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宁离了王府,步伐迈得极大,她穿过街巷,绕过门洞,将身后那处逐渐喧闹起来的喜庆院落远远甩开。
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变成了碎石小径,王府的巍峨高墙在她身侧逐步退后。
她越走越快,单刀刀鞘轻拍着腿侧,发出规律而急促的轻响,仿佛在催促着她更快些,再快些,将那些纠葛、怅惘、还有那惊鸿一瞥的小家,统统都抛在身后。
可走得再快,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却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坠在心口,仿佛被人掏走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像却又掺杂了些别样的酸涩无奈,胸腔自知不该有却也无法遏止的抽痛。
只是闵宁不会就此停留,
于是她便越走越快。
数步便出了龙尾城,可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即将彻底走出城门、迈入外面自由天地的前一瞬,猛地停住了脚步。
深吸了一口气,闵宁霍然转身,再次回望。
远处王府层迭飞檐翘角,高墙朱红,仆役来来往往,还有隐约从深处传来的、为筹备婚事而忙碌的喧闹人声……这一切构成了一座繁华的家,一座她曾经试图闯入、试图在其中争得一席之地,最终却发现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家。
她静静凝望。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缓缓沉淀下来,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风里。
………
闵宁一路远行,龙尾城的轮廓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地交界处一道模糊的灰线。
官道逐渐被山野小径取代,四周变得寂静,只剩下风声、鸟鸣和脚步声,她刻意不去回想身后那座繁华的王府,将心神强行拉回到眼前的山水之间。
行走江湖,行的是侠,走的是义,陈易与秦青洛既已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家,那份温暖与安稳是她亲眼见过的,便不该再去搅扰。
反正……她与陈易之间那份生死与共的情谊总还在那里,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断掉的。
话虽如此,她的心绪却像这脚下蜿蜿蜒蜒的山路,起起伏伏,始终不得真正的宁静。
胸腔里那股空落感并未因距离拉远而消散,反而像是扎了根,时不时就冒出来刺她一下。
心湖之中,早年碰到的那道残魂意念微微震颤,传出话音,
“你心境乱了?”
闵宁脚步未停,几乎是下意识地驳斥,“胡说什么!我只是走得急了些。”
著雨并未回应,仿佛冷眼相看。
果然,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底气不足,沉默地又行了一段路,山路愈发崎岖,她终于还是落寞地垂下了眼眸,在心里低声承认道:“不错……我心境的确紊乱。”
心境紊乱,连着武意一并走乱。
自斩蛟以后意气风发,一身武意一并攀上巅峰,天地间无可去而去不得之处,如今被陈易所牵绊,反倒遭了拖累,如今心念繁杂,如蒙尘之镜,先前沉淀的武意非但未能精进,反有落魄之象。
她这逆徒,当真是诸多女子的孽障。
闵宁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
“我知道。”她吐出浊气,努力稳住心神,“走下去便是了。”
周依棠眸光微敛,直到此时远离了龙尾城,她掐起指诀,隐隐有所感触。
又行了一段,著雨的意念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点别样的意味:
“闵宁,你便从未觉得,此事有何处不对劲么?”
闵宁蹙眉,不解其意:“不对劲?你指什么?我没看出什么端倪。”
周依棠已觉端倪,然而相隔万里,南疆雾霭重重,纵有通天本领,也看不真切。
恰恰是因看不真切,才颇有端倪,即便是她,此时此刻也才有所察觉。
著雨的声音在闵宁的心湖中荡开,一字一句,
“从你这方看,自然是纠葛难断,心痛难忍,最后你为了那点‘侠义’,为了不毁人家庭,选择自己退让,远走江湖,看似磊落,实则心绪难平,武道亦受阻。”
闵宁不喜听人数落,何况心意已决,便道:“我受得住。”
“可你有无想过,若跳出来,从那陈易那方看呢?”
著雨的意念仿佛带着一丝嗤笑,
“他是否太过顺风顺水了?娇妻美眷在侧,儿女绕膝,王府尊荣亦在手,甚至连你这般难得的知己红颜,最终也深明大义,最后主动退场,不给他添丝毫麻烦,他可曾付出过什么代价?可曾有过半分真正的为难?所有好处,似乎都让他一人占尽了。”
闵宁起初左耳进右耳出,可落到最后,这番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骤然劈开了积郁已久的迷雾。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山风拂过她的发梢,却一时浑然不觉。
是啊……从头到尾,纠结、痛苦、挣扎、退让的,似乎都只有她一个人。
陈易呢?
他仿佛永远都能置身事外,从一开始怎样难缠的境地,最后都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闵宁定住脚步。
“你是说…有人在搞鬼?谁?“
闵宁顿了一顿,旋即道:
“殷惟郢?!”
著雨一时沉默,不知如何作答,以那太华神女的能耐,若真能有如此手段,只怕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大夫人了。
闵宁也回过神来,意识到殷惟郢的能耐做些小手段都难保翻车,落得被冷落的局面,难道这也是她故意为之,为何?屁股痒了,为了泡菊花茶不成?
闵宁捋过心念,原来溃败的武意缓缓扬起,心境也随之收拢,她缓缓道:
“你是说,一切都在照着陈易的想法去走?”
著雨并无断言。
“这怎么可能,”
闵宁却继续道:
“难不成,他能心想事成?”
…………………
下聘的喧闹仿佛只是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更大的浪潮所淹没。
婚期真正逼近,王府内的喜庆氛围如同被点燃的烽火,骤然炽烈起来。
朱门高柱上,崭新的红绸挽成了硕大的花团,一路从府门延伸至内院深处,廊庑下、亭台间,无不悬挂着精致的琉璃灯笼,即便在白日里,也透着股暖融融的喜气。
仆役侍女们行色愈发匆匆,捧着各色锦盒、绸缎、器皿穿梭不息,脸上却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忙碌笑意,因为大笔大笔的赏钱真赏到了手上,空气里弥漫着新漆的味道、花卉的清香,以及一种紧绷而热烈的期待。
最令下人们暗自讶异的是王妃祝莪,这位平日小有宽容,大体严厉的正妃,此番竟亲自出面操持打点诸多事宜。
小到一应用度的核对,大到宴席流程的安排,她皆过问得仔细,神色平静从容,甚至偶尔还会指点一二,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侍女们私下交换着惊奇的眼神,窃窃私语:
“王妃娘娘真是…好大气度。”
“是啊,瞧这架势,竟比王爷还要上心几分。”
“要不怎么说王妃是王妃呢,这心胸,岂是常人能及?”
“王爷真是好福气……”
内院一处僻静厢房内,陈易正展开双臂,由着两名老裁缝前后忙碌地为他量体试衣,大红的婚服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蟒纹,华贵非常,衬得他眉宇间也多了几分难得的正式。
殷惟郢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盏温茶,目光落在陈易身上,却有些飘远,她看着那鲜艳的红色,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在京城,自己与陈易成婚时的场景。
那时……似乎也是这般忙碌喧闹,东宫若疏还被塞到床底下,只是今日新郎变作了新娘,全然对调。
想着如今竟是陈易要披上这身红装,被迎入王府,她嘴角不由地微微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觉得这情形实在有些…耐人寻味的好笑。
陈易虽站着未动,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殷惟郢那一闪而逝的笑意,他并未转头,只是眼角余光斜睨过去。
殷惟郢瞬间屁股一凉,那点笑意立刻僵在嘴边,飞快地消散无踪。
她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垂下眼帘,专注地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再不多看陈易一眼。
陈易不跟这他家这总拎不清的大殷追究,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还是先与秦青洛成婚要紧。
理好衣衫,不知为何,闵宁的面孔拂过脑海,
陈易微敛眸光。
以后碰上了,再做补偿吧。
反正今日,成婚要紧,
闵宁已走,此事再无波折,也再无人阻止他与秦青洛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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