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和梅剑溪这一场确实悬念甚多。
“天麟易”曾在冬剑集露面一次,但被裴液一剑击破,一个神话还没传颂起来就被戳破,从此不再有什么音声。
但之后即便几次易榜,其人依然被仙人台稳稳放在第四。
梅剑溪与其他云琅弟子一样,很少在人前露面,一直被认为是前十人里藏剑最多的一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梅剑溪展现了鳞试以来最丰厚的剑术积累,十七岁的年纪,人们几乎难以想象其人何以习得这样繁多的剑术。
与幻楼宴时的弈剑全然不同,梅剑溪的进攻堪称狂暴,三十三剑门的剑术在他手中次第绽放。
但李知全然无隙。
【天麟易】笼罩之下,一切剑术都在他洞察之中,他抬手,天地之力就出现在这座擂台上。
这位久在传说中的四皇子唯一的出场是做了裴液的手下败将,如今人们才见识到天理院近二十年的成果……那个裴液是怎么赢过这种人的?
无隙无漏,所见皆知,在此方天地之内,其人全然看不见被击败的可能,梅剑溪一次次在其中创造出仿佛能胜利的机会,但又被一次次告知是虚假。
这一场足用了二百三十八合。
但李知还是取得了胜利。
杨真冰偏过头看着两人:“为什么说‘不知道’。”
颜非卿道:“梅剑溪比想象中弱。”
杨真冰道:“你排他下面。”
“你觉得没人能赢李知?”
杨真冰顿了下:“只有裴液能。”
裴液道:“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
“嗯。”裴液道,“等下场对上鹿尾,你就知晓了。”
颜非卿道:“你赶紧上去吧。输了我还要看雍戟与秋寺那场呢。”
杨真冰败于群非。
杨真冰抱着剑沉默地坐回两人中间,秋寺和雍戟立了上去。
“你这样子用剑,上台做什么?”秋寺漠声道。
雍戟一言不发,低眸提起了大枪。
冬剑台上一霎安静,其实无数剑者心里都是这样想,只是秋寺敢在这里将它说了出来。
修行途上值得追求的事情很多,剑是最为神圣的一件。
这件从幼年习武时就握住的武器,十几春秋里慢慢伴随它长大,一点点探索它取之不尽的神奇……在很多剑者看来,剑术修行都远比境界重要。
即便到了羽鳞试的擂台上,剑礼也是所见最多的架势。
比拼剑术的高低,其实是将过往十几年人生里的琢磨与体验拿出来,虽然是素不相识的剑者,但我知道我腰间的是我最珍重的,你也知道你腰间的是你最珍重的,剑者之间的比斗总是带有意义。
因此弈剑才是令人着迷的活动,指上剑才四方风靡。
但雍戟显然不是。
他有一柄最为强大的剑,不知从何处得来,只是所向披靡。
他能看破他人的剑术,但那也与他无关,只有赖于那颗眼睛。
羽鳞试开始前他挂上了它,于是他忽然就具备了超一流的剑术水平,在台上杀来伐去——哪怕他甚至不认得、也不能理解那些剑招。
但就是没人能拦住他。许问桑输给了他,赵佳佳也输给了他。
雍戟抬起头来,漠然挺枪指向了秋寺。
“那你来教教我,怎样用剑呢?”
秋寺没有行礼,他生得像是生来就发怒,又强行把五官压回正常的表象,如此维持了二十年。
听闻这句话后这表象也维持不住了,三山浮槎的剑光纵横在冬剑台上。
怒容无掩的秋寺强得令人心惊,他在剑台上纵横来去,仿佛日光都被割碎。
【白海】者,据说秋寺自习剑后杀气难抑,每次在海上练剑,又不在同一块区域老老实实,总要奔驰纵横。于是所过之处鳞物惊逃,浮槎上渔者见其人则摇橹掉头,歌曰“秋寺在,知海白”。
但后来传颂出去,人们以为是从其人剑意得名,倒也颇有气势,就这样用了。
秋寺比赵佳佳强了又不止一筹,两人同样是一场长斗,但无论他如何咬牙切齿,都还是没能突破雍戟的剑。
而雍戟的枪却眼见地越来越强了。
仿佛某种凝练的意志在他体内缓缓苏醒,他的出枪越来越致命、越来越强大……秋寺也许曾有一刻接近过胜利,但他同样没能接住那一剑。
秋寺踉跄倒地,雍戟还剑归鞘。
秋寺给他造成了很多道剑伤,有些甚至贯穿,但好像全无效用,血在这具妖化的躯体上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当这一剑第三次出现在冬剑台上,人们应当是渐渐沉默了。
并不是很多人都一开始就能看出雍戟手上剑术之水平的。
十六擂时很多人就觉得它强,以为是三十二人之列的样子;后来赢了高阁,人们想,也许是前二十乃至前十五的水平,能与梁燕泥、杨真冰等人平齐;再后来,其人一剑赢了赵佳佳,人们又想,这下可能需要前五的那几位才能抗衡了。
如今前五来了,还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这一剑击败。
雍戟其实可以在任何时候胜过秋寺的,只是取决于他在什么时候用这一剑。
很多人意识到,这位世子愿意和秋寺打这么久,其实是为了磨练,是为了某种准备……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右臂上锋锐的凸起确实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修长成熟,仿佛一柄利剑蜕出了鞘。
南区胜者四位已出:鹿尾,李知;群非,雍戟。
列位第五的秋寺被抬下了冬剑台。
冬剑台上修复洒扫,皇室百官坐于北面,名门大派坐于西面。
“贵派群非也胜不过他。”秋嘉树平声。
楚萧点头:“是。”
“贵派鹿尾能胜吗?”她又道。
修闾默然一会儿:“未必。”
“在场泱泱大派,竟无可制之人。”
“要晚辈们去接那样一剑,实在强人所难了。”
秋嘉树生就一头棕发,披散着,是浮槎当今三位天楼中最年轻的一位,算起来,应是赵灵均时、乃至更前一代的鹤榜羽侠,再往前数几年,也常在凫榜前几位盘桓,那时同样立在这座冬剑台上和同辈一争高下。
“修脉主也给鹿尾带一块‘龙衔’,便能胜了。”
“羽鳞试不许携带法器,不许提前布置阵术。不然岂不成乱战了。”
“脉主也把法器雕成眼睛模样,请泰山药庐的朋友换一下,便成了。”
修闾微微一笑,没再接话。
年轻人总是比老年人火气大些,当然秋嘉树不算年轻人,但在一众前辈里可以算相对年轻人,当瞧见自家真传被凄惨地抬下去,冷言冷语自然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微笑或不语的老年人也未必没有情绪。
确实无话可说,雍戟一个个将各派真传碾过去。
天下修者千奇百怪,羽鳞试从举行开始,就在不断完善规则,但总难令人感到全然的公平。
倚仗强力的法器得胜自然是不作数的,但有专攻暗器的门派,飞刀银针,铁刃铜花……台上已然很空旷了,不让携带机关,无异于逼人认输。
于是规定为机关必须为自己制作,并且登擂前要向仙人台及对方通告数目。
名剑又算不算法器呢?
天下一共只几位剑主,打羽鳞试的可能就一位……最终决定是允许带上的,因为名剑不是师门长辈所赐,而是自行认主,理应算是自己的本事。
少剑君也很体面,除了在最后面对王久桥时,以之开了一道问心关,其余时候并未倚仗神剑之威。
那么仙狩能不能带上台呢?
鹤凫册一共只存在了三十年,羽鳞试上还从没有出现过这种问题,没人能想象狴犴或者麒麟出现在台上打鳞试。
但照名剑的思路来说,应该也是可以的。
那么一颗眼睛可不可以呢?
三道山海之血可不可以呢?
也都是需要自己掌控才能发挥的力量,并非法器范畴。若说是从燕王手里得来,那么各派弟子所修剑术秘法,不也是师长所传吗?
所以这道黑衣大枪的身影在台上纵横,西边无数门派都只有沉默。
“也别忒气馁,兴许北区行呢。”顾渊道。
秋嘉树看向他。年轻时的旧识们多散落消失了,或疏远或反目,立在同样高度的已没有几人,顾渊算是一个。
“天姥应当能胜,但沾云琅的面子倒不脸上有光。往年是争第二,今年成争第三。”秋嘉树道,“还是你有其他看好的?”
“自己徒弟早早下去了,我当然希望余清厉害,这样面子上好过些。”顾渊道,“鹤前辈,贵派今年拿第几。”
白发苍苍的老妪摇头担忧:“我家杳杳肯定不行,还是早些输吧,可别也上去叫这人打得体伤骨断。”
齐无名这时候呵呵两声,倒没说话。
在席之人并非只有天楼,也并非只有大派,实际上有名有姓的门派领头人都坐在这里,人们一齐沉默地看着下方辽阔的剑台。
雍戟离台,天姥和姬九英登台了。
天姥看起来并不真是一位老妪,她其实生得很矮小,年龄据说在五十左右,但全然看不出痕迹,以及其人还扎着两个包子头,身高只堪堪到姬九英的下巴。
姬九英确实身量高些,但天姥也确实显得有一点……玉雪可爱。
其人上下打量着姬九英,一柄挂缨的长剑斜悬在腰后:“天山的娃娃?上届没见你。”
声音竟然也颇合形貌。
姬九英也没见过她。
这时候难免有些犹豫,执剑行礼:“天山【双成】姬九英,家师周无缨。向前辈请教。”
“客气了。”天姥脆声。
冬剑台堪称辽阔,聚集的人群遍集两坊,仙人台难以令所有人都看清台上打斗,但确实做了传输声音的玄阵,打起来叮叮当当。
这时候许多头回观看的人听见这嗓音,都茫然地去确认本场的场次。
“来吧。”天姥拔剑,“赶紧打完,我还要去找明娃娃。”
她的剑修长雪亮,姬九英屏息凝神,缓缓起剑。
排到这一场,姬九英就没什么求胜的心念,她既不是剑痴、也不是斗痴,裴液她都打不过,并不觉得输给这样一位大三十岁的前辈有什么接受不了。
只是带着玉女【双成】的名号,姬九英绝不愿令天山、令这个称谓蒙羞。
十招,她想。
出剑,以《七玉剑》起,承以《西王母剑》。
姬九英并不如大师姐或左丘师妹那样对剑痴迷,她只是既有天赋且刻苦。
她也不像簪雪师妹那样心思玲珑、善察人事,她最擅长的事就是将该自己做的、交在自己手里的事做好。
往前二十年,身为【七玉】之一,在内应为诸池表率,在外应为天山脸面,所以她学会的两件事就是修行与举止。
在前者她自问做得比石师妹好,在后者她自问做得比左丘好——左丘师妹和那个可能未来入主天山的少年同院修行了半年,竟然说的没超过十句话,听闻时令姬九英大大震惊。
不过夜里一想,她又确实羡慕这个一心在剑的师妹。
左丘师妹日后在剑上的成就一定会比自己更高吧。
但至少现在,在《西王母剑》上,她的造诣还不及自己的一半。
因为对剑并没有那样大的兴趣,她从未如饥似渴地博览群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专注于这门应当练好的剑,一回神时竟已只在大师姐之下。
【冲山落河】
姬九英长剑笔直冲向身前这位天姥,鞘握在手里,犹如一翼。
第一招,《七玉剑》独载的拙剑,其威力不甚大,招式也不繁复,唯独有一处令人难以想到的巧思——这是一式剑挡鞘攻之剑。
七玉剑是一门罕见的持鞘剑,运剑时另一只手的动作远比对手见到的富有深意,因此天山久不面世,月前八水上,初见这门剑的对手全都含恨落败。
正因持鞘手的动作与剑无关,所以对手无论剑感怎样灵敏,也难以察觉到这种设计。
姬九英长剑掠至天姥面前,天姥之剑也正对而来,眼见两剑将撞,姬九英手腕一转,剑招陡然一变。
这一剑她用得极潇洒,台上如同绽出一朵绚烂的银花。
然后两道身影交错而过,一声“叮”,两声拉长的锵然,姬九英一瞬间感觉自己的一剑一鞘都得到了极为妥善舒适的处置,没有任何对抗之感。
直到试图发动下一式剑招,才腕子一痛,两手乍然空空。
她回过神来,只见两人衣裙飘摇,自己长剑进了天姥的剑鞘,自己送上的剑鞘则被其一剑刺入。
其人腕子一收,先将剑鞘收来的剑拿回身前,再将握剑的手腕一抖,长剑连带收来的剑鞘跃在空中画了个半圆,落下时也被她握住了剑鞘。
其人一手一剑,看着怔然的姬九英脆声:“女娃娃,瞧你挺英俊正派,原来也耍小聪明……不过这小聪明挺有意思的,你这一剑也用得不错。”
姬九英一时不知自己现在是该认输还是继续打,实际上她这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刚刚……天姥用的,是一式更纯熟、更随手的【冲山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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