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那点返修的,也就是小问题,换个垫圈、补个牙就行。
马不停蹄地将好消息告诉给陈露阳,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另一个电话又追了进来。
梁仲维答应过的补料,到了。
只不过,这次的消息并非正式文件,而是梁仲维提前透了个信。
这帮小伙子吃过一次亏,再也不敢大意。
上回那批材料被别的厂半路截胡,李河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这回他们学精了。
说好十五号到货,十四号傍晚,他们就扛着铺盖卷守在仓库门口。
谁劝都不走,连夜在那儿打地铺,铁了心要亲眼看着材料落地。
夜风凛冽,呼出的白气在昏黄的路灯下飘散。
几个人缩在车里里,一边抽着烟,一边轮流打盹。
到凌晨两点,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声,
李河一个激灵跳起来,喊了一嗓子:
“来了!”
几个人立刻精神抖擞,手电齐亮,迎着车灯跑上前去。
仓库那边的装卸工还没反应过来,李河他们已经拿着批文冲上前去,
掏出工作证说明身份之后,
几个人合力把那几捆厚钢板、圆料、薄板一股脑儿往自家车上装。
等到最后一根料上了车,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走!回厂!”
卡车发动机轰隆一响,冒着一股白烟,顶着晨雾一路往西客站方向开去。
有了这批补料,技校的生产总算能重新铺开阵势。
学生们对照图纸和工艺卡,开始了新一轮的正式加工与组装。
车床、铣床的轰鸣声重新响彻车间,焊花在操作台上噼啪闪烁,整个技校的实训间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而在补料生产期的空档,
张楠当初冒险修改图纸,改出的一体拼接方案,如今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这些组合件虽然不如整料精致,但尺寸准、强度够,关键是能用!
靠着那一批拼接件,修理厂的主线任务一直没停。
制动推杆组照样装,联轴器那边也能继续磨合上车,技校学生的工艺实训卡一张没断。
真要是那几天停了产,零部件断了流,那修理厂可就被动了。
好在张楠临时设计的拼接件顶了半个月的空,硬是让修理厂从容地等到了补料到厂。
眼下,新料一到、旧件不断,整个修理厂再次有了充足的保障,再一次顺顺利利地运转起来。
至于那批被截胡的钢材,陈露阳也打听出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被鲁永强的石钢给截走了。
片儿城今年大力推进“节能技改”试点,石钢作为重点单位,急需加盖一个“废热回收与锅炉改造车间”。
这批钢材正是被临时划拨给石钢,用作支撑框架和导流管架的主材,名义上属于“节能减排、重点保供”的工程项目。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还心里忿忿的陈露阳登时不吱声了。
别说鲁永强还是自己大爷,占了陈今越那条关系,
就算不是,谁敢跟石钢抢材料啊……
全国重点冶金厂,工信部直管单位之一,
哪怕是市经委也得让三分。
人家一句“部里批的”,底下谁还敢多问。
平常环境好的时候,那是“大厂吃肉,小厂喝汤”,你好我好,大家都能搭个顺风车。
可要是碰上了这种卡进度、赶指标、上报有数字、有节点的硬工程,那可就不是“喝汤”了,
而是“谁敢动碗筷,谁就得挨骂”。
总之……支持!
大厂撑着产能和政策,是国家的门面;
等到大厂真把节能改造干出来,指标完成了、形象立住了,
那么小厂的零配件、协作件、试制单子也就能跟着流动起来。
换句话说,大厂往前挪一步,
底下这一整串小厂子,也就都能跟着往前活一口气。
在修理厂忙活零部件生产的时候,力学系课题组的可控应力的简易现场加载框架终于也已经搭建完了。
现如今,整个车间被隔成了两半。
一半是原本的修车区,另一半是新搭起来的实验区。
如果不是孙红军以命相搏,差点连厨房那点地方都要归到生产区。
“太挤了……”
周末,陈露阳回到修理厂,两只眉毛差点没拧到一块儿。
真是不能瞎几把立目标!
当初没立什么目标的时候,厂子还宽敞得很;
自打定下扩建计划,这地方反倒越弄越挤,人也是一天比一天多。
起先,厂里只有林启明几个力学系课题组的学生来跑实验。
现在倒好,连张殿才都来了。
由于可控应力加载框架正处在关键调试期,数据极其敏感,不容出一点差错,
所以张殿才干脆把“校外实验”变成了“驻厂实验”。
只要学校没课、没会、没讨论,他就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来做实验。
本来他岁数比张国强他们也小不了几岁,再加上整天穿工服、满手油泥,活脱脱成了个
许多不了解情况的,还真以为他是修理厂新来的老师傅。
张殿才也不辩解,别人问了,他就笑着接话,说自己是搭的半拉子师傅。
况且他现在研究的连接疲劳件课题,对真实工况下的加载数据需求极大,
而修理厂里别的东西不多,真车、真件、真工况倒是样样齐全。
这么一来,
厂里就成了他理想的“天然实验场”。
可“天然实验场”虽然搭起来了,但是修理厂却变得不方便了。
由于空间被框架和试验装置占去了一半,原本靠窗那一溜修车工位,只能被挪到墙角去。
修个车得先把车屁股贴到墙边,再拐着弯才能伸进工具。
车间里摆不下吊架,连平时抬发动机的千斤顶都被挤在角落。
修理厂的这台TQ20型液压瓶式千斤顶,整整十几斤重,伸起来能有半米高,嘎嘎实用!
正常情况下抬一台小轿车都不费事。
可问题是,这玩意儿得直着放、旁边还得留出半米空间打手柄,
现在实验架的支腿撑得老宽,哪怕勉强塞进去,也一转手就顶到铁梁上,根本打不动。
想要修车,就得几个工人合力抬车底才行。
一趟下来,光是腰背和手臂就酸得直哆嗦。
要是赶上拆底盘,那就更遭罪。
整个人钻到车下头不说,稍一抬头,就容易磕着框架的支腿,
每次一收工,几个工人都得先靠着墙歇半天气。
“总这样不行啊……”
陈露阳皱眉看着那一片拥挤的车间。
扩建的申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这么一次两次地凑合着还行,
可要真让大家这么挤挤攘攘地干上一年半载,
别说修车了,人的身体都得累出毛病。
眼下的修理厂,一边是实验区的传感器在闪灯跳数,
一边是工人们抬车、垫木头、掏螺丝,忙得满身油。
那种“科学与力气混搭”的荒诞画面,真是让人咋看咋别扭。
晚上吃完饭,张国强他们累了一天,早早就上床躺着听录音机了。
陈露阳则是蹲在蹲在靠墙的角落,观察着千斤顶。
“小陈,你看什么呢?”
张楠洗完脸,端着脸盆走了过来。
“我在想,能不能做个小型轻便千斤顶。”陈露阳道。
“小型轻便千斤顶?”
张楠来了兴趣,好奇的放下脸盆,跟陈露阳一起蹲了下来。
“对。”陈露阳伸手比划了个大小。
“咱们这台TQ20太大了,要想正常用,不仅得竖着放,还得旁边留出半米多的空打手柄。”
“我就在想,能不能做个好拿、好塞、好用的,不用太大,越越轻巧越小越好。”
张楠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这个可不太好弄。”
“你看,千斤顶的稳就在于‘正着顶’,力得沿着轴线往上走,才能撑得住。”
“要是你想让它变小、变轻,受力点就得往下缩。”
“顶杆一短,行程一改,可能还没抬几公分,就打滑或者倾了。”
陈露阳反问:“那要是先让它‘斜着起’,再‘正着撑’呢?”
“比如靠脚踩或拉杆,先借个力把车抬起一点,然后再让主杆去稳住?”
这话一出,张楠瞬间一愣。
他看着陈露阳,眉宇间露出思索的神情。
陈露阳继续道:“师兄,你看啊,我是学文的,你们那些么应力啊、力矩啊、还有受力点什么的,我都不懂,但我懂怎么‘掏空地儿’。”
“我在想,要不咱反着来。别让车适应千斤顶,让千斤顶去适应地方。”
“修车时能塞进去的,只有轮胎边那一掌宽的缝,要是能做个矮一点、短一点、能横着塞进去的,哪怕每次顶的高度低点,也比现在抬车省事。”
陈露阳越说思路越打开。
“要能一手拿、一手打,最好还能躺平放,连柄都能收就最好了。这样不管车上车下,都能顶。”
张楠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你的意思是,让它顶的距离短一点,横着也能打力,再加个能折回去的手柄?”
张楠边说边皱眉,显然还没太想明白。
陈露阳:“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就是别竖着打,让它能‘躺着干活’。”
张楠“唰”地转身,从桌上抓过铅笔和纸,趴在工作台上画了几笔。
“是这个意思吗?”
他指着纸上的草图,画的是个矮矮的液压顶,手柄从侧面伸出去。
陈露阳凑过去一看,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还不行,得再矮点。”
“现在修车那角落连猫钻进去都费劲,要是这高度恐怕也塞不进去。”
张楠低头看了看图纸,皱眉:“再矮的话,到时候就怕车抬不起来。”
他边说边用橡皮擦掉一段线,又重画。
“这样呢?我把底座压薄点,再把油缸稍微斜一斜,能省点高度。”
陈露阳看着那线条,眼睛一亮:“对,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不过,这底下要是能动一点就更好了。”
“动?”张楠抬头。
“对,”陈露阳比划着,“厂里地面不平,有的地方还有坑。这玩意儿底下一旦歪了,力就打不正。”
“要是能在下面装个能‘自己找平’的小垫块,哪怕转个几度,也不至于打歪。”
“这样?”张楠试探着在图纸上又添了一笔,画出一个半圆底座,像个能微微转动的球窝。
“再斜点。”陈露阳拿过笔,自己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补了一笔。
刚一画完,陈露阳的小眼神就凝重起来了。
这画图纸……也有壁的吗?
平常看张楠拿起笔,三下两下就又是线又是圆;
怎么变成自己一画,就跟蟑螂爬似的。
不过,虽然画得不成样,张楠还是一眼看出了他想表达什么。
“你这个想法挺大胆啊!”
声音听着像夸奖,又有点哭笑不得。
陈露阳懵了一下,小声试探问了句:“那能做吗?”
张楠道:“你这个除非牛顿复生,拿着尺子量力线,还能勉强丈量一二,否则凡夫俗子够点呛啊!”
他抬起笔,在图纸上比划了两下。
“你想啊,底下要能动,那上头打下来的力就不再是直的了。”
“一旦角度大了,油缸就可能歪,受力点偏了,反倒容易崩。”
“要真想让它‘自己找平’,那就得保证无论怎么转,力都得正着往上传。”
“这事儿听着简单,其实得算角度、算摩擦、算支点,稍微差一度,整台车都能给你顶斜了。”
张楠嘴上说着,但自己也没停笔。
他低着头想了想,忽然又在图纸底部画了个圆弧。
“不过啊,要真想让它动,又不出偏力,也不是没办法。”
说着,张楠拿铅笔敲了敲那一小段弧线。
“在底下加个‘半球垫’,角度只给它三到五度的活动余量。这点范围够它自己找平,但不至于歪。”
“然后再在中间留个限位圈,让受力始终往正中心走。”
他一边讲,一边在图上添线。
“这样打下来的力,就算地面有点斜,也能自动顺正。”
“能转,但转不出格。”
随着张楠的笔尖歘欻欻的飞快勾勒,一个简单但清晰的草图渐渐成型。
画完之后,张楠下意识的抬起头,照他平时在实验室讲设计时的习惯,想征求他们的意见。
结果一抬眼,正对上了陈露阳那双懵懂清澈、单纯质朴的眼神。
“我刚刚讲的说的你都听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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