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站在这间公寓里。
府太蓝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身处自己住了两年的熟悉公寓里,身旁少了一个刚刚认识的人。
另一半知道他仍是十七岁,今夜暴雨磅礴,身旁没有人。
……即使发现是幻觉,依然脱身不了么?
这就有点怪了。
府太蓝闭上眼睛,分别感受了一下两只手: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握着机枪。
原来如果不去看,他甚至根本感觉不出门把手的形状……没有分量,没有温度,没有形状和材料。
它是什么颜色?什么形式的?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就算是幻觉,也应该记得幻觉里的样子才对吧?
同样地,他也回忆不起来榛子脸上的细节了。她眼睛是什么颜色?戴耳钉吗?脸上有雀斑吗?
伸手去捞时,空空如也。
只有“门把手”与“榛子”的印象,像3D投影一样投进他的头脑里——奇怪的是,大脑如此轻易地就被说服了。
不,甚至不能说是“被”说服;更像是……更像是身体被去掉了。大脑直接浸泡在感官信号里,一切都比现实更真实、更强烈,更贴近灵魂。
更奇怪的是,右手里的机枪分量却沉重而清楚。
他的指肚一点点抚摸着机枪的焊接线,把手纹理,一个个螺丝……居然还摸到了制造商印章。
这么丰富大量的细节,绝不是幻觉能解释的。
机枪真实存在——这是怎么回事?
一只手里是绝对真实,一只手里是虚渺概念。
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大脑依然深深沉浸在蒙眬的“真实感”里,醒不过——啊,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这么熟悉。
“这是一个梦,”府太蓝略有点含混地说,“我……我陷进了一个梦里。”
话音落下之后,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为什么醒不过来?这是伪像造成的效果吗?但即使是伪像效果,也有结束之时……难道说,结束效果的条件没有被满足?
仅仅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是没有用的?
府太蓝仍闭着眼睛;雨沉沉地浇打在他身上,湿衣服重得好像要将他压入土地深处,手脚冰凉。
“让我在梦里拿起了一把真正的枪……”他喃喃地说,“是因为你想让我去打一个目标。”
不管府太蓝被梦境捕捉之处在哪儿,目标肯定不在他身边。
这一点,从梦境内容就可以看出来了:如果按照梦的内容往下走,府太蓝将会“进入巢穴”,然后免不了要在巢穴中奔波、寻找——这个“寻找过程”,应该会让他在现实中,来到射击目标面前。
等目标进入他的射击范围了,想必他也会在梦里“找到”遇见危险的榛子了。
“梦结束的条件,是开枪吗?”
府太蓝忽然明白了,轻轻一笑。“射击目标是最终目的,等目的达成时,梦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那么……如果我提早开枪呢?你能预料到,会有人在梦走到一半时就清醒过来了吗?”
话音未落,他已抬起了机枪。
枪口抬进暴雨里,朝天空中连续倾泄出无数子弹——枪声震痛了他的耳膜,震荡着公寓四墙,震碎了他大脑仍旧留恋流连着的梦。
府太蓝睁开眼睛,从梦里醒来了。
他正站在被暴风雨涂抹成一片昏黑的街头上;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巢穴。
被人笑称就算进入核寒冬,照样会堵车的黑摩尔市,此刻街上与马路上却空空如也,不见一辆行驶中的汽车。
路灯、霓虹招牌灯与大楼内灯光,几乎像是摇摇欲坠的烛火,被天地间漆黑的长风刮破了,丝丝缕缕地飘荡在雨里。
府太蓝慢慢地放下枪,落至一半,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左肩膀。
从他左肩膀上,探出了一张居民的脸。
他知道那是居民的脸,而不是人脸——尽管余光之中,蒙蒙胧胧,看不清楚细节。
因为没有人脸会像……会像梦一样。
该怎么形容呢?
任何人类都没有见过“梦”。人只会做梦,行走在梦里,看见梦里的世界,与梦中的人交谈……但“梦”本身,只是一个个神经元信号,不能被人用肉眼看见。
直到现在。
府太蓝无法以语言形容;但即使只是用余光稍微一瞟,大脑都清清楚楚地接受到了“梦”的信号——他不敢回头,他生怕一转过头去,自己就又要陷进梦里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肩上居民忽然张开口,问道。
它的嗓音好像包裹着浓雾的海浪,没有男女之分,每一个字里都粹着不知多少情绪……就像是把无数人类的梦浓缩,滴进了它的喉咙里。
“榛子并不存在。”府太蓝以一种自己也觉诧异的平静,说:“这是你最大的败笔。”
“……噢?可你明明很珍视她。你都把枪拿起来了。”
“败笔就是败笔。”
榛子的印象,正急剧从脑海中消散,只剩下一点淡苦的余调。府太蓝低声说:“……我不是一个好目标吧?要制作出一个令我沉沦的梦,我想应该很难吧?”
居民安静几秒,勃然大怒——它发怒时,就像一个令人满腹怒气的梦,极有感染力,若是不留神,连府太蓝都会跟着生起自己的气。
“醒了也就算了还敢瞧不起我!你灵魂空虚,无人挂念,满腹心机,没有一点信念,什么都对你不重要,你说你跟块死肉有什么区别?我精心编织了这么美妙一个梦给你,你还给我登鼻子上脸自以为是起来了!”
府太蓝刚才将机枪架在胳膊和肩头上,居民连动都不动,显然对它毫无顾忌;此刻它越说火气越大,反而渐渐漂离了他的肩膀。
它没有任何形体可言;不管扫上几眼,大脑都只有一个认知——“飘浮在雨中的一个梦”。
“换作你来编织梦,以你空空洞洞的灵魂,你能编出个狗屁。你半路醒了,你有什么可得意,那都是因为你的人生很可悲而已,少给我摆出一副你比我技高一筹的样子。”
府太蓝只要不受它情绪感染,就不会因为它的话而动气。
说到底,都是一些他自己清清楚楚的事。
“我就不该来找你,你连选手都不是。”
居民忽然语气一变。“我本来想,虽说不是选手,但是只要开枪,就能起点作用……结果实在不该叫我意外。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怎能奢望你派上用场。”
府太蓝沉默了一会儿,不由自主,把它这番话在心中过了几遍。
“我刚才陷进去的梦,是你特地‘编织’出来的啊,”他低声说。
“不然你以为呢?”
府太蓝无声地笑了一笑,忽然转过头去,目光钉在了漆黑暴雨中的那一个梦上。
“那也就是说……”
明明它连实体都没有,却好像真被他目光定住了似的,不仅止住了向外飘浮的势头,还忍不住问道:“就是说什么?”
“不特地编织一个梦,就很难困住我,对吗?”
府太蓝眯着眼睛,目光沉进那个居民形成的梦里,越来越深。他的语气,也越来越像是梦呓一样:“……我一直看着你,也不用担心再次陷入梦里了,是吧?”
“你要做什么?”梦浮动在雨幕里,仿佛渐渐要被他的目光分开,露出梦境的材料了。
“别怕啊,”府太蓝近乎温柔地安抚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体里藏着什么样的梦。”
“啊?”
下一秒,机枪忽然咣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地上——在梦反应过来之前,府太蓝已经蓦然探出手、一把抓住了它。
“咦?咦咦咦咦咦?你怎么?你怎么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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