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德是进来最晚的，他一直守在食堂门口。
食堂门口的墙上贴着他的检讨书，和几位食堂职工写的请愿书，这两张纸上面挂着一盏灯泡，也不管天有没有黑，灯泡都亮着。
每当有职工过来，高立德都会送上自己的歉意，职工也大多不在意，调侃一句就在请愿书上签个字。
等高立德进到后厨的时候，那个朝唐植桐告状的白案师傅，看到高立德的时候，神情很是不自然。
“唐科长，我来打吧。”高立德过来后，立马要接过唐植桐手里的菜勺。
“高师傅，你还是病号呢，坐着休息一会，也没多少了，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唐植桐见高立德一脑门汗，摇了摇头。
“唉，老了，不中用了，临了临了还是做了糊涂事。”高立德听劝，拉过旁边的马扎一屁股坐了下去。
倒不是赔礼道歉有多累，常年的灶台工作，高立德早已锻炼出能站一天的本领，只是今天心情起伏太大，刺激的心累，脑子里那根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职工签字后的请愿书后有所松懈。
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惫接踵而至，让高立德觉得浑身无力。
“高师傅，你加把劲，再给咱押运处服务二十年。大家说，是不是啊？”
押运处的食堂是新建的，职工和厨师中间不仅隔了一盆菜，还有一块玻璃隔板，不过下方的开口很大，再加上玻璃的隔音效果也不好，所以里外的声音能很通畅的进进出出。
“那可是，高师傅厚道，没给咱吃水囊吧唧的增量饭，我可听说了，旁边有单位一斤饭半起码有七成是水，根本拿不起来，都快赶上稀粥了。”
“七两？那不就是粥吗？”
“高师傅，咱们以后不会那么个吃法吧？”
“不会，不会，咱现在的增量已经不少了，不能再往上加了。只要我在，就不拿那种饭糊弄大家的肚子。”高立德听着职工对自己的认可，在里面笑着摆手。
唐植桐听见高立德的笑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错，总算回魂了。
虽然押运处今天很多职工遭了大罪，但也算因祸得福，白得了一顿晚餐。
吃饭的时候，趁着人多，方圆宣布中毒的职工在接下来两天里可以休息，等身体康复了再过来上班。
话说的很漂亮，但实际最多放一天假，因为明天是星期天，很多职工本来就是不上班的。
即便如此，依旧有职工在下面嚷嚷着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小病不去医院”，把食堂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唐植桐就这么乐呵呵的看着、听着。
平心而论，唐植桐很喜欢押运处的工作氛围。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私企的办公室政治只是小儿科，大不了跳槽换家公司，可有些单位就不一样了，搞不好会坐一辈子冷板凳，一直到退休也混不上副科。
当然了，唐植桐有外挂傍身并不惧怕斗争，只是不乐意接触这些玩意儿，重活一回，顺着心意换个活法，能不往争权夺利的阴沟里去。
唐植桐这边给职工打完饭才和后厨的师傅们一同吃饭，菜已经没多少了，但汤还有些。
每人一碗菜汤，无论是泡窝头，还是一口窝头一口汤，那滋味并不比吃炖土豆差。
吃完饭，高立德带着几位师傅、帮厨收拾后厨，为明天的伙食做准备。
“高师傅，身体行不行？我来做明天的菜吧？”唐植桐讨厌刷锅刷碗，在家都不怎么干，更甭说今儿只是帮忙了，但考虑到高立德的身体情况，他还是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不用，不用，我能撑下来，已经没事了。今天谢谢唐科长了。”高立德放下手中的活，把手在围裙上擦两下，就要送唐植桐出去。
“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相互帮忙嘛。”唐植桐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他刚来押运科的时候，两人还做了一些交易来着，现在家里吃的酱油就有高立德贡献的一份。
临出门前，唐植桐又看了一眼那个白案师傅，但没有出言提醒。
高立德能在食堂工作这么多年，肯定知道手底下这几位是什么脾性，但工作嘛，总得有人去做，不能太依着个人的喜好行事。
别说是一个小小的食堂，就算市局也并非铁板一块。
人之所以高级，是因为有自主意识，更别说后面还掺杂着利益需求了。
从食堂出来，唐植桐并没有回财务科收拾东西直接走，而是再次去了方圆办公室。
办公室明显再次收拾过，地面干净了不少，气味也已消散的差不多，苏庆祥和方圆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小唐，我代表市局向你表示感谢，今天要不是你，这个摊子不好收拾。”苏庆祥见唐植桐进来，站起身来说道。
“苏处，您太客气了，我是押运处的一员，也是市局的一员，既然碰到了，肯定不能看着不管。”唐植桐不知道苏庆祥指的是催吐急救，还是牟佑茂那边的遮掩，无论哪样，都得客气一二。
苏庆祥拍了拍唐植桐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颇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你今天累的也不轻快，先回去休息吧。”方圆同样站起身来，但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
“好，那我明天再过来。”唐植桐猜测他俩接下来可能还要商量如何应对食物中毒带来的诘难，很识趣的点了点头，打算先开溜。
“不用了，明天在家休息，后天来上班就行。”方圆站起身来，将唐植桐送到门外，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赤诚、滚烫。
“嘿，也行，正好家里得收拾收拾。”唐植桐感觉方圆的目光都快能聚焦引火了，腼腆的笑笑，回财务科收拾自己的东西。
除了挎包和饭盒，唐植桐还将丁建辉送来的罐头、白酒一同拎在了手里。
骑上自行车，唐植桐慢慢悠悠的往大门口走，临出门前不忘将那堆土收了一大半进空间。
今天押运处这边又拉又吐，用土量不少，估计没有人会在意土堆体积的缩水。
路上黑灯瞎火，但今晚是农历十六，圆圆的月儿挂在半空中，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为唐植桐照亮了回家的路。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夜晚的南城，路上行人稀少，此情此景让唐植桐不禁轻声哼起小曲儿，心情相当愉悦。
这首歌算是军旅题材，但不算出名，唐植桐觉得放现在也就只能自己哼哼，不好拿出去发表，因为歌词在眼下有些引人遐想，甚至暗示，有擦边的嫌疑。
尽管在黄土高原、湘江河畔等地方还有描写更露骨的曲调，但那都是自古以来群众自发的，自己这么伟光正的人物，怎么能擦边呢？
待到家时，全家都没睡，除了凤珍正在为期末考试冲刺外，其他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
“回来了？电话里听着你着急上火的，单位什么事加班？”小王同学听见大门响，第一个迎了上来。
“嗐，别提了，单位前阵子不是种了些土豆嘛，被冰雹打了……”唐植桐一边将自行车停好，一边跟小王同学把事情讲了一遍。
毕竟集体食物中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谁知道电话线中间有没有吃瓜的接线员？所以下午打电话的时候唐植桐只跟她说单位有事，并没有细讲。
“这么说你也吃了？明知有毒还吃，不要命了。”小王同学耐心的听完，二指禅在丈夫腰间拧半圈，表达着自己的关切。
“吃了一点儿，我生龙活虎的，没事。”唐植桐笑笑，土豆叶虽说有毒，但也得看一次性摄入多少。
“下次不许了。”
“嗯嗯，以后估计想吃也吃不到了，土豆叶、土豆芽这会得从我们单位的菜谱上除名了。”唐植桐握住小王同学的手，这家伙扭肉的动作越来越娴熟了，不往大了扭，专挑小了捏，既疼还看不出外伤。
“哥，我放假了！”凤芝丢下两眼冒绿光的贝贝，跑过来跟唐植桐炫耀，仿佛有假期就比上班狗更有优越感似的。
“考得怎么样？有没有拿回奖状来？”唐植桐看妹妹那小表情，忍不住想打击她一下。
“寒假才在学期末发奖状，暑假要等开学。”凤芝鄙夷的看了一眼哥哥，读了这么多年书，却连这点都不知道。
“嘿，能耐的你，咱家的玉米面快没了，磨上还缺头……嗯，还缺个劳力，这样吧，明天你来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唐植桐还真没太留意暑假的奖状什么时候发，眼下寒假确实是在春节前发。
唐植桐估摸着学校之所以在春节前发，大概是为了让成绩好的小朋友拿着“三好学生”回家过个好年，至于成绩不好的嘛，估计部分也能吃到一个竹笋炒肉。
“那……能不能奖励个罐头吃？”凤芝盯着亲哥手里的罐头，哈喇子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活还没干就想讲条件？不行，明天老老实实干活。”唐植桐之所以拿回来，并不是要给家人，而是打算明天直接送到顾勇家里。
电业局那边都明示给办完了，自己这边要是还不去田阿姨那边表示一下，就显得太不懂事了。
“妈……嫂子，我哥欺负我！”凤芝才不上套，转头告起了亲哥的状，可是见到亲妈笑眯眯的模样，她果断放弃，拉起了小王同学的手。
张桂芳是不反对让闺女参与家务劳动的，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凤珍小时候比自己强一点，但也没少干，只有凤芝因为年龄小和生活改善，没有真正体验过那种苦日子。
“你这人，不能好好说啊？”小王同学也笑，小姑子年龄小，没听懂丈夫的意思，丈夫是让小姑子干活，但也是当驴用。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明儿磨面，后天补课。散会！”唐植桐大手一挥，推磨的事一锤定音，自己不可能把妹妹当驴用，驴几乎每天都得干活，而凤芝只需要明天在凉快的时候推磨，后天就得补课了。
“哼，一点都不愉快！”凤芝嘟着嘴，不高兴。
没人管她高不高兴，会议该散还得散，磨该推也得推。
“要不跟去年似的，明天把凤芝送椿树胡同吧？”回了厢房，小王同学提议道。
“再等两天吧，等凤珍、静莹考完试，让凤芝过去住两天，等咱们把新家拾掇利索，把这几个小的都接过去，直接在那边补课，也能让咱妈歇一歇。”唐植桐摇了摇头，凤珍、静莹星期二才能考完放假，若是两个小屁孩凑一起，指定会叽叽喳喳，影响静莹复习和休息。
“也行。”小王同学点点头，答应下来。
“新家那边房顶厚实，太阳晒不透，屋里应该会比这边凉快一点。”唐植桐一直以为四合院的建筑规格就是自家这样，压根就没想到一个屋顶就有那么多的门道。
按照万善所说，将屋顶一层层码上去，那厚度起码得有二十厘米，有负责防水的，有负责保温的，即便太阳晒一天，估计室内也能比这边低一点。
“让你说的我都想过去看看了。”小王同学不是很喜欢铁辘轱把的环境，一点鸡毛蒜皮都能吵半天，而且部分小孩子没礼貌，善于用各种器官问候人。
“还是别去了，日头晒，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乱糟糟的，等收拾好了再过去吧。”唐植桐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让小王同学去。
自己还想着等施工队撤出以后用外挂将里里外外捯饬一下呢，如果小王同学去了，自己就没法解释如何在一夜之间将院子变了个模样，尤其是院子里的土地，硬的跟石块一样，若是用镢头去刨，估计没个两三天收拾不出来。
“行吧，如果钱不够，你就开口，我找同事借一点。”小王同学虽然在施工后没有再去大石作胡同，但听丈夫的描述就知道不少花钱，而两人手里只剩下四百块钱，火力明显不足。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我来处理。前阵子田阿姨帮着丁建辉调动了下工作，建辉给送来的罐头和酒，我打算给田阿姨送过去。”唐植桐放下东西，打了哈欠，今儿下午过的紧张有序刺激，到了家里就有些犯瞌睡。
“嗯，表达下感谢是应该的。那我还去吗？”小王同学认同丈夫的做法，但明天是星期天，自己时间充裕，而刘悦又刚生了，不过去有点说不过去。
“去呗，咱过去坐一坐，接着送你去椿树胡同，然后我去大石作胡同。”排除顾勇父母在外，唐植桐和顾勇两家的关系很近，虽然是过去表达感谢，但一块去才显得关系更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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