钻天鹰却仍旧下落不明。
但不管怎么说,江家这次遭遇的危机,也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张大帅平定郭乱,江连横肃清异端,黑白两道有惊无险。
奉天,似乎还是那个奉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只是令人一时难以觉察……
…………
这天上午,江家骨干齐聚城北大宅。
薛应清,赵国砚,王正南和李正西,该来的全都来了,甚至就连闯虎和方言,也被破格邀请出席参会。
结果还没等开会议事,奉天警务处的陈处长竟突然登门求见,言称要请江连横去公署谈谈城里的治安工作。
既是省府大员亲自邀请,江连横也不敢怠慢,于是便领着海新年乘车先走一步。
其余几人坐在客厅里,静静等待胡小妍下楼主事。
大家也没闲着,彼此间趁机打探昨晚的情况,其中最关键的议题,莫过于秦怀猛的死因。
屋内没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是谁杀了秦怀猛,而且还能把脏活儿干得这般稳准狠,干脆利落,毫无预兆。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忍不住生出了种种猜测。
闯虎最热衷于这类无头悬案,沉思半晌儿,突然大胆推测道:“几位大哥,你们说……东家会不会还有个私生子啊?”
众人应声侧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客厅里也随即陷入一片死寂。
等不多时,忽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大家微微欠身,朝楼梯拐角望去,却见张正东独自一人走了过来。
“东哥,”李正西起身问道,“嫂子呢?”
张正东摆了摆手,说:“嫂子身体不舒服,叫我下来传几句话,其他的事儿,等晚上再说吧!”
言毕,又偷偷瞄了一眼薛应清。
薛应清环抱双臂,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眉宇间看不出任何神情变化。
张正东便转过脸去,又冲方言问道:“嫂子让你带来的东西呢?”
方言拍了拍随身带来的公文包,说:“东哥放心,我都已经整理好了。”
“那就把东西送去二楼书房吧!”
“好!”
方言应了一声,随即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
可就在这时,棚顶上却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得满屋子乱响。
大家都能听出来,那是江承志在走廊里到处疯跑。
小少爷活泼好动,比起江雅儿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江承志不磨人,自己跟自己就能玩小半天,整日在大宅里吵吵嚷嚷,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搅得令人头痛欲裂。
王正南瞄了一眼天花板,撇撇嘴说:“就这么个闹法,别说大嫂体弱多病,我这脑袋都快炸了。”
“嫂子到底咋了?”李正西忙问,“没去请大夫吗?”
张正东说:“小北请军医来看过了,没看出什么,待会儿我去找贾大夫。”
“小妍就是累的!”薛应清突然开口道,“她小时候遭过大罪,落下一身病根,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都奔四十去了,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事事过问,时时操心?”
王正南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但大嫂的性格……嗐,劝了也没用!好在秦怀猛现在已经死了,大嫂也能趁机好好调理一下,休息休息,起码不用那么急了。”
提起这茬儿,赵国砚便忍不住皱了下眉,忙问:“东风,昨天晚上是你带队,秦怀猛到底是怎么死的?”
“七爷。”
“什么?”
众人应声愣住。
赵国砚眉头紧锁,王正南和李正西眼前一亮,薛应清却不为所动,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张正东不得不再次确认道:“我也是刚听嫂子说的,七爷回来了,现在就在奉天。”
“是沪上那位七爷吗?”闯虎好奇询问。
“你先别说话!”李正西将其打断,连珠炮似地紧忙追问道,“七爷现在过得怎么样?既然已经回奉天了,怎么不来家里跟大家见个面呢?他现在住在哪儿,我去接他!”
张正东却说:“不行!大哥大嫂特地嘱咐过了,任何人不许对外谈论七爷,也不许擅自打听七爷的下落,更不许背地里私自联系七爷!”
“为啥呀?”李正西颇为不解,“七爷走的时候,咱们还在老爷子的小院儿住呢!现在换上了大宅子,哥几个过得也算富裕,咱得把七爷接过来享享福啊!”
“也许人家现在就挺享福!”薛应清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王正南想了想,点点头说:“也是,七爷当初好不容易退下来的,江家现在名气这么大,你上赶着去找人家,那不就又把七爷给拽回来了么,这恐怕也是七爷自己的意思,不然的话,他早就应该露面了。”
“可是……”
李正西重情重义,一想到当初在沪上的时候,七爷还曾救过自己,心里便愈发觉得不忍,忙说:“大家十几年没见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该见一面吧?”
张正东闷声说:“我估计会见面的,但不是现在……或许,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七叔自己就会来了。总之,嫂子刚才特地让我告诉你们,不要随便去打扰七爷。”
“这么说的话,秦怀猛藏身的地方,也是七爷找到的了?”赵国砚忽然问。
“应该是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看来……七爷原本不打算亲自动手。”
张正东点点头说:“计划没有变化快。当时,鬼子已经把广场的各大路口封死了,强行闯关,可能会有意外,时间又比较紧张,七爷可能担心咱们把事儿办潮了,所以就捎带手清了点子。”
“可惜了那么好的身手……”
许多年前,赵国砚曾跟宫保南交过手,那时双方都还年轻,赵国砚却毫无招架之力。
海老鸮混迹江湖,始终秉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兄弟贵精不贵多”。
别看兄弟七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真干起活儿来,却很讲究“精巧”二字,如同猫头鹰夜间觅食,悄无声息,直戳要害,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也绝不浪费任何一颗子弹。
想到此处,赵国砚等人不禁汗颜。
张正东接着说:“总而言之,七爷回来的消息,目前只限于咱们几个知道,咱们也没必要再去告诉其他人,懂了吧?”
话音刚落,回应东风的,却是一阵刺耳的啼哭声。
李正西皱了皱眉,知道那是自家儿子的哭声,便忍不住怨道:“怎么又哭上了?”
“嗐,小孩儿么!”王正南笑着说,“还不满周岁呢,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不哭的?”
“我是怕屋里太吵,影响嫂子休息。”
“诶,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王正南转头望向东风,说:“当初大嫂为了防范秦怀猛派人砸窑,把咱们大家都叫过来住在一起,现在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老窦他们散伙儿,秦怀猛也死了,咱们也该各回各家了吧?不是我隔路,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总是有点不方便!”
一听这话,大家也忍不住纷纷点头附和。
老宅虽然够大,毕竟容不下家长里短。
过日子嘛,谁家的灶台不冒烟,谁家的根匙不碰碗呢?
四风口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不分你我,倒没觉得有多别扭,但程芳和谷雨这对妯娌之间,却常常因为干活儿多少,终究免不了互相揶揄拌嘴的时候,动不动就去找大嫂评理。
殊不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理是能评的吗?
另一方面,庄书宁知道胡小妍不待见她,便整日闷在房间里,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也是憋屈得够呛,尽管没有明说想要离开,但却时不时打听外宅的修缮情况,用意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最关键的是,宋妈等人死后,江家这段时间为了确保宅内安全,始终没有另聘保姆长工。
家里“主子”多、“奴才”少,除了江胡二人以外,谁也使唤不动谁。
先前有外敌震慑,大家彼此迁就,面子上还能勉强维持,如今秦家覆灭,再这般长久住下去,又岂能太平无事?
这一大家子想要团结和睦,那可远比线上的打打杀杀来得困难。
张正东却说:“这件事,嫂子刚才也跟我提过了,现在秦怀猛和老窦虽然已死,但哨子李和钻天鹰的下落还不清楚,而且,眼瞅着就快过年了,大嫂的意思是,大家也别差这几天,凡事等过完了年再说。”
“这么多人过年,没个帮衬可不行!”王正南随即提议道,“反正最近也没啥事儿,要不我去请几个保姆过来吧?”
“先请短工,把今年对付过去再说,长工还得好好斟酌,毕竟以后要在家里照顾大哥大嫂,不能马虎了。”
“放心吧,我有谱!”
王正南顺势站起来,一想大哥大嫂都不在场,这会也开不成了,便索性跟大伙儿知会一声,先行出门去找拉纤的,帮忙给家里物色几个手脚麻利的短工过来。
张正东又叫上西风,说:“你跟我去趟地库,嫂子让你去给靠扇帮发赏钱,汤文彪的事儿,你得安抚好靠扇帮的情绪。”
李正西应声点头,便跟着东风朝走廊拐角而去。
如此一来,客厅里便只剩下了薛应清、赵国砚和闯虎三人。
薛应清仍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稍坐片刻,便有些茫然地起身离开了。
闯虎目送她走出大宅,随后转头望向赵国砚,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问:“砚哥,就剩咱俩了,你还唠会儿不?”
“你说的那些,我不太懂,失陪了。”
赵国砚正要起身,忽听楼梯上有人叫他。
“赵叔!”
江雅身穿鹅黄色棉袄,交领镶嵌着白色的绒毛,冲他招了招手,说:“我妈叫你上楼去。”
眼见着大侄女帮忙传话,赵国砚还有点不适应,边走边问:“什么事儿?”
“你上去不就知道了么,非得问我。”江雅转身引着赵国砚走向二楼卧房。
到了房门口,隐约听见一阵细微的咳嗽声。
胡小妍坐在窗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格外厚实,手中拿着一沓账册,看样子是方言刚才送来的文件。
“大嫂,”赵国砚走到近前,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家里这两年军火生意的账目。”
胡小妍一边说,一边把账册递给赵国砚,随即接过方言端来的茶水,轻轻地呷了一口。
赵国砚低头通览一遍,见账册上已经做好了许多标注,不禁略显困惑。
正要发问时,胡小妍却率先开口道:“国砚,平安通爆炸案动静太大,虽然跟你无关,但你最好也出去避避风头,顺便帮家里出趟差,多带弟兄,多带喷子。”
“出差?什么时候?”
“今天,最好下午就走。”
这么急的命令,赵国砚不禁皱起眉头,忙问:“大嫂,我去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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