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年,九月十一,庚辰日,
宜嫁娶、祈福、出行、修造,忌安葬、词讼、搬迁。
“黄道吉日,百事皆宜啊。”
陈易翻动着一本老黄历,自言自语地喃喃感慨。
今日的确是个黄道吉日,唯忌阴事与官司。
这样的黄道吉日,一年到头才有个几次,有些时候一年甚至没有,选这日子成婚,无疑是最好的安排。
人都是愿意凑些吉利的,这也是陈易心中所愿。
陈易深吸一口气,再理了理衣衫,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来到这一天,即便不是第一次成婚了,可陈易仍旧难免心情激动。
但所幸成婚的经验丰富,再激动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王府内外,早已是灯火的海洋。
夜还没到,无数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朱漆大门敞开着,车马如流水般络绎不绝,南疆有头有脸的官吏、豪绅、宗门代表皆携厚礼而至,门前迎宾的司仪唱喏声此起彼伏,与门内喧天的锣鼓笙箫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庭院中、回廊下,宴席早已摆开,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侍女们穿着崭新的衣裳,步履轻快地为宾客斟酒布菜。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肉香以及脂粉的香气,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整座龙尾城更是热闹非凡,孩童们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更添了几分喜庆。
陈易不必出门去看,便能想象到这样的景象。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陈易的思绪。
他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一身正装、妆容得体的祝莪款步走了进来,她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穿着大红婚服、更显挺拔的陈易身上,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都准备妥当了?”她柔声问道,语气一如往常般温和。
“差不多了。”陈易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外,“王妃,王爷她…现在在何处?”
祝莪闻言,唇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恰到好处的是嗔怪,“瞧瞧,这才多久不见,就这般迫不及待了?真是新人笑,旧人哭…罢了罢了,今日你最大,本宫不与你计较。”
她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受了冷落的样子。
她特意用了“本宫”二字,陈易视若无睹,只是配合地笑了笑,拱手道:“祝姨说笑了,是我心急了,娘娘…祝姨莫怪。”
祝莪这才仿佛满意了些,略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些声音道:“王爷她……去了宗庙。”
按礼制来讲,迎娶无天子诰令赐婚的侧妃是无需特意去宗庙祈福的,迎娶正妃才会有祭天地、拜庙、册封的仪式,侧妃一般只是拜堂。
陈易眸光微不可察地一动。
秦青洛这般举动……
不知是真情实意居多,还是帝王心术的一种,又或许两者都有,大喜的日子,陈易无意深究,只是心头确实有些雀跃了。
他敛起心思,对祝莪点了点头道:“有劳祝姨告知。”
“要成婚真不一样了,用词都一个比一个郑重了。”
陈易听到这句调笑,一时倒也有些郝颜,唯有应道:“总要郑重点,我从前当新郎当得多,当新娘还是第一次。”
话出口不久,陈易自己想想都有些好笑,自己在京城时成婚一娶三,今日反倒要被秦青洛以侧妃的名义纳入府中,更好笑的是,虽然自己不愿,但自己在小狐狸眼里时时被当作母亲,在秦玥眼里却是爸爸,这又当爹又当妈的……
祝莪天生便比寻常女子敏锐,此刻更从陈易眸中读出不一般的情绪,笑言道:
“官人倒是在哪里都讨女人喜欢,眼下在我南巍还好,若去了别处,岂不是要被争来抢去?在那边当妈妈,在这边当爸爸,祝莪别无所愿,只愿成婚过后,不要冷落了青洛便好。”
“哪有侧妃冷落王爷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可青洛到底是女子,性情固然是执拗刚烈了点,家里还是把你当丈夫看的,虽然不会太多。”
陈易闻言,回忆了下这些天在王府的日子,王爷固然是王爷,秦青洛固然也是秦青洛,面上的确像是画本中藩王宠爱美人般宠溺有加,可到了卧房中,到底还是自己压在上面居多。
不似闵女侠般总是意欲悬剑斩蛟龙,秦青洛嘴上强硬,实际上无可无不可。
正想着,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老妈子牵着秦玥的小手走了进来。
小丫头今日也打扮得格外喜庆,穿着红彤彤的锦缎小袄,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用红绳系着。
她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另一只手小心地捧着一枚煮熟的鸡蛋,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陈易面前,努力地踮起脚尖,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
“爸爸,吃!”她奶声奶气地说道,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陈易。
陈易看着女儿这憨态可掬的模样,心头一软,弯下腰笑吟吟地接过了那带着她小手温度的苹果和鸡蛋,“谢谢玥儿。”
秦玥见他笑了,小脸上立刻也漾开了笑,便趁机张开双臂,喊道:“抱抱!爸爸抱!”
陈易自然依她,弯腰轻松地将小团子抱进怀里,甚至还高兴地抱着她转了两个圈,惹得秦玥咯咯直笑,银铃般的笑声洒满房间。
秦玥玩得开心,习惯性地伸出小手就去揪陈易胸前婚服的衣襟,可这婚服料子厚实,系得也紧,她扯了两下,竟没扯动,小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道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已从宗庙回来的秦青洛,她已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隆重的吉服,玄色为底,金蟒盘绕,威仪尽显,只是脸上带着些许奔波后的倦色,又被刻意收敛的喜意冲淡。
她一眼瞧见正黏在陈易怀里、还在试图扒拉他衣裳的秦玥,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今日大婚,礼仪隆重,最重吉利与体统。
秦玥名义上还是祝莪的女儿,此刻与陈易这般嬉闹,虽是无心,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显得不够庄重,甚至可能冲淡了吉日的郑重氛围。
“玥儿,下来。”秦青洛开口,声音平稳,“不要无礼。”
秦玥正玩得高兴,冷不丁被呵斥,小嘴顿时撅了起来,扭了扭身子,把脸埋进陈易颈窝里,明显是不愿意。
秦青洛见状,那双威严的蛇瞳微微眯起,挑起眉梢。
陈易感受到怀里小身体的抵触,又见秦青洛面色微沉,连忙打圆场,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对秦青洛笑道:“罢了罢了,今日高兴,就让她待着吧,不碍事。”
秦青洛目光在陈易和女儿身上转了一转,见他开口,那点不悦便也消散了,不再多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秦玥偷偷从陈易肩膀处露出半只眼睛,小心地觑了觑秦青洛的脸色,见她不再盯着自己,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总觉得父王有时候好凶,哪怕…哪怕是偶尔让她喝奶的时候,也让她有点害怕怕的,还是真爸爸好,真爸爸随便她怎么闹。
这般想着,她那点小心思又活络起来,小手再次不安分地揪住了陈易的衣襟,这次稍微用了点力,似乎还想再试试。
陈易感觉到怀里小丫头的动作,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将她抱得更稳些,免得她真把这精心准备的婚服给扯坏了。
秦青洛的目光从腻在陈易怀里的秦玥身上移开,落在陈易身上,她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吉时将至,”她开口,“有些流程,需得与你再交代一遍。”
陈易抱着还在试图跟他衣襟较劲的秦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一旁的祝莪也敛了笑意,静静旁听。
“按制,迎侧妃入府,无需祭天告庙,亦无册封典仪。”秦青洛缓缓道来,语气平淡,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主要仪程便是迎轿、拜堂、合卺、洞房。”
她顿了顿,继续道:“王府正门不开,你先离了王府,接着便需从东侧门入府,轿辇会直接抬到正堂,届时,寡人会在堂内等你。”
陈易听着,这些他大致知道,侧妃之礼,本就简单许多。
“我明白了。”陈易应道,没有多问。
“嗯。”秦青洛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应答很满意,“其余琐碎礼节,自有赞礼官和嬷嬷指引,你跟着做便是。”
交代完毕,她目光又扫向还在陈易怀里的小女儿,见那小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抠着婚服上的金线蟒纹,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秦玥的额头。
“安分些。”她语气算不上严厉,却自有一股威仪,“莫要误了吉时。”
秦玥吃痛,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泪眼汪汪地看向秦青洛,又委屈地把脸埋回陈易怀里,这下总算老实了,不敢再乱动。
秦青洛这才最后看了陈易一眼,眼神交汇间,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稍后见。”
说罢,她转身,玄色金蟒的吉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率先离开了厢房,前去准备迎接仪式。
陈易吸了口气,也是时候该出门而去了,准备好婚事了,他便将秦玥放下。
秦玥看自己被放下,一下急了,遂大哭。
女儿无缘无故的大哭起来,陈易愣了下,努力回忆一下这几天有没有突发奇想让笨姑娘去吓秦玥,又回想了下有没有又拿盐去骗秦玥,再回想了下自己有没有弄什么新招数。
可什么都没想到。
秦玥大哭,见陈易还不揭开衣衫,哭得更起劲了。
陈易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没这般的经验,祝莪想去抱起来,秦玥却推开了她,竟一挪一挪,直接要往外面走了。
瞧上去颇有几根硬骨头。
“你要走了?”陈易讶异道。
“…再再见。”
“这就走了,可我不想玥儿这么早走。”
“不高兴走了。”
听着就知道她不喜欢跟自己待一块。
“爸爸喜欢玥儿,玥儿别这么早走好不好?”
“不喜欢…你不喜欢,再再见。”
“这里有糖。”
“糖…糖糖?!”
她一下转过身,摇摇晃晃赶紧跑过来看看。
陈易不由大笑,从怀里取出一颗喜糖,塞到秦玥的嘴里,秦玥一下破涕为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屋内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祝莪见状,也微微笑了起来,不再多言,转身悄然退出了厢房。
脸上那抹应景的温婉笑意在门合上的瞬间淡去了几分。
祝莪并未立刻去监办婚事,而是沿着回廊缓步走向一处僻静的角落,那里早有一名身着王府侍卫服饰、神色精干的心腹侍女垂手等候。
见祝莪过来,那心腹侍女立刻上前一步,极低地禀报了几句。
祝莪听着,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消息确准?”她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目光却锐利地扫向来人。
“八九不离十,”心腹低头回道,“我们的人在龙尾城外围山上巡哨时,隐约瞥见一个身影,极像闵女侠,就在城西那片老林区附近徘徊,似乎……在观望王府方向。但对方身法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未能完全确定。”
闵宁?她不是已经走了吗?竟真的去而复返?在这个节骨眼上……
祝莪的心微微沉了沉,她了解闵宁的性子,直率刚烈,重情重义,今日这场面,若是她因心绪难平而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无论是当场质问陈易,还是与秦青洛起了冲突,都足以毁掉这场精心准备的婚礼,甚至动摇王府的颜面。
绝不能允许。
祝莪迅速敛起所有情绪,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然,她略一沉吟,便低声吩咐道:“加派人手,盯住城西各条通往王府的要道。
若发现其行踪,不必声张,更不许主动冲突,只需设法拦阻,一切事宜,待日后再说。”
心腹立刻领命:“是,属下明白。”
祝莪眼神微冷,“今日是大喜的日子,王爷与陈…侧妃的婚事绝不能出任何差池,若有人胆敢滋扰,不必客气,明白吗?”
“属下明白,现在便去传达,定不辱命!”心腹肃然应道,随即迅速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祝莪独自站在原地,远处喧闹的乐声与人语隐隐传来,更衬得此处角落格外安静,她抬眼,望了望龙尾城西的方向,目光幽深难辨。
闵宁啊闵宁,你终究还是意难平么?她心下微叹。
但无论如何,今日,这王府的天,必须是晴空万里,任何风雨,都不能落下。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和神色,将那一丝担忧彻底掩藏在雍容华贵之下,重新迈开步子,脸上再挂笑,向着那灯火辉煌、喜气蒸腾的忙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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