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谋已久的爆炸还在持续,弹片和热浪向司契闷头扑来,巨大的火舌舔舐过他的身躯,焦糊的气味伴随着血腥味一齐蒸腾。
他抬手摸上脸颊和脖颈,摸到满手黏腻,猩红的、夹杂着点点金色的血液如瀑布般包裹住他,猩红的西装将红色液体过滤殆尽,留下道道繁复的鎏金。
林决准备了充足的炸药,抱着一击将恐怖份子和人质共同送入死地的决绝,没有留下任何生还的余地。
听风三人在爆炸声响的刹那向后疾退,然而人类的双腿终究快不过硝石和硫磺的化学反应,奔跑的步伐被迅速膨胀的气浪吞没,硝烟过后留下重伤濒死的三具残躯。
“老齐,我可能真要栽在这儿了……”喻晋生吐出几口血水后还剩一丝活气,涣散的目光望向司契,“过去那些事是我对不起你,你快原路返回吧,不用管我……”
“是什么让你有了我会管你死活的错觉?”司契冷笑着嘲讽一句,更多温热的血腥顺唇角滑落。
他同样糟糕透了,全身布满细密的伤口,铁片和砂石嵌在血肉间,显出皮开肉绽的狰狞。但他依然活着,神明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哪怕只剩下髑髅,也会像《食肉》副本中的契那样维持基本的运转机制。
“还不到必须原路返回的时候。”
疼痛已超出阈值,司契堪堪保持清醒,分出一部分意识沉入思维殿堂,调动附近的玫瑰怪物向暗道的出口聚集,果然听到头顶响起“砰砰”的枪声。
诡调局的人早有埋伏,显然对用炸弹对付神明存在这一课题并不抱百分之百的信心。他们严密地做好了补刀补枪的打算,势必封死每一丝目标生还的可能性。
“在暗道里遇到任何活物,无论是谁,当场击毙。”有人冷静地下令。
地底爆炸的余波还在持续,口鼻灌入烟尘,颗粒物附着满鼻粘膜又滑入咽喉,司契躬下腰身,疯狂地呛咳,几阵血珠溅落。
右侧小腿的皮肉被弹片刮去,露出血乎刺啦的白骨,他略微跛足,扶着湿冷的墙壁稳住身形,一步步前进,在墙上留下一枚枚血色的手印。
“他受了重伤!继续火力压制!”
“用特制的子弹,对诡异有效!”
人声高昂,有人影率先踏入暗道,在浓烟中举起手枪。
枪声响起,司契的左肩炸开血花,痛感多到一定程度归于麻木,他背靠墙壁,操控着玫瑰怪物冲进暗道,挡在他和调查员之间。
失联多时的海神权杖骤然在手中现出形影,洁白的杖柄震动着发出哀切的嗡鸣。
大部分可以存放入道具栏的道具都随着诡异游戏的消失而不知所踪,为什么偏偏是海神权杖在此刻出现?
司契来不及思考背后的缘由,握紧五指将权杖揉进血肉。
鲜红的血液顺着杖身蜿蜒滑落,在过程中渐渐呈现金红和鎏金的色泽。沐浴神明之血的权杖焕发乳白色的光辉,潮声和雨声在耳畔翻涌,地面之上“沙沙”声嘈错。
暴雨,江城在一瞬间暴雨滂沱。
灰白的水幕从数千米的高空砸落在地,溅起铺天盖地的烟雾笼罩城市,积水如海潮般倒灌入下水道、暗道和每一个低洼的角落,短短几秒间淹没司契的脚踝,溶解了血液的水泊是淡粉色的湖。
“诡异浓度出现大幅度增长,小心污染!”
“司契已被堵在近江小区三点钟方向暗道口,呼叫支援!”
调查员们神情凝重地互相告诫,语句被喧哗的雨声切割成碎片。
从全城各地赶来的玫瑰怪物们不知道疼痛,任由子弹落在身上也不停歇脚步,接连冲到司契身边。
藤蔓和雨水交错遮蔽视线,一片混乱中已辨不清人影和鬼影,世界在雨中联结成一体,仿佛能融化所有神鬼和恩仇。
司契趴伏在一只怪物的脊背上,身上淌落的鲜血一层层覆盖怪物的身躯,换来这只诡异生物兴奋的吼叫。
怪物们兴致高昂,遵循嗜血的本能围拢过来,又在灵魂契约的操控下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最忠实的护卫,环绕着司契向出口的方向冲去。
枪声越来越急促,在某一刹那喑哑下来,几条布满花纹的触手从虚空中探出,严丝合缝地堵住枪口。
“不好!丢枪!”调查员惊恐的声音变了调。
枪管在触手的侵入下开花变形,炸开的枪膛震碎调查员的手骨。与此同时,鱼骨和贝类渐渐铺满他们脚下的地面,啮咬他们的脚踝。
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情势却不容许司契落井下石。他抽出腰间的手枪紧握,一面观察破绽,一面不停扣下扳机开道,操控怪物冲出包围。
天光漏下一线,又在脚步和喘息间亮成一片,他终于冲出了暗道,重新踏上江城的地界。
上个世纪的巨轮自头顶缓慢航行而过,投下庞大的黑乎乎的影子,掌舵的是殒殁在海难中的亡灵,阴冷的气息沉沉碾压人群。
一切都在异变,天空的色彩黯淡下来,成为《无望海》副本中所呈现的橙黄色调,银白色的鱼鳞和羽毛在脚下错落,水泥地幻化成金黄的细沙。
太过密集的雨线缝织成虚假的海洋,受欺骗的海底生物从水面跃出,在暴雨中向海神权杖所在之处飞翔。鲸鱼的骨架俯冲向调查员的队伍,地底伸出骷髅手臂拖拽调查员们的脚步。
钟楼和椰树林在城市的地平线上现出虚影,飞翔的鱼群哼唱起古老的歌谣,幢幢鬼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凝实,生长着三个鱼头和无数触手的洁白神像拔地而起,死寂的眼睛冷漠地俯瞰世人。
这已经超出了海神权杖本身所能造成的影响限度,倒更像是海神亲临。司契意识到,海神或者说陆离就在江城,祂归属于哪个阵营?是在帮助他,还是和林决联手编织陷阱?
警笛声“乌拉乌拉”地响着,红蓝灯光不安地闪烁,几辆军用卡车漂移至道路尽头,溅起泼天的水雾。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调查员从车上跃下,枪弹在暴雨里哑火,他们便以肉身向司契包抄。
在相距一步之遥的那一刻,两层楼高的巨浪轰然砸下,将刚组织起的包围冲得七零八落,玫瑰怪物背着司契向近江小区狂奔,缠绕着藤蔓的铁门就在视野边缘,一具具腐烂的尸体垂挂下来,像是迎宾的灯笼。
“呜——”
更高的维度响起绵长的悲鸣,作用于灵感与灵魂层面,穿透时间与空间,好似无穷无尽。像是遭遇海难的航船的最后一声鸣笛,又像是无数溺死在羊水里的婴孩的哭泣,悲哀的情绪席卷每一个听闻这声音的人,使其眼角滑落泪水。
葬礼的弥撒已然开始,司契隐隐对发生了什么有所推测,却没有时间梳理逻辑、得出确切的结论。对玫瑰怪物的操控越来越滞重,身下的怪物脚步蹒跚,好像随时会摔倒。
天空在褪色,从橙黄化作羊皮纸卷的灰黄,到最后只剩下黑白照片中的灰白。白色的雨水笼罩黑色的城市,黑影与白影在大街小巷间交织,身遭的诡异一只接一只地倒下,身下的玫瑰怪物骤然静立如雕塑。
司契跌落下来,摔在地上,没有听到砰然的声响。金红色的血液在触及积水的刹那转化为灰白色,手中的海神权杖表面延展一线裂纹,在几秒间密密麻麻蔓延成一片,象征海神权柄之物缄默无声地化作齑粉。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也包括疼痛等一系列感觉,像在这黑白灰的世界里进行一场盛大的默哀,人与神与鬼皆被裹挟其间。漂浮的巨轮和鱼群、髑髅一并散成烟雾,建筑的虚影像海市蜃楼般消失。
司契用手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站起,至此他终于明白了林决的谋划和陆离的结局。
无望海和江城的短暂重迭的确是出于海神的伟力,那是神明存在陨落之际的垂死挣扎,亦是弑杀神明的仪式的前兆。
【神明陨落之地,过去和未来的所有诡异、神秘、怪诞将一并消亡。】
林决俨然是利用这一点,将他拖拽回人类的领域,以人类的力量将他困死在这座神秘消亡的城市。
目之所及之处,生长着玫瑰的藤蔓如遭遇一场无形的大火,迅速向阴暗的角落退缩,叶片焦黑而蜷曲。原本被吊在空中的尸体接二连三地落地,如落叶般缓慢地飘落在积水中,眼皮垂下,神态安详。
思维殿堂漆黑一片,生长灵魂叶片的巨树不见踪影,【猩红主祭】牌的卡面上缠绕金色的锁链,信仰提供的增益被隔绝在外。【斗兽场】【喜神像】【失眠症病毒】,所有诡异都与他失去了联络,再无从策动其爆发。
雨还在下,却不再暴虐,只沉默地哀悼一位神明的逝去,也将那逸散的灵性和神力溶解在水雾里,反哺这片疮痍的天地。
司契感受到自己的伤口传来愈合的痒意,与之相应的,所有属于诡异和神明的力量都在水中溶解,他正在回归普通人的范畴,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刚进入诡异游戏的时候。
但还有机会,只要能找到齐斯的身躯,让自己变得完整,然后立刻自杀,避免自己死在【弑神之剑】之类的武器下,就有一线生机。
司契奔跑起来,跑过小区的铁门,冲向单元门的方向。
身后被浪潮冲击得七零八落的调查员陆续爬起,重整队伍,快步追来,灰色的水花高高窜起,恍若倒流的雨。
穿迷彩服、留寸头的女人鬼魅般从楼道中走出,对着司契举起长枪。司契能在属于齐斯的记忆中搜索到有关她的信息,【永生巫祭】牌持有者,李云阳。
犬吠声响,一只毛发杂乱的黑狗不知从哪里窜出,咬住李云阳的小腿。枪管偏移,子弹擦着司契的手臂划过,甩出长达数米的灰色飘带。
司契趁机闪身进入电梯,按下“11”。电梯上行,他靠在冰冷的铁壁上,与躺在轿箱里的尸体对视,被玫瑰吞噬心脏的人类间接死于他手,施害者与受害者在封闭的空间里共享一夕安宁,恍若荒诞戏剧的意象。
司契没有多愁善感的打算,在电梯门开的刹那冲进走廊,输入密码,打开房门,推门而入。
积灰被外界灌入的冷风吹起,在空中纷纷扬扬地漂浮,无论如何这种卫生状况都不该出现于一个洁癖患者的房屋,倒像是许久无人居住。
心底泛起糟糕的预警,司契径直走向次卧,床铺上被褥被整齐地迭放,没有想象中穿白衬衫的青年的身影。
他转身踏入主卧,本该放在床上的两具骷髅标本同样不见踪影。
齐斯的身躯不在这里,他早就在最终副本开始前搬到了别处,想必是齐家村。
脑海中的记忆有一部分是谎言,已经说不清是齐斯事先对自己施加错误的心理暗示,在此时摆了他一道,还是某个更高维的存在篡改了他的认知,使掌控喜神像的他无法得知齐家村的全貌。
事实就是他被编造的信息驱使着进入江城,怀着孤注一掷的赌徒心理投身诡调局布下的天罗地网,将自己搭在这里的同时消耗林决的后手,为某人的布局铺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司契看着空空如也的房屋,忽的弯腰捧腹,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
诡异调查局。
林决拖着沾染金色液体的青铜剑,乘坐电梯上行,穿过狭长的走廊,进入办公室中。
电脑在扫描到他的虹膜后自行开机,成百上千条消息在屏幕上滚动,有各地对接下来行动的请示,也有行动组对局势的汇报。
一条消息从北都总部发来,是一个监控视角录下的视频。
头发花白的楚依凝坐在写满文字的稿纸之间,神情严肃,语速极快:
“我思考了二十二年,终于想明白祂的布局了。我们所有人类都在祂的棋盘之上,人类的智慧何尝不是神明计划的一环……
“因为我死了,所以我回来了;萧风潮也在他死后回来了;其他人也会是这样……包括齐斯。不能让祂回来,尽管我不知道那会引发什么,但相信神明无条件的恶意万不会错。
“请你告诉傅决:无论如何,不要杀死齐斯,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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