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瓶是从丹房的水道里逃下山去的,下山之后就忙着逃命,连把衣服烘干都顾不上。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清醒得很,而从前倒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徐真那个大妖王说得没错,细细想一想,李无相还真不是人,是妖啊。
既然是妖——她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脑子里直接跳过了一些东西——那就该很危险,绝对是自己应当远离的。
不过她倒也不是把从前的东西都忘了。其实每一桩每一件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得可怕,像是从某种让自己入迷的感情里跳出来了、能从绝对的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了,从而意识到好像自己跟在他身边才是最危险的,而世上没什么是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了!
他们之前的那辆由万化方化成的马车被李无相藏在大盘山外了。薛宝瓶路过的时候还想了想,要不要把这个马车给弄走,可最后放弃了。
然而这也不是因为别的——她怕李无相生气,怕他有什么法子能循着这东西找到自己,于是就只从里面匆匆取了些吃的背在身上,继续上路。
大概走了三天两夜,到了十五这天的时候,她才敢停下来歇了歇脚。
在这里还能看得到大盘山,可已经变成群山之中一座不起眼儿的小山头了。她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狭小的山洞,从前该是什么猛兽藏身的居所。但现在猛兽没了,蛇虫鼠蚁也没了,就既用不着收拾也用不着生火——她一头栽倒在洞中的枯枝烂叶上,一口气睡了六个时辰。
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一轮圆月已经升起了,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她就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然后在洞中盘膝坐好,开始呼唤她师父李云心。
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能用神通。李云心之前说想要找他随时呼唤就好,但薛宝瓶觉得既然神通是初一十五可用,那在每月的这两个日子喊他应该是更容易得到回应的——他应该是类似灵神,一定在这两个日子离自己最“近”。
事实证明她想对了。在心中呼唤三遍之后,只过了五六息的功夫,脑子里听到了声音——
“教你的法子管用了吗?”
薛宝瓶不知道该怎么答,就只能说:“我也不知道……算是管用了吧?”
“算是?你给我看看。”
薛宝瓶知道他想看什么,就抬眼往周遭瞧了瞧。
“你不在上池派了?”
“我逃出来了。”薛宝瓶说,“师父,我好像想明白了,我——”
她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皱着眉:“师父那我现在是继续跑,还是……”
她不知道李云心听了这些之后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一时间没有回应了,仿佛沉默了起来。薛宝瓶一点都不喜欢他这种沉默——沉默就意味着在考虑、权衡,考虑权衡就意味着有所忌惮、能力有限……在她心里她这位师父既然有那样的神通,就该是无所不能的!
不过接下来的话叫她一下子就安了心——
“你是想问我你要不要再回李无相身边去?”
师父权衡的是这个吗?是在想我的事?薛宝瓶长出一口气:“是,因为你之前叫我帮李无相,我……”
“哦,要是这个就无所谓了。叫你帮他又不是要帮他端茶倒水,而且也不是这几天。往后有你帮他的时候呢。”
“那……”
“你等一下。”薛宝瓶就在月光下安静地等着。过了十几息功夫,才又听到声音,“好了,对了,咱们还没好好聊过呢。你跟他怎么认识的来着?方便不方便说给我听听?”
薛宝瓶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真怪!熟悉的怪!她这师父李云心的声音跟李无相不同,语气也不同。可就是这些不同的话,却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怪异感……跟李无相说话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都有一种……怎么说呢,很诡异的漫不经心和随性!
灵神好像不该这么说话的。而且叫她吃惊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从前跟李无相的那些事?她还以为他神通广大,在某处俯瞰世间,对一切都洞若观火呢!
但她稍微犹豫一会儿,还是慢慢地把她从认识李无相开始,直到大盘山上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就好像是在说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李云心听完了,竟然笑起来:“啧啧,还真像他啊。有意思,那你就真别回去了,别满足他的变态癖好。”
薛宝瓶知道李无相是妖了,也知道他危险了,更觉得自己从前心里的那些感情都像是做梦一样了。可听见李云心说“变态癖好”,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师父,我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但是你为什么这么说他?”
“哈哈,那我问问你,你俩在一起,是不是都是你主动投怀送抱?”
在从前薛宝瓶会因为这句话感到难堪,甚至觉得生气。可现在倒是并没什么不适——她觉得自己,按着李无相的话说,理性得吓人。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不算吧。我觉得是他这个人太……”
“太端着?温吞?君子?不好意思?”
“算是吧。”
“我告诉你,不是的。他压根儿不喜欢你,至少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你懂吗?”
“我……不大懂。”
“唉,小姑娘,你说你俩在分开之后又见面的时候,睡在一起了,可就只是睡着,什么都没干,对不对?”
“那时候我还在筑基。”
“那之后你俩又在大劫山见面了,一路走过来,还是什么都没干?”
“我觉得他是怕耽误我修行……”
“哈哈,这能耽误到哪儿去?他一年就修到真境了,只要他想,天材地宝随手可得,还在乎耽误这点时间吗?”
师父好像说得有道理。薛宝瓶心里生出一种淡淡的愁绪,可她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就只问:“那是为什么?他从前看起来对我很好,从前世上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的了。”
“要不怎么说他变态呢?告诉你,这是他在对他自己好。他这样的人童年不幸是想要找心理补偿的——自己从前过得不好,就想在别人身上找补。遇到你这种小姑娘,长得好看、身世可怜、脑袋清楚、对他还有恩,简直就是完美人选了。如果不是薛宝瓶,随便换成个杨宝瓶、何金银,他一样都会对她们好。”
“不过呢,他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个事情,又或者搞清楚了但是不想想清楚,还觉得太孤单,于是这样了。这就算是一个养成游戏,而不是情情爱爱——真要是喜欢你,早就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忍不住了,懂不懂?所以离他远一点,对你俩都有好处。”
薛宝瓶沉默片刻:“师父,你……是不是跟李无相,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哦?你不是说他是妖吗?”
她觉得自己应该因为李云心刚才说的那些话而有些哀伤的。可实际上却并没有,甚至因为他这一句话而笑了:“师父啊,我只是脑袋变清楚了,又不是入迷了——他是死过之后才成了妖的,可我知道他原先是人的。你们两个说话的时候……都差不多。”
“那就算是吧。”
“那你们从前是朋友吗?”
“哦?你这么想?”
“好像只有朋友才会一边这么说他,又一边叫我往后帮他。”
那边沉默片刻,忽然说:“你一直这样倒是也不错。”
“一直这样”?什么意思?但薛宝瓶明白了,她这位师父不想再谈这个问题。她就立即转移话题:“师父,你之前说叫我找九公子——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但是之前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我就没有着急——”
“在哪?”
“李无相对我说他在灵山里见到了九公子,好像是死了,变成了灵山里的尸体,就只剩下骨头了。又说九公子好像被困在那里了,出不来或者不想出来。现在的血神教……他们在灵山里的那个血神,其中就有一部分是九公子。”
“可是师父你听到了,前两天徐真又说,他们东陆妖族也还在拜渭水真君、九公子,他还经常跟他说话呢,所以我不知道灵山里那个是不是你要找的。”
李云心又不说话了。薛宝瓶等了一会儿:“师父你也是妖吗?为什么不想叫李无相知道你?”
“啧,你这是有点儿聪明过头了。”
薛宝瓶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点不满。可她现在不是很怕她这位师父了。恐惧大多源于未知,然而现在她头脑清醒,觉得很多事自己都能想得明白——就像李无相从前谈起外邪、谈起东皇太一的时候,似乎都没有多少敬畏。
然后一个念头就送她的脑子里蹦出来了——
“师父,你就是九公子,对不对!?”
“啊?”
“那天晚上你见我的时候就叫我曾师父入迷了,看不到你了。前几天徐真在大盘山上的神通跟你那时候差不多一模一样,徐真还说他拜的是九公子、渭水真君,师父你也叫我找九公子……你就是九公子,对不对?你是被困住了,所以想叫我去救你?或者你是九公子的真灵?就像太一真灵一样!?”
“你这想法,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挺好的,可惜不对。灵山那个你先放一放——现在你打算往哪儿去?”
“我……我想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修行。”
“吃饭怎么办呢?”
“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像大盘山的水道一样的地方。也许有些山谷、暗河里生机还没有灭绝,大劫山上,大盘山上也是。或者靠近教区那边,那边应该会快一些。”
“但你这都不是长久之计啊。且不说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前怎么办呢?你要跟世上的饥民抢吃食吗?”
薛宝瓶愣了愣,很奇怪自己之前、甚至在说话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点。
“去东陆吧。那边没有遭灾,山野广阔,你倒是可以在那边避世修行。而且,避世隐居这种事是要讲实力的,你没有丹药法材、没有适合的功法,自己修什么呢?现在可没有李无相教你大劫剑经了。”
“师父,那边都是妖族啊!”
“对。不过你要是去东陆,我倒是可以再教你一样神通。在别的地方不好说,在你们这边倒是不难学。你学了这神通,我再给你渡一口气,到了东陆倒不至于有什么好怕的。我要你去那边好好查问查问渭水真君的事情,看看九公子在那边还留有什么法统。”
薛宝瓶的心动了。她这位师父只传过一样神通,就是起死人。这神通是真的,连梅秋露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说要传下第二样神通,应该也是很惊世骇俗的。他说得对,自己要独个儿修行是很难的,但是——
“我怎么去呢?”
“我先教你念个咒吧。念了这个咒你就知道了。你现在朝外面喊——锷梅锋。”
薛宝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即站起身走到山洞外,向着被满月的光芒映成银白色的林野试着呼唤:“小锷?小锷?”
喊了几声之后,林间簌簌作响,一个小丫头从树后探出个脑袋来,警惕地打量着她。
薛宝瓶一下子笑了:“你一路跟着我?你怎么不找我?过来啊。”
鳄妖却没走过来,而缩了缩脑袋,像是被什么吓着了,却又不想走。
“小锷,你怎么了?怕我做什么?”
鳄妖又把她看了好一会儿:“唉,你,唉,你不想扒了我的皮吧?你没发疯吧?”
“啊?”薛宝瓶皱起眉,“李无相想要扒了你的皮?”
“是啊!唉!他说要是找不着你就要扒了我的皮!我在山上就是找不着你啊,我怕他就要扒我的皮了,我就赶紧来找你了,唉!真吓人啊!我差点就死了!”
薛宝瓶叹了口气,对她招招手:“你过来吧,我没发疯,也不扒你的皮——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那里没有人,都是妖,也还算是你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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