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州、白沙县
此时身在洞府修行的蒋三爷却不晓得,在他道行精进许久的同时,摘星楼与秦国公府的战事却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定州邝家、叶州杨家、法州无畏楼各家损失均是惨重、便连金丹上修都或死或伤。
鲜于家与云水宗这两家久无动静的门户倏然认真起来,却不是上述这些边州豪家轻易能挡。
匡家人的灵脉洞府不是那般好拿,匡琉亭舍得栽培这些晓得忠义的人家不假,可他们也实打实是要靠着自家弟子、门人的性命来还。
至于五姥山经营千年的山北道,现下则更是热闹。
当年摘星楼主白参弘稍有露面时候,山北道各家都有胆子敢举反旗,而今前者都已连番斗败绛雪、月隐二真人合力,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是有秦国公府威名所慑、各家协理来做弹压,五姥山一众高修却照旧疲于奔命、四处救火。
在败阵后的月隐真人久不露面的境况下头,也是幸得绛雪真人自关东道带来了兰心上修这类能与项天行比肩的人物,方可保得山北道境况未有大坏。
不过这也令得公府辖下独当一面人物又少一个,这便令得在惠州大胜,本来还想拉着费东古一并占下司州全境,甚至尽复黄陂道之土的康大掌门不得不调转枪芒,又领着大部精锐落回云角州中。
舟车劳顿、难免师老兵疲,康大宝为辖内修士讨了恩典,好歹休整一番方才再上战阵,是以当段安乐率队立在应山军阵后时候,低头一看,倏然才觉这里是脚下这里是当年长宁宗旧址。
这名字炸得他脑海一片空白,认真说来,他也有多年未来此地,早算得物是人非。只是内中回忆都还不及涌上心头,段安乐却就见得喙染金血的一丈长红雀,正从天边疾奔过来。
毕竟已有近百年交情,段安乐与这红雀倒是颇为熟稔,正待招呼一声,却就见得那红雀只朝他颔首一阵,便就落到后营帐中。
这红雀甫一入了军帐,即就又变作巴掌大小、落在费疏荷肩头,继而附在这美妇人耳中唧唧咋咋一阵。
令得其面色变化一番,只待得居于上首的韩宁月出声发问,费疏荷这才回复过来。
“这雀儿是在两仪宗辖内见得了什么?”
“婶婶容禀,雀儿只是在两县之间宰了位新晋真修,见得了些不堪事情。”
“.不堪事情,”韩宁月秀眉微蹙,语气带悲,两家这场烂仗打了年许工夫,便连她这向来不理世事变化的大家贵女,也自诩见得了不少人间惨状。
天晓得费疏荷这雀儿究竟是见得了什么情景,才不忍言讲予自己听。
山南道修士本就难称富庶,便连在摘星楼辖内这颇具盛名的所谓“三管”,在韩宁月眼中也只泛泛。
偏也未见得积累千年的摘星楼拨付什么资粮下来相助,云水宗、鲜于家、两仪宗自也不太舍得自家家底,是以被三家募来搏命的各方修士,常人又哪还有本事来做约束。
韩宁月念得此处轻叹口气,却也只觉这事情公府大员们都放任不管,不该她这妇人来嗟叹什么。
能与从女费疏荷一道亲冒风险、为了各自夫家名望亲上战场,哪怕只是缩在后营,却也都已足够在太渊都那贵妇圈子里作为一时之谈了。
她念头一转,又将眸光落在了立于费疏荷肩头那只小雀身上,眼见得只是在后者婚宴上用作玩笑的凡鸟都已成了二阶灵兽,只感慨着无心插柳之下,却还真为费疏荷这从女寻得了一好人家。
韩宁月暂将才生起来那丝悲天悯人放到一边,转而思忖起了要为自家独女寻个什么夫婿。
才成金丹的费晚晴自是不会被费家嫁出去的,纵然只是丹成下品,可到底费晚晴年岁还轻,便算将来成就远弗如其父费南応,但多少也有几分结婴概率。
就在叶涗老祖每况愈下这时机里头,费家一众高修却也舍不得嫁她出去。
入赘这事情,高门大户听也不听、出身差的韩宁月却又怕委屈了费晚晴,近来倒真有些焦虑起来。
只是她却也清楚,这事情却由不得她一外姓媳妇置喙多少,便连费南応这继任费家之主,亦也需得听好家中一众耆老建议、精研过后,方可定论。
不过好在费晚晴正在凝实丹元一步,她能结丹都是尽花的族中资粮,自是无有可能如立有大功的康大宝那般骤得厚赐。
便算费晚晴天资不差、底蕴深厚、家世显赫,这一步仍至少还需得数年时间才得圆满。
而若这韩宁月所想,待得女儿出关,说不得这摘星楼与秦国公府的一场闹剧即就已然平复下来。
各家英雄崭露头角过后,说不得也就是招婿的好时候。
若无夫家与宗室关系来往太近这层关系在,韩宁月或对此役胜负皆无甚念头。
毕竟自前朝伊始,勿论那玄穹宫的御座上头是换了多少屁股,玉昆韩家照旧屹立不倒、照旧有弟子栖于庙堂、照旧能在大卫仙朝这二十七道里头大摆威风。
可女儿家到底与男人不同,韩宁月现下已成颍州费家下任主母,自是要一门心思期盼着夫家更盛一层、也好再得些诰命来封。
在这一点上头,她与费疏荷这武宁侯妻、八品孺人,却也是一般处境。
说起来女儿家也是无奈,此时帐中这本来该是浑如母女、亲密无间的二人,说话时候有意无意之间,却就要多上一分客套。
韩宁月登时落回到了歙山堂主母的位置上头,开口时候温情再盛一分:
“前番你从妹来信时讲,声言令仪和昌晏、昌昭这三个孩儿若是在家中无事,或也可早些前往颍州,入族学受教。
南応宗老近来有暇,时不时还常望族学任教。他是教导过你那三叔的人物,如能得其栽培,对三个孩儿自是好事。”
费疏荷先是一喜,继而面上又自然转作作难表情,秀眉蹙起、轻声言道:
“疏荷自是千想万想的,只是两个哥儿还在阵前效力,外子那脾气婶婶却也晓得,哪里是我能做主。”
韩宁月目色微变,面上却又生出分浅笑:“康姑爷当真一身英雄气胆,大公无私不消多言,无怪能得今上、公爷信重。”
“外子平白无故哪里能生出来什么‘英雄气’,却都是常伴在伯父身前,才得一二熏陶。”
费疏荷浅笑自谦过后,正待再与韩宁月闲话一阵,却就见得后者目光倏然一凝,便就想也不想,摸起来腰间玉珏,面生肃容。
二人周遭侍婢更是倏然间紧张起来,独一个头戴银冠的白发老妪反应淡淡,轻声念道:“无非是有两仪宗辖内一二金丹携兵冲阵试探,且放宽心,天勤老祖还在前头,除非元婴真人亲至,不然总能护得夫人周全。”
这白发老妪是位实打实的假丹丹主,在玉昆韩家做了这么多年仆役,见识却也不差。是以她说话确也颇有些本事,能称得言之凿凿、条理清楚。
哪怕此间无一人晓得这老妪发声真假,但至少听得这老妪发言过后,本来即就凝重十分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几分。
只是这轻松却未能得持续太久,外间声响越来越大,直震得后营这座锦帐都是摇摇欲坠。
白发老妪话音刚落,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似有巨石碾过大地。
帐内侍婢们刚松下的肩头又骤然绷紧,费疏荷握着玉珏的指尖已沁出细汗。便是她这久不出门之人却也晓得,这动静绝非寻常修士冲阵,倒像是大型战阵移动时引发的灵力震荡。
那错判形势的白发老妪显也未有慌乱,盖因她先前言述的却也都是事实,兹要是费天勤还未落败,那便暂无人可危及韩宁月性命。
近来秦国公府辖内诸家战绩多是难看,独有颍州费家,不仅可以分兵驰援重明盟几能克复黄陂道全境;
依着费天勤这老鸟,还能镇得两仪宗纵是点齐大兵、猛催用命,却也只能常顿于费家应山军前,便是一连献了几条上修性命与费天勤做了功劳、亦是难得寸进。
是以前阵还真是破天荒地传来了这般大的动静,费疏荷肩头小雀再涨成丈长,疾奔去探。
约么盏茶工夫,红雀双翼裹着淡红色灵光,疾奔回后营时喙上又添了新血,刚落在费疏荷肩头便急促啼鸣,翅膀不断拍打着帐帘,指向应山军阵东侧。
那正是才加派到战阵上头的重明盟众家弟子立足地方,直惊得费疏荷美目圆睁。
————凤鸣州、秦国公府
秦国公府外,玄色云纹旗在咸腥风里轻扬,阶前白玉盘龙柱被鲛人油灯的淡蓝火焰映得莹润。
匡琉亭特意屏退左右,便连值守的牙军校尉都未留下,特意孤身立于殿门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匡掣霄早年所赠的玄色玉佩,面上表情难以言述。
不多时,一道淡紫色遁光裹着水纹落地,九真真人率数名巡海尉现身。
月白道袍衬得他面容清癯,玉柄长剑缩在身后剑鞘,散出的锋锐之气却还是刺得这秦国公微微侧目。
不过匡琉亭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晚辈匡琉亭,恭迎九真真人。”这态度未有过度热络,却也不失礼数。
九真真人拱手还礼:“澜梦宫九真,奉宫主之命驰援。叨扰国公府,还望海涵。”
匡琉亭侧身让开道路,指尖轻抬:“真人远来辛苦,殿内已备灵茶,还请入内详谈。”
语气依旧克制,未见刻意逢迎。
步入大殿时候三阶驼绒地毯消弭了脚步声,灵木长桌上,九叶月见草冲泡的灵茶冒着轻烟,南海水蕴果色泽鲜亮。
匡琉亭抬手示意九真真人落座,招呼苏尘过来斟茶时动作从容,后者显是被调教得有些功力,茶汤注满盏沿三分便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坐在主位上的匡琉亭语气不疾不徐:“过往晚辈在老大人门下修行时候,虽未见得真人真容,也是听得真人在外海威名,今日方才得见、却是有幸。”
态度这般冷淡的金丹晚辈,九真自忖自己结成元婴过后,却还是头回见得、也算稀罕。
作为大卫仙朝境内三大散修真人之一,数度拒绝过卫帝来拉拢的存在,九真真人对于匡琉亭这宗室贵胄态度也难热络。
只是才因仇家催逼、迫于无奈投到澜梦宫后的他,却也难否决匡掣霄派下来的头一件差遣。
不过他此番开口时候,却是难称客气:“秦国公久驻南国,却是辛苦。宫主听闻此间又有白参弘桀骜难驯,弄得西南三道遍地哀嚎、陈尸百万。
五姥山、合欢宗或因力有不逮、或因阳奉阴违,合力之下也不能制,这才使得西南局势糜烂。如此之下,宫主他老人家却是夜不能寐,专遣吾等过来相援。”
在九真真人讲完之前,匡琉亭一直笑而不言,只待得前者口中最后一字落地,方才轻笑出声:
“原是如此,某本来当老大人是专要真人与诸位道友过来游历采风、得些清闲。不想原是外头的错谬之言令得老大人如此焦心,也是罪过。
白参弘为人桀骜,稍有些动作不假,却不是外间那风雨飘摇的夸大之词。西南人心到底尽在仙朝,些许居心叵测之人必得反噬,便是暂时嚣张一二,却也不必慌张。”
九真真人还未听得匡琉亭讲完,即就面生嗤笑。
这元婴真人也不争辩,也无心思听匡琉亭如何争辩,只是与后头众修使个眼色,便就起身告辞:
“宫主他老人家虽久居外海,消息却无错谬。只是外海风雨欲来,几位正副宫使都不得清闲,这才派了九真这无用之人。
现下秦国公既无意受宫主美意,那么九真便就先在左近自寻地方,如是往后需得九真助拳,还请秦国公莫要客气,符箓相召即可。”
九真自将紫光符箓掷在匡琉亭身前玉案,随后也不施礼,即就带着一众巡海尉扬长而去,只看得专来斟茶的苏尘惊骇失色、难得自持。
向来自矜的匡琉亭却未见得什么神色变化,他看也不看玉案上那枚紫光符箓,转过头却又将悬在腰间的那枚玄色玉佩握持手中,端详不停。
倏然间,他这目色变得复杂十分,似是刚要下定决心自语些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又欠了一丝心气久不出口。
最后落到正在收拾杯盏的苏尘耳中的,却就只有回荡在这殿中的轻轻一叹。
“枝强干弱、遗祸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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