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天还未亮之时,大红灯笼已挂上龙尾城大道处各家门房,皆是王府的手笔,想当年十来年前,安南王迎娶正妃的时候,也是这般分发大红灯笼,要求沿街悬挂,随后各户人家皆大赏绫罗绸缎、钱财米粮。
虽非迎娶正妃,但以南疆藩王之尊,纳侧妃之礼亦极尽显赫,规制远超寻常,所以今日虽不比十年前,可是却也只是差了一两分,谁也不知这侧妃什么来头,排场竟非同一般,竟能比肩正妃。
于是沿街楼房、寻常巷陌,都有一双双眼睛,一颗颗脑袋探出来,贩夫走卒、拒付文人、商贾异士都在各处议论纷纷,翘首以盼。
谁不好奇见见这比肩正妃的侧妃?
长长的迎亲队伍自远处蜿蜒而来,礼乐齐鸣,八抬大轿位于队伍最中心,自大街上缓缓而来,两侧连绵得侍女仆役手中持花,姹紫嫣红,芬芳艳丽。
喧哗惊叹声连绵而起,整条长街都不得安宁,
众人惊叹声间,安南王身着郎装,出了王府大门,亲自相迎,随后那顶猩红金顶轿辇大轿缓缓而近。
吉时到,鼓乐声骤然一变,更为庄重热烈。
王府东侧门虽非正门,却亦披红挂彩,门楣上高悬硕大绸花,两侧雁翅般排开两列顶盔贯甲的铁鳞甲士,在灯笼火把映照下寒光闪闪,肃穆威严,另有数十名身着崭新青衣、腰系红绸的管事仆役垂手恭立,屏息以待。
王府门前车马塞道,南疆文武官员、辖境内有头有脸的豪族家主、各大宗门代表皆盛装而至,彼此寒暄,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礼物由专门司礼人员唱喏收录,唱名之声此起彼伏,喧天锣鼓与丝竹笙箫之声不绝于耳。
在仪仗引导下,八抬大轿稳稳停于东侧门前,轿身遍绣鸾鸟和合图案,四角悬挂鎏金香球。
众目之下,侧妃终于自轿上走下。
先跨出门帘的是正红婚服,纹饰有别于正妃凤纹,为鸾鸟,那披着红盖头的侧妃自轿中步出,其人身姿挺拔,虽不见面容,在华服映衬下更显不凡,立时引来众多或好奇、或探究、或艳羡的目光。
对于一位新娘子来说,为免太高了。
可众人当看见安南王缓步相迎,一下却全都释然了。
方才还只道这侧妃身形比女子挺拔得多,可再一对比安南王之身形,倒是显得小鸟依人,这就不叫人奇怪了。
二人相见一面,侧妃便回到轿中,安南王旋即上马,日光之下,哪怕身着吉服,竟也有威仪天成、杀气横秋之感。
典礼于王府正堂举行,堂内红毯铺地,喜烛高烧,供奉着天地牌位。
迎娶侧妃,却有此礼,可谓逾制,而先前更逾制之处在于,藩王秦青洛并未如常理般端坐主位受礼,而是出门相候。
自堂前下马后,她目光于陈易步入时便落在他身上,平静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
赞礼官高唱仪程:
“一拜天地——”
“二拜先祖——”
“夫妻对拜——”
陈易与秦青洛相对而立,躬身对拜。
这一刻,权势煊赫的藩王与侧妃相拜,堂内宾客皆敛声屏息,共同目睹这如画如图的一幕………
……………
大礼已成。
礼成瞬间,堂外鞭炮齐鸣,鼓乐大作,欢呼道贺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紧接着,盛大的婚宴正式开始。
王府早已备下无数珍馐美馔,侍女如穿花蝴蝶般殷勤斟酒,宾客推杯换盏,笑语喧阗,恭贺之词不绝于耳,整座王府乃至半座龙尾城,都沉浸在其中。
拜过堂后,陈易在侍女的引领下,穿过依旧喧闹却已与他暂时无关的宴席长廊,走向早已布置好的婚房,秦青洛则需暂留堂前,应酬各方宾客。
这婚事虽名义上是纳娶侧妃,然一应流程礼制冗杂繁琐,需费些时辰周旋。
推门揭帘,踏入室内,红烛燃烧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陈易环视四周,屋内陈设极尽精致,却又并非一味堆砌金银,更重雅致寓意。
床榻悬挂着百子千孙帐,帐上以绣了婴戏图,床上铺着锦被,被面上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床角还放置了一对栩栩如生的玉雕龙凤,烛光下温润生辉。
窗边紫檀木圆桌上,摆放着几碟精巧的点心和时令水果,旁边是一把温酒的执壶和两只晶莹剔透的合卺杯。
陈易环视陈设,明白其中每一件器物的摆放,都是祝莪的良苦用心,皆有寓意。
红烛高烧,将他一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
陈易独自而坐,自言自语道:“终于走到了今日。”
分别数年,常常思念,有时却不敢太过想念,唯有一言一句留在信笺里。
那句谶语时时萦绕心头,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
陈易的目光扫过那对空置的合卺杯。
他对这套流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合卺酒,二人各取一半,交腕饮下合卺酒,象征自此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人往往一年都成婚不了一次,陈易想让一切哪怕不能尽善尽美,也最好每一步都尽量完善,乃至洞房花烛夜时,他都会竭力温柔,就像待小狐狸一般温柔,乃至更温柔些,尽量让这场婚事平稳落幕。
如今,只需等待即可。
只需静静等待,
那句谶语便会如云烟消散。
……………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穿梭街巷,掠过龙尾城高低错落的屋脊。
那身影一身劲装,背缚长剑,腰间挎刀,面有怒,眉有郁,她身形如电,夕阳余晖,灯火渐起,那座张灯结彩的王府将她影子不断拉长。
不多时,闵宁已冲到王府外的一条窄巷,人声鼎沸的王府就在眼前,她却猛然收步,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拦在了巷口。
闵宁二话不说,一剑刺出。
剑风凌厉,直取对方咽喉,那人影却不硬接,身形如水般流转,以柔劲勉强化解这一击,面上的轻纱却被剑气划破,翩然落地。
灯光下,露出一张温婉的脸孔。
祝莪抬手轻轻抚过脸颊,确认并无伤痕,这才抬眼看向闵宁,叹息道:“闵女侠,果然是你,无怪乎近几日,龙尾城内悄然流传起些不堪的谣言,说什么王爷强抢民女,夺人所爱……祝莪还在想,是谁有这般能耐和胆子。”
闵宁收剑而立,看清来人,嗤笑道:“王妃竟亲自拦路相迎,真是礼节甚重。”
祝莪并不理会她的讽刺,问道:“闵女侠,你既已决定放手,远走江湖,为何又要去而复返?此时此刻,回来意欲何为?”
“我要见他。”闵宁一字一句道,“我要亲口问他一句。”
“问他什么?”祝莪轻声问,“问他为何不选你?问他为何娶别人?”
闵宁眉间火气更盛,右手按上刀柄。
祝莪却向前一步,声音依旧平静:“你当初既选择离开,就该知道会有今日,王爷不曾负你,是你自己要走。”
这话仿佛戳中了闵宁的痛处,她眼中怒火更炽,“放手?我要自己放手,而不是别人压着我的脑袋让我放手!”
巷外传来喧天的锣鼓与欢呼,更衬得巷内一片死寂。
闵宁忽然笑了,是讥笑,问道:“另一个王妃呢?到哪一步了?拜完堂了?喝过合卺酒了?”
祝莪眸光微敛,沉默片刻,只道:“闵姑娘,请回吧。”
“若我不回呢?”
“那我便不能放你过去。”
闵宁铮的一声长剑也随之彻底出鞘,剑尖直指祝莪,寒光凛冽,
“那便请王妃,亲自来试。”
…………………
一切如常。
陈易已在婚房里等了许久,可按礼制来说,却不算太久。
秦青洛嘴上说得礼制减半,但最后还是摆下了极大的婚宴,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倒是真把他当名正言顺的王妃迎进门,她似乎很不想他就此留下遗憾,或许,也从这里弥补着她的遗憾。
等了许久,陈易心绪已复归宁静,仔细想想,其实无甚好怕的,公孙官暂无动静,魔教也随着异端的覆灭沉寂了一段时间,大殷、小娘、笨姑娘三女也反对不了这桩婚事,官将傀儡虽未寻回,然而还有自己,她也即将步入三品,而且…闵宁已走,最后的变数也无了。
陈易虽不想做半场开香槟的事,可这等情形,似乎不半场开香槟也不行。
吱呀。
推门的声音响起。
洞房中大多时候唯有新娘一人,寻常小康之家,新娘往往要等到昏昏欲睡,方才能等到醉醺醺的新郎进门,但陈易还未有一丝困倦,那八尺高大的身影便推门而入。
女王爷身有酒气,仍容光焕发,她手中提着一根秤杆,缓步而进。
陈易深吸一气,静静等候她用秤杆掀起着红盖头,这寓意称心如意。
然而,秦青洛在他面前停了一下。
手中的秤杆轻轻垂低,随后,放到他的掌心上。
陈易略有讶然,还不待反应,脸上的红盖头便被自天灵盖处捻起,秦青洛的蛇瞳凝望着他,她飞快将那红绸自她头顶上放开,红盖头垂下时,还能看到她脸颊上的弧度。
“……愣了?”
好半晌,她不清不淡地问了句。
陈易回过神来,面上惊奇抑制不住,道:“王爷你…”
“不必多言。”
不待陈易把话问出口,她便冷冷打断。
陈易收敛神色,却抑制不住眸光间微动,这性情素来刚烈的女王爷,若要放低姿态,可是天下极罕见的事,如今却愿意有此举动。
二人间原来风雨飘摇的小家,其实已这般稳固了吗?
红烛静静燃烧,流下的烛泪在烛台上迭了一层又一层。
那对精致的合卺杯依旧并排而立,静候佳音。
陈易缓缓回过神来,指尖还残留着那冰凉秤杆的触感,以及她方才飞快掀起盖头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发梢的微痒。
秦青洛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蛇瞳微微移开一瞬,又立刻强迫自己转回来,隔着红绸迎上他的目光。
“外面的礼,是行给外人看的。”她顿了顿,缓缓道,“…在这里,你我再拜一次天地。”
女王爷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一回,”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是夫,我是妻。”
陈易几乎又犹豫,甚至有些匆忙地答应道:“好。”
他立刻站起身,因动作有些急,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拂动了烛火,他站定在秦青洛面前,目光灼灼,所有的玩世不恭与算计在这一刻都被敛起,只剩下全然的认真。
秦青洛见他这般反应,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悄然散去。
她微微颔首,率先转身,面向屋内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此刻,它们便是天地与高堂的见证。
没有赞礼官,没有喧嚣宾客,只有满室红辉与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陈易与她并肩而立,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躬身。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二人间缓缓转身,即将相拜而下,
“不许拜!”
一道剑气直入婚房,顷刻间的沛然巨力将紧实的婚房横推而开,
剑气直入十数尺,烛火如枯草飞溅湮灭。
变故陡生。
陈易猛地转头,一道他如何都想不到的身影突兀地现在眼前,那从来英气的眉宇间愠怒横生,皱起来时,又极有忧愁。
“闵宁?!”
砰!
但听一声巨响,剑气被秦青洛双手钳住,震颤间疯狂摆动,直至女王爷凭着一身真气将之生生湮灭,红盖头飞扬起一半,又缓缓落下。
她蛇瞳已危险地敛起,
“闵月池…你来此作甚,不是走了吗?”
闵宁缓缓上前,面色无悲无喜,并未回答秦青洛的话,她直面陈易。
陈易也回过神来,尽管变故突生,心跳如鼓。
他面上仍作镇定,弯起嘴角,露出浅笑道:“闵月池?你怎么…回来了?是…来找我的?”
闵宁的脚步停在数尺之外,她周身的气息冷冽,身红如血,满地红中仍格外刺眼。
她盯着陈易,平静应道:“不错。我找你。”
陈易的心往下沉,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只见闵宁右手猛地一扬,并非拔剑,却是抓起那合卺杯,酒水飞溅。
她目光锁死陈易,一字一句,
“陈尊明,你不是阴官吗?
今日本人要敲鼓鸣冤,状告安南王秦青洛,夺人所爱,强抢我未婚之妻!
这官司,你接还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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