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规矩,石桌子上摆好了上等的贡品。
有些蔫吧的瓜果陈列在青玉盘中,旁边是金山寺秘制的素点心,香气清雅。
一壶新沏的碧螺春氤氲着热气,茶香与果香、檀香微妙地交融。
许宣也是有钱人了,出手自然是阔绰的很。
一般人家在这个时节可找不到多少瓜果来宴请好友。
什么叫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就是了。
当然这只是前奏,现在重头戏来了。
拿出江南最好的香!
那是保安堂特制,掺了安神凝魄的药材,由老师傅手工捶打、窖藏三年方成的“净心香”。
再让江南最好的人来点燃。
许宣拈起一支香,就着旁边的烛火,动作舒缓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经常当巫师的人都知道,天地有灵,人诚则可沟通万物。
“俗话说的好,礼多人不……”
话音未落
咻!
一道凝练至极、剔透如水晶的水流,毫无征兆地从下方奔涌的长江之中激射而出。
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便穿透了金山寺光晕流转的护山法阵,如同热刀切入牛油,没有激起法阵半分涟漪警示。
精准无比地击中许宣手中刚刚燃起一缕青烟的净心香。
“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那支价值不菲、寓意祥和的香从中断裂,火星骤熄。
水流其势不减,甚至未曾扩散,保持着那股锐不可当的穿透力,径直扎入许宣脚旁的青石板地。
“嗤”地一声轻响,深入大地之下不知多少里。
“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一道平淡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
龙君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石桌的另一边,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语气幽幽,听不出喜怒,但那刚刚散去的水流余威,已是最好的表态。
这套请神上供的流程本意是好的,祈神、敬神、谢神,规矩周全,心意也足。
但是被眼前这姓许的小子执行起来,就总透着一股邪性。
姓许的小子幸好要去北方了。
龙君心中再次浮现这个念头,不然本座真的迟早会被这厮拖下水,从看乐子的,变成乐子本身。
现在大神通者再看许宣,只觉得其周身缠绕的因果线密集得骇人。
善因结出的善果金光灿灿,几乎要刺瞎人眼;而那些恶因孽果,却也黑得发亮,泛着一种诡异而“璀璨”的光泽。
两种截然相反、本该互相抵消或排斥的力量,竟以一种极其扭曲又稳固的方式共存着,交织缠绕,越发庞大。
用“璀璨”这个词来形容因果,本身就离谱至极,但龙君却发现竟找不出更贴切的词语。
尤其是悬于他头顶上方那轮常人不可见的、由无数无形业力与愿力汇聚成的黑色大日,越发庞大凝实。
没救了。
龙君再次于内心判定。
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度过天劫的。
他与这九州大地上小半数的生灵,无论是感念其恩德的,还是憎恨其存在的,其命运都已通过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线,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许白莲是天上注定带不走的“变数”,是扎根于这片土地最深处的“孽缘”与“善缘”混合的怪胎。
除非……一朝顿悟,看破放下所有执念挂碍。
同时还得有天大的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大菩萨的果位。
然后发下覆盖亿万劫数的大宏愿,承诺往后无穷岁月都躬身耕耘于这人间苦海。
以此无上功德与愿力或许才能抵消那庞杂恐怖的因果,得到一线“正果”的可能。
但……龙君看着许宣那依旧带着轻松笑意的脸,内心摇头。
若真走到那一步,这样几乎等同于将自己永世禁锢于职责中的修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与他现在这“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快乐相比,孰优孰劣?
现在祂越琢磨越觉得,不是白莲选择了许宣,而是许宣选择了白莲,因果颠倒才为正。
坐在冰凉的青石凳上,一人一龙竟是难得心平气和地开始闲聊。
石桌一侧是执掌万里长江、亘古永存的水中君王者,另一侧是搅动江南风云、周身因果璀璨如烈阳的人类书生。
从天边云卷云舒,说到江中鱼跃虾戏。
许宣这人若不存心搞风搞雨,大部分时候确实是个极佳的谈话对象。
见识广博,思维跳脱,言辞风趣,更难得的是在实力悬殊的“大前辈”面前深知何时该收敛锋芒,何时该捧哏接话,说话熨帖又好听。
可惜龙君不爱建政,不然一盏茶的功夫大家就能互相搭肩膀了。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扯了一会,许宣状似无意地问道:
“龙君,前几日夜里我这金山寺中有个小和尚重塑金身,闹出的动静似乎不小。您……可曾瞥见?”
龙君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祂甚至没抬眼,直接回道,声音平淡无波:
“你是说……迦叶吗?”
在这长江之畔水汽所至之处,皆如祂之耳目。
从当年庆有跟着那个胖乎乎的广亮和尚踏入金山寺地界的第一天起,他体内那隐而不发、却与寻常沙弥迥异的沉凝佛性,就已落在龙君眼中。
只是往日这点微光,还不值得祂投去过多关注。
但说到前几天晚上那场“重塑金身”……
即便以祂的涵养回想起那晚的情形,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悦依旧如水中暗流般掠过眼底。
“那金光险些照彻半条江面,想装作没看见也难。”
何止是看到。那晚浩荡的佛光冲霄而起,清越的龙吟之声环绕山寺,久久不绝。
然而,听在真正执掌长江水脉的祂耳中,那一声声龙吟……
“聒噪得很,听得本座甚是烦厌。”
似是嘲讽,又似是不屑。
“绝非什么正经路数。”
这般鄙夷其实还是有缘由的。
传说古印度有一条恶龙,不仅发动洪水淹没了那竭国,还盗取了那竭国的镇国佛经,并将其藏于海底龙宫之内。
释迦牟尼佛得知此事后,派遣弟子迦叶尊者前往降服这条恶龙。
迦叶尊者法力无边,修为高强,他运用智慧与勇气,与恶龙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较量。
经过一番斗法,迦叶尊者最终成功降服了这条恶龙,并取回了被藏于龙宫的佛经。
为了表彰迦叶尊者的功绩,释迦牟尼佛封他为“降龙罗汉”,从此他便以这一称号闻名于世。
然而,在龙君这般天生神圣看来龙与龙是截然不同的。
那古印度的所谓“恶龙”,于祂眼中不过是条得了些许造化、行事乖张的洪荒遗种,蛮夷之地的孽畜罢了。
甚至不如海中的那些龙种,虽然垃圾但血脉纯正。
偏偏这等货色,竟被冠以“龙”之名,还与迦叶的功果气运相连,共享“降龙”之名讳。
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玷污和亵渎。
更令龙君心生不悦,乃至厌恶的是“降龙”这个称号本身。
狂得没边了!
区区一罗汉果位,安敢以“降”字冠于“龙”前?
因此,龙君对于那位已成传说的“迦叶尊者”,其积攒的恶意与厌弃是非常浓烈的。
当然,龙君亦清楚,真正的迦叶尊者早已寂灭,过去之影难以追索。
祂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刻意针对一个尚在成长中的“现在身”做些什么,那有失身份。
同时也知道许宣在担心什么。
毕竟没有人比祂更清楚迦叶的传法之责,和白莲的夺位断法之间有多大的矛盾。
想到此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恶作剧得逞般的微妙笑意。
当初支持那个女娃娃创建这般教义与功法时,还真未曾想得如此深远,不过是顺势而为种下一颗有趣的种子。
直至她功成圆满,这枚种子开出的花、结出的果,竟意外地膈应到了那位早已作古的“降龙罗汉”。
这才让龙君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几分额外的“喜悦”,也体会到了投资的妙处。
而现在,眼前这二代白莲更是青出于蓝。
不仅继承了初代的叛逆,竟还更进一步直接打死了一只“过去尸”……
这其中的意味,可就更加耐人寻味,有趣得紧了。
“放心吧,迦叶没有复苏,也不会复苏,庆有就是庆有。”
听到龙君笃定的回答,许宣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龙君是他所有“朋友”中已知境界最高深、存在最古老的存在。
既然是祂说的,那便意味着不会出现什么夺舍重生的狗血戏码。
自己也不用挥泪斩庆有,暂时还能继续和那个憨直的和尚做好朋友,而且还能收获一只永远打不死的坦克宝宝。
许宣的思维不禁发散了一瞬。
然而,龙君脸上随即浮现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本能厌恶与一丝不得不承认的敬佩的复杂表情。
祂缓缓补充道:
“但是,‘传法之责’并不会随着个体的寂灭而消失。它会继续流淌下去,寻找它的载体。”
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金山寺的墙壁,望向冥冥中的因果大道。
“断法、夺位之‘魔’,与护法、传道之‘尊’,其存在本身便是天道层面的对立。”
“只要迦叶放不下这职责,那么他的‘现在身’,无论是庆有,还是有庆,抑或是未来的张三李四,都必将在某个因缘际会的时刻,做出与昔日迦叶一般无二的选择。”
“信念,对于抵达过那般高度的修行者而言,早已非是虚妄念头,而是化入了其功果本质的真实力量。”
“这种东西,会贯穿无数次轮回重生,如同烙印,不磨不灭。”
许宣听罢,唯有轻声叹息。
他明白想要从根本上化解这段仇怨,化敌为友,几近痴人说梦。
何为阿罗汉?
那是小乘佛教修行者所能证得的最高果位,具足“阿罗汉三义”:
一者“杀贼”——能断除三界一切见惑、思惑,犹如斩杀烦恼之贼;
二者“不生”——证入无余涅槃,超脱轮回,不再受生于三界之中;
三者“应供”——功德圆满,应受天道与人间的众生供养。
一位证得如此果位、其执念甚至与佛祖宏愿紧密相连的尊者,其所留下的使命烙印,何其沉重而纯粹?
除非……除非许宣自己有朝一日也登临“觉者”之位,拥有无上正等正觉的智慧与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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