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什么人？”那些史官都似乎被吓到了，那些人死状有些扭曲，似乎是极为痛苦的情景下死去的。
都是文官，怎么可能见过此等场面，顿时一个个吓得都两腿发了软。在这里的人也有机灵的，他看见了那些人的衣服，他突然激动起来：“看他们的衣着，应该是文官，看他们身边的书帛，应当是那些年的史官！那些年消失的史官！”
“什么？！”其他人都震惊了。
当年失踪的史官谁也找不到他们行踪，怎么会全部死在这儿，而且，明明是被封死在这里的，当年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么多的史官命丧于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些尸体上，那些史官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哀恸，找了许多年的人，其实早就死了，这是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接受的最坏的消息。
柳如筠越过了人群，踏入了小窟，她翻看了一下他们的衣服。死者的衣服是当今文人最喜的圆领袍，他们圆领袍是很相似的，褐色，胸前绣着暗纹，和记忆里的那群人重合了，她转过了头：“少卿大人，这应当就是当年失踪的那群官人，只是为何，他们会被困在这里？”
李箸也走了过去，但是他没有看那些尸体，反倒是看见了墙面。敦煌最出名的便是壁画，这里的壁画千姿百态，画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石窟的墙壁几乎都是绘画者的天堂，他们在上头肆意泼洒水墨，就为了描绘心中的神，心中的极乐净土。
而这片墙壁上，唯有一片红色，且这颜色似乎比正红要黑一些，一般的颜料是画不出这种感觉来的。
“把尸体抬出来。”李箸跟后头的那群人说道。
后面那群是文人，哪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
他们支支吾吾，谁都不肯先迈出这一步。
绕是好脾气如李箸，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群大男人扭扭捏捏，即使是文人，也该是个男人，怎么能让女人动手搬运尸体。
但是柳如筠似乎没有管这些。
进大理寺的第一个案子就是牡丹尸体案，她去了洛阳，亲自和那么多干尸相伴，看见这些干尸，心里也没什么觉得抵触或者恶心的了。
她将外头几具尸体扯去了旁边一些，朝着石窟最里头而去。她轻轻了下去，似乎是看见了一些东西，她将一具尸体挪了开来，尸体被移动之后，身上的沙土似乎是没有了禁锢一般，朝着下头缓缓流去。
她看见了最里面那具尸骸身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箱子。
当年和父亲一起来的这里，她看见了许多史官身边都会随身带着一个包袱或者箱子，她当时还小，觉得好奇，还问了父亲为什么都要带一个包袱或者箱子过来。
父亲告诉她，他们是史官，随时随地都要记录事情，所以包袱以及箱子里，都是所需要的纸或者笔墨，以防万一。
这是一个史官的习惯。
世界往往是不公平的，有人醉生梦死，有人颠沛流离，有人一心求死，有人艰难求活。
在他被锁在这里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于他们无缘了。
人类都是想活着的，活着才有想要的一切，所以无论活下去会遭遇什么，或者总比死了要好。
这是人的本性，求生欲。
“王兄，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身边有人哭泣着，那是一个男人，却如孩童一般在哭泣，他拉住了他的袖子。
王铭章醒来的那一刻，便没有看见阳光，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只知道，他们被困住了。
他每呼吸一口，便能闻见几千年的味道，那是石窟的味道，压抑且刺鼻，每呼吸的一口都夹杂着死亡的气息，空气越来越稀薄了，他心中所感受到的只是悲哀，强烈的悲哀。
他不知道是谁把他们锁在这儿的，醒过来时，他们便在这里了，无论他们如何敲打，如何叫喊，都未曾有人听见。
越来越多的人倒了下去。
他们没有吃的，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为什么我们会被封死在这里？我想回家……我的女儿才刚刚满岁……”
有时候他也在想，或者真的是幸福的事情么？早些死，早些解脱，也就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不是么？
没一日醒来，身边的人都会死去。
这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他总认为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丝毫没有意识到已经过去五天了。
当然，不见日月，自然是是不知道时间的。
他躺在了地上，他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
如今他身边躺着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莫名起了一阵伤感来。
他无处可去，这么狭小的石窟，关了近十个人！他随处一动便摸到了一旁的尸体，冰冷的皮肤将他整个人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们前不久还是在篝火旁笑谈人生的挚友同僚，如今全部都安静躺在了这里。
活着的人不多了。
他是王铭章，一名最普通的史官。
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上头派的任务。
他其实也很高兴，因为终于能够见到在沙漠中屹立了百年的敦煌。
之前的敦煌还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他曾经听老人说以前的敦煌，全部都是人，鲜卑龟兹汉族全都是一样的，因为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关键点，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交融着，期望得到什么，有的求宝藏，有的则是求财。
他来的时候还颇为震动，之前那么热闹的地方，竟然变成了这般荒凉。
沙漠的晚上极冷，甚至还有不知道哪儿刮来的风，夹带着沙砾，吹到眼睛里，生疼。
有人的地方便有聊天，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
“陆兄，你说柳大人这次跟我们一起是为什么？还带着个小娃娃……”另外一名官员瞧着还不到二十岁，应当是小官，跟着官员来的，他们凑在一起，自然是要聊些什么，便扯到了柳正史身上。
王铭章叹了口气，他瞧了瞧沙漠的天，其实沙漠的天很好看，天蓝星明，比起长安，清楚了许多。
那小娃娃跟爹爹一样，姓柳，他爹说给她取了名，叫如筠，很美的名字。小娃娃生得也乖巧可爱，行事作风倒也不像是小娃娃，倒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大约是父亲对她教育严苛了些。
柳正史的年纪和他差不多，都有孩子了，然而他还是孑然一身。
只是个小史官，谁能看得上他呢？看不上。
他也就认命了，准备过个几年就会请离长安，回家乡，做个县令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劳碌那么多年，长安才子那么多，也是轮不到他这种平庸之人的。
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那便是你费尽心思爬上去的时候，才发现，你和其他人原来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不像某些高贵子弟，他父母都是农民，亲戚也没有做官的，所以，他根本没背景，只是寒门子弟，能混到个小官，特别是京城的，已经是很不错了。
父母每次去走亲戚，都会吹捧他许久，我儿子出息了，现在是京城大官了……
嗯，他没敢对父母说实话。
“你小心些，别跑远了，沙子可是会吞人的。”只听见向导对一个去如厕的人如是说道。
向导是个姑娘，十多岁的模样，正是大好年华，虽然生得不算美丽，但是胜在性格，男人大多都是喜欢这样性格的女人，豪爽且厉害。
这个向导听说是个小 毛 贼，之后被节度使雇来带路的。
听她介绍自己，说自己姓唐，没有名字，她最擅长便是飞刀，所以让他们叫她唐小刀。
他瞧见了唐小刀对着一个人喊着什么，大约是警告他别走远，便也没有在意。他还感叹了一句，这小姑娘实在是一惊一乍，只不过这个劲儿，倒也可爱。
他想着，若是能够回乡，也要娶一个如此的女子，温文尔雅的女孩子不适合他。
正想着呢，便听见了鬼啼声。
戈壁风声鹤唳，他远远便瞧见了那风暴。
他还没等说什么，便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孩子应该和他爹一样姓柳，可爱得很，因为全队就她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娃娃，全体都对她保护得很。
小娃娃一哭，所有人都看向了那里。
去那里如厕的人在狂奔，他在朝着这里狂奔过来，连衣服都不曾整理好。
大营不远！他再快一些！快一些！
那人的瞳仁开始收缩。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背后的风正要把自己卷起，撕碎。
月色很美，但是如今的月色似乎罩了一层黄色，甚至连旁边的星星，都被这股黄色，无边无际的黄色给侵染。
月色做波，将满天得黄沙照了个通透。
柳如筠睁大眼睛，她看见了，看见了极为可怕的一幕，那从沙丘里爬出来的人，一下便被卷到了空中，那惨叫声很快就被风声吞噬了。
那人，连骨头都没剩下。
她哭喊起来，声音宛若猫儿，细长且可怖，占风铎轻轻摇晃着，预示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唐小刀自然也是瞧见了，她暗骂了一声，却瞧见了柳如筠，准确来说应当是柳如筠头上的东西。
唐小刀其实看了占风铎许久，觉得那风似乎是专门来吓唬的，卷了一会儿，那风也渐渐停了下来。
那个人影早便不见了，大约是被风卷进去了，虽说生死难料，生的可能确实是小得可怜了。
唐小刀将他们带入了敦煌之后，便退了下去，她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去和官场上的人来往，若不是节度使说这样能替她消除牢狱之灾，她才不会来这里当什么向导。
其实虽然如今敦煌已经开始有了沙化的模样，但是还是能够瞧见当年依稀盛况的。
王铭章他们来到敦煌的那一刹那，便被眼前的景色震了震。当年史籍上记载的繁华，在此刻却是一点也瞧不见了。
模样还是有的，但是这环境，实在是恶劣得很。
夏朝时期，敦煌乃瓜州，沙漠里的一片绿洲之意，当时这里是羌戎族为主的游牧民族。战国时，大月氏人迁移过来，一家独大。西汉之时则是匈奴人的天下，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乃是当时真正的写照。
张骞出使西域后，作为必经之地的敦煌，便频繁出现在陈诉中。于是，有了“敦煌“的最早纪录：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敦煌“一词，意即盛大辉煌的意思。语出《汉书》：“敦，大也。煌，盛也。“
而如今，敦煌的模样，着实令人心寒。
就像是一座佛，他在这里坐了许久，看尽了世间冷暖，终于有一天，他不看了，他闭上了眼睛，一沉睡便是如今这个模样。
虽然一直人来人往，却一直没有将沉睡的佛叫醒，他再也没有醒过，一如窟内的卧佛。
隋文帝信释教【佛教】，造舍利塔，开凿莫高窟至77个。在几百年前的盛唐，到敦煌莫高窟开窟数量高达一千多个。
在柳正史走了之后，他们便突然被隔离了起来，顺带着还有一些画师也被关了起来。他们也不曾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或许他们活不长了。
其实官场上肮脏事情多了，表面一套背面一套也多得是，所以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什么。
在这里想要杀人，最简单不过。
他们虽然觉得那些人不厚道，却依旧有些希冀，至少是同僚，也不至于如此对待……
他在窟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心一下子便凉了。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手中握着权势的人比起什么都没有的人来说，根本便是两种人。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对，其实在来这里之前，已经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底线。他们死了，才是最好的，最简单的，也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生存和死亡不曾停止，自从远古矣始。
许多史官已经濒死，他们都将血涂在了洞壁上，这是他们的怨念，他们渴望着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
他叹了口气，他闻见了千年的辛辣味道，他抚摸上了冰冷的洞壁，他挪动了许久未曾动过的身子，将自己的箱子压在了身下。
他是一个史官，他的职责不能忘，他的工具也不能忘。
佛没有抬头，始终没有抬头。
在那洞壁之中，碧血之上，究竟能照见什么？
人心么？
待等那一日的轰然塌陷，露出了近百年隐藏的秘密。壁画上的佛祖眼眸低垂，目光慈悲。
而墙壁上殷红的，是修史人的忠胆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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