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浆翻涌,火光映照老宫主枯槁的面容。
发簪本该沉入火海之中,但数息之后……竟是缓缓浮了出来。
这座洞天的熔浆,比烬离山温度要高上许多。
等闲宝器,浸入其中,很快就会被销毁。
这发簪竟然平安无事。
“这东西不简单啊……”
老宫主盯着发簪看了许久,轻声道:“我在这枚发簪之中,感受到了很久远的气息,它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哦?”
姜凰挑了挑眉。
哗啦!
老宫主抬起手掌,发簪从火海之中浮起,缓缓来到姜凰面前。
“既是件宝贝,你便收下吧。”
天凰宫老宫主平静说道:“你和谢玄衣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青州乱变之后,妖国埋在大褚王朝境内的谍网,被书楼拔去九成,但终究还有残余。
这段时日,谢真乃是人族风头最盛的天才。
妖国密谍早将其情报,以及关联人物,整理成案卷送到天凰宫中。
“别提他。”
姜凰接过发簪,却并不领情。
听到这名字,她眼中露出一缕厌恶。
看到这反应,天凰宫主却是露出了笑容。
老人带有安慰性质地温声开口:“你的确应该恨他……若不是他,你不会被囚在大褚这么多年。这第二缕魂魄,你准备怎么办?”
姜凰和谢玄衣的关系,天凰宫已经收集齐全。
他知道,姜凰的另外一缕魂魄,与谢玄衣关系极好,而且还拜在了大穗剑宫里后山的朱雀座下,修行了一段时日。
这第二缕魂,可是一个麻烦。
“你……什么意思?”
姜凰眯起双眼,望着不远处的老者。
“我曾亲自遨游宿命长河,观看未来。”
“天凰宫一直在等待传说中的‘凰血尊主’。”
老者坐在火海中央,轻描淡写说道:“这位‘凰血尊主’会继承我的衣钵,手握妖国最大的势力,未来有朝一日,还会成为这天下的‘执掌者’。”
“但是……”
话锋一转。
天凰宫主平静说道:“这样的尊主,只能有一位。”
一体双魂。
这究竟算是一人,还是两人?
话音落下,整座洞天顿时陷入沉寂之中。
王座如小船飘摇。
姜凰沉默了许久,而后开口:“……我明白了。”
老人依旧面色温和:“你当真明白了?”
“给我一段时日……我自会碾碎这第二缕魂魄。”
姜凰深吸一口气,忽然皱眉说道:“对了,我最近能感到,神海之中,似乎有一座秘藏正在打开。”
“不错。”
老人露出了欣慰神色:“这是元凰以血脉之力,为你留下的馈赠……只有纯血凰裔,才能打开这份秘藏。这段时日,我会安排他们带你去天凰宫的修行洞天,你好好休息,将残魂融去,待到神藏消化完毕,我便再送你一份大造化。”
……
……
“你说什么?”
大穗剑宫,金鳌峰。
后山禁地,密密麻麻的石柱林立,盘膝坐在石柱上的红袍大妖,骤然站起身子,从柱顶一跃而下。
辞镜额头青筋乍现。
他一把攥住谢玄衣衣袖,瞪大双眼怒喝:“姓谢的,你疯了……竟敢带姜凰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北境烬离山的事情,动静不小。
要不了多久,应该便会传遍四境。
谢玄衣也没准备隐瞒,从北境离开之后,他便动身返回大穗剑宫……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辞镜,将姜凰被抓走的事实如实坦白。
小家伙来到这世上,没什么亲人。
自己是初生时第一眼看到的兄长。
辞镜则是真真切切有血缘之实的大兄。
辞镜的暴怒,在谢玄衣意料之中。
“你知不知道,天凰宫那些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他们对姜凰的情报了如指掌——”
“他们知道姜凰和你,姜凰和我的关系!”
辞镜一字一句喝问。
谢玄衣只是默默听着。
他并没有挣脱,而是垂下眼帘,缓缓说道:“我是故意的。”
咔!
虚空响起音爆之声!
暴怒状态下的辞镜,下意识发力,几乎要将手中衣袖攥烂……
忒不靠谱,忒不靠谱了!
大战之后。
他留在大穗剑宫看守山门,本来指望着谢玄衣将小家伙带回剑宫,可怎么也想不到,北海一别,竟成了长辞,甚至可能是永别!
“前辈应该知道,姜凰体内还藏着一缕魂魄。”
短暂沉默之后,谢玄衣再次开口。
“……自然知晓。”
辞镜压下怒意,很不耐烦地开口。
他乃是姜凰的大兄!指导姜凰修行的大兄!
小家伙身体什么情况,他还能不清楚么?他比谁都清楚!
“那缕神魂才是姜凰的主魂。”
谢玄衣道:“那缕神魂……来自妖国,与我有血战之仇。”
辞镜怔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谢玄衣想说什么了。
姜凰的主魂,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他早在指导修行之时,便感受到了小家伙神海里蛰藏的那缕魂念……这缕魂念不容小觑,在妖国经历无数生死厮杀成长起来,即便再怎么隐藏,都透露着好战,暴戾的气息!
辞镜之所以如此宠溺姜凰,不仅仅是因为姜凰的血脉。
更是因为姜凰身上的品质。
这小家伙的“天真无邪”不是装出来的。
经受过背叛,经历过离别,辞镜下意识地呵护这个懵懂无知的幼年凤凰,他不喜欢姜凰步自己后尘。
这便是他愤怒的原因。
他很清楚,那座看似不染尘埃的天凰宫……内里其实是污浊肮脏的。
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那个地方,乌烟瘴气,实在糟糕透了。
“为了躲避九死禁,姜凰分开了神魂。”
谢玄衣继续说道:“这样的例子……其实不久前我们才见过。道门大真人崇龛分离魂魄之后,天人交战,将善念封锁在了天元山……恶念掌控躯壳之后,这位大真人行事风格变得疯癫极端起来。”
“你的意思是,姜凰也可能变成这样?”
辞镜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了解主魂,她一直隐忍,一定是在等待这个时机。”
谢玄衣平静道:“早晚有一天,主魂要在神海之中发难,强行夺取肉身控制权……而我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便是让这一天提前到来。”
辞镜冷静下来。
听到这,他才意识到……
这趟北游,并不是谢玄衣疏忽大意,而是刻意为之。
“提前让主魂夺躯……”
辞镜困惑问道:“这样有什么好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谢玄衣道:“主魂一直蛰伏,即便是师尊也不可能强行出手,将其分开……这一劫乃是姜凰的劫,倘若主魂提前出手,她便可借机转入暗处。此次被天凰宫接走,或许是一件好事。”
辞镜陷入思索。
谢玄衣说得不无道理。
他虽然不喜欢天凰宫,但那有大量传承,比起金鳌峰后山……也更加自由。
身为大兄。
他当然也不希望姜凰就这么一直生活在后山禁地之中。
只是……
辞镜皱眉问道:“姜凰躯壳被主魂接手,她的魂魄转入暗处,再然后呢?”
他知道,这两缕魂魄虽是共生,但一方苏醒,便有一方要沉睡……最多只留一缕意识。
为了在大穗剑宫保命,主魂一直处于假寐状态。
而今让主魂占据躯壳,以姜凰第二缕魂魄的强度,几乎无法再拿回身躯掌控权了。
这种情况,该怎么翻盘?
谢玄衣微微一笑,说道:“我给了她一样东西。”
“你给了她一样东西?”
辞镜盯着眼前年轻人,想了许久:“……飞剑?”
这小子身上固然有不少宝物,但思前想后,只有飞剑这么一样东西可以送。
赠出不死泉,毫无意义……这东西对神魂之争毫无鄙夷,只会暴露谢玄衣自身不死泉主的身份。
“不错。”
谢玄衣扬了扬眉毛,难得露出了得意之色。
“还真是剑……等等……怎么可能?”
辞镜下意识应了一声,很快又意识到了不对。
天凰宫一定会对姜凰神魂搜身。
任何物件。
都逃不过天凰宫老宫主的法眼。
无论谢玄衣送的飞剑再小,都不可能逃过清查。
“这把剑已经被发现了。”
谢玄衣卖了个关子,笑眯眯说道:“但是……这把剑依旧还在,猜猜为什么?”
辞镜挠了挠后勺。
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唰一声。
谢玄衣挥袖,一副模糊画面,遥隔万里,在金鳌峰后山禁地铺展开来——
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
这副画面,只能显露极其模糊的大概。
熔浆,火海,王座,老人。
“老不死的?!”
辞镜看到画面中枯坐面对火海的衰老身影,吓了一跳,下意识咬紧后槽牙,整个人进入战斗状态。
当年饮鸩之战。
就是这老东西,骗了自己,害得莲尊者落入围剿绝境。
“你如今所看到的画面……正是姜凰所看到的画面。”
谢玄衣微微停顿了一下,道:“或者说,是那把‘剑’所看到的画面。”
辞镜死死盯着眼前景象。
他看了许久,目光从画面转移到了谢玄衣身上。
再三确认。
他确信这姓谢的小子,只是一介阴神。
“你真他娘的是个怪物……”
朱雀大妖长叹一声,露出复杂神色,声音沙哑地开口问道:“可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剑?”
阴神之境,能够瞒过阳神十重天?
这……怎么可能?
“答案很简单。”
“这不是我的剑。”
谢玄衣猜到了辞镜此刻心中所想,他找了一处大石,缓缓坐了下来。
记忆短暂闪回。
回掠到大雪纷飞的大月国。
青鲤登仙之前,将道力凝聚,化为了一枚发簪。
此后。
谢玄衣便将这枚发簪带在身上。
想要瞒住天凰宫主这种绝巅存在,以如今谢玄衣的手段,断然是做不到的。
这世上没有阴神能够做到。
甚至,没有阳神能做到。
但青鲤不是阴神也不是阳神……
她是超脱阳神的天人!
这枚发簪,由青鲤天人境的纯粹道力凝聚。
谢玄衣在赠出发簪之时,早早埋下了一缕本命剑念,这缕剑念极其纤微,为了不让姜凰主魂觉察到异样,他甚至没有对小家伙开口,主动去提这“发簪”的特殊之处。
如此做,他便是在赌。
赌如今天凰宫主修为尚未触及天人境!
赌这老家伙无法以神念穿透这枚发簪,发觉到自己藏在最深处的剑气。
他赌赢了。
“你……”
辞镜默默坐在了谢玄衣对面,他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
辞镜叹息道:“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冒险?”
谢玄衣赌的,不止是自己的剑念。
还有姜凰那缕魂魄的生死。
“是有些冒险。”
谢玄衣垂下眼帘,缓缓说道:“但这枚发簪……是天人境神物,确凿无疑。你觉得在天凰宫眼中,姜凰留下哪缕魂魄,当真重要么?”
辞镜再次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当然……不重要。
天凰宫只需要一位凰血尊主,这躯壳里的哪一缕神魂能活下来,都无所谓。
“天凰宫……是一座巨大的‘养蛊场’。”
辞镜喃喃说道:“最强的王座,自然要经历最残酷的斗争。”
“不错。”
谢玄衣沉声说道:“即便天凰宫主猜到了发簪乃是第二缕神魂的佩件,依旧不会说什么。如果主魂死了,那便说明第二缕魂魄更适合成为天凰宫的王座主人。”
此言说罢。
金鳌峰后山陷入了长久寂静。
“你在发簪中留了一缕剑气……这便是你的后手?”
辞镜望着谢玄衣。
“是。”
谢玄衣语气平静:“我知道,姜凰的‘魂魄之劫’,只能由她自己去渡。只是这两缕魂魄,如今终究还是站在了对立面……”
“这件天人境神物,连通着我的心湖,我随时能够感受到姜凰的神念安危。”
“倘若主魂心存仁慈,愿意留下这第二缕魂魄。”
“那么这发簪便不会激发。”
辞镜问道:“倘若……主魂动了杀念呢?”
再次长久寂静。
“那便……只能让她去死了。”
谢玄衣双手撑着大石,望着天顶流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如果这具躯壳只能有一缕魂魄活下来,那一定是我的妹妹。”
那个小姑娘,喊了自己那么多声兄长。
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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